铺内砌了整齐的砖墙，木地板显得温暖舒适。一件又一件的成衣规规矩矩地挂在架子上，抚摸上料子，显得暖和舒服。


    这些衣服纹样耐看简约，却是百姓极为喜爱青睐的样式。


    而在另一边，一个檀木架子上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上面挂着几件繁复华美的衣裳。


    店主约莫四十岁年纪，懒散地坐在鼓凳上闲来无事织着毛衣。


    她似是眼神不太好了，微眯着眼，前伸着头凑得很近，偶尔别过头去轻咳两声，嗓子带着沙哑的嗬嗬声。


    “叮铃——”


    风铃叮铃响起，店主半眯着眼，沙哑着声问道：“有客人来了么？”


    她站起身，脚步又缓又轻地往前挪，却在看清面前人的脸时顿住了。


    “……是阿羽和阿溪吗？”


    她的声音轻缓，还带着怀念又试探的轻柔。苏倾语一愣，似乎终于明白了树羽和树溪为何知晓万千绸的事。


    树家姐妹的脸早已因悸动而热泪盈眶，店主竟有些哽咽了，拉着她们坐下，用有些粗糙的手摩挲着她们细嫩的手背，


    “我是……我是你们母亲的亲妹妹……”


    那一年，桑落城税收极重，人心惶惶，压得人喘不过气，家中积蓄几乎要殆尽。树羽与树溪当时刚出生，懵懂灵动，可也费银子。


    她们四人挤在一间小小的铺子里，吃不饱穿不暖。于是母亲商量着，帮妹妹赎身。


    她要她带着祖传的“万千绸”到梦溪城去，远离这天价税收，也护住这祖传的料子。


    也至少……有人能过得好一点。


    妹妹树篱笙不负所望，早早在梦溪城站稳脚跟，把银两往家里寄，可赋税太重了。


    高价的税收如吞金兽，她到底一个人，又怎能负担四个人生存的银两？


    姐姐明白，给她的回信里都夹着银子，劝她不用再寄。可她们似是过得不好，姐姐的回信也逐渐少了，直至杳无音信。


    树篱笙收到的最后一封信，便是姐姐已然油尽灯枯的消息。


    她说，树羽和树溪也已成人，以后如何皆是造化，要她把银两留给她自己。


    “后来……”


    树篱笙紧紧抿着唇，眼中是时隔多年的悲怆，“还好我等到了你们……”


    树羽哽咽地说：“原来那万千绸是在您这里。母亲生前一直与我们说这件事，她一直记得您，也一直记得要我们来寻您……”


    她的语气似带哭腔，环抱的动作攥得死紧。隔着数米都能感觉到三人的悲伤，苏倾语不忍，微蹙着眉别过头去。


    她们长得这般像，没人觉着她们不似血亲。


    这种血肉亲情的天然亲近作不了假，望着她们后怕又庆幸的模样，苏倾语垂下眸子，心里也被一揪。


    前世……万千绸落到华锦庄手上的时候，树篱笙抱憾而终的时候……她在想什么？


    是遗憾或喟叹吗？是可惜……还是认命了呢？


    苏倾语想着，默不作声地退后两步，没有打扰。


    眼前，树篱笙走到一个柜子旁，从一个又叠着一个的箱匣中拿出一匹水蓝色的绸缎，又拿出四五个被擦得一尘不染的瓶子，一并递给她们，


    “这便是万千绸。可以利用瓶子里的粉末将这匹绸缎染成不同的颜色。将不同的纹样绣于其上，它都能满足你的期待。”


    树羽接过完好无损的万千绸，却没有高兴。她犹豫地看着树篱笙如今穷困潦倒的模样，沉默了，


    “小姨……这些年，您就没有用它裁过一件衣裳吗？”


    这样好的料子，哪怕只要剪下一些裁上一件，她的铺子都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这般冷清的地步。


    她也不会同如今这般……面黄肌瘦，憔悴不已。


    树篱笙摇了摇头，“我没能力保护好它，也没能力用好它。”


    “万千绸这样好的料子，在这小小的梦溪城能做得了什么。倘若只是随意听人驱使挥霍，做得了件中规中矩的衣裳，岂不是糟蹋了？”


    树篱笙似是将这一切看得很透，又思考了许久。她眼神一转，看向苏倾语，浅浅抬起个笑容来，


    “你不是梦溪城的人，也不是桑落城的人……你是京城的人，对不对？”


    苏倾语讶异地问道：“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树篱笙眼神逐渐柔和，“你的模样气质与我有幸见过的大户人家一样，从内里散发出来的气质作不得假。”


    “这种好东西得留给你们京城的贵人……才能展现它真正的特殊。”


    树篱笙的眼神有些向往，仿若越过她的肩膀，看见了“万千绸”制成的衣服穿在真正撑得起它的人身上的样子。


    可苏倾语知道这是她们传家的宝贝，就算要托付，也理应交给树家姐妹才对。


    哪有交给她一个外人的道理？


    她连忙摆手推脱，“我怎受得起？”


    还未谢过树篱笙的好意，却见树羽凑上前来补充道：


    “这位姑娘确是在京城开铺子的，同我们合作过许多次。正是因为如此，她给我们姐妹俩赎了身，许我们跟她去京城呢！”


    树篱笙喃喃道：“也正是因为赎了身……你们才能来见我。”


    她更加坚决，眼神逐渐转为尊重，深深对着苏倾语行了个礼，“我……在此谢过。请收下吧。”


    她的身子骨已经不是很好了，却还是镇重地躬下身子。苏倾语的眼眶涌上一股酸意，连忙将树篱笙扶起身来。


    树篱笙道：“我在梦溪城很久，也想了很久。总想着，如若她们没有来，我便在弥留之际，将其托付给一个京城的贵人，了却我这心愿。”


    “而如今你来了，又收了这两个小丫头，我便没有将这绸缎再给别人的道理。你能答应我，让万千绸展示出它应当有的样子吗？”


    树篱笙一字一句说得珍重，望着她明亮又认真的眼神，苏倾语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也许前世之时，这万千绸最后被托付给华锦庄是她的心之所向，是她最后的选择。


    她未曾等到树羽和树溪，但等到了万千绸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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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倾语敛眉沉吟了很久，最后抬眼看她，珍重地接过万千绸，“我会的。”


    许是了却一桩心愿，树篱笙的气色好了不少。


    她连走路都有力了些许，可平日似是吃不饱穿不暖，清瘦的模样是掩不去的。


    苏倾语看了外面一眼，“您在霞光巷开铺子，有买米卷可用吗？”


    树篱笙顿了一顿，摇头道：“没有。这种日子你也看到了，大家都没钱买衣裳。这三个月……其实很少开张。”


    又是三个月。


    倭寇与桑落城城主交接了三个月，如今梦溪城的这般景象也是三个月。


    这三个月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苏倾语沉吟片刻，凑近递给她一些银子，在她惊诧的眼神下问道：


    “我也想问您点事，不必客气。三个月前的这里是什么样？”


    树篱笙知晓她是刻意关照自己，接了她的好意，也将自己知晓的尽量说得仔细些，


    “这里原本很繁华……很繁荣，每个人都说说笑笑，不时会有熟客来买些衣裳，聊上两句闲天。可三个月前突然来了很多我们不认识的人。”


    她朝着门外排队米铺的方向努了努嘴，


    “隔壁街道变得喧闹，逐渐戒备森严，不时有不是我们本城的人叽里咕噜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


    苏倾语眼神一暗。想必那些人便是倭寇了。


    树篱笙似是想到了什么，“后来，没有钱买米面……也没有钱交赋税的人，会被拉走。”


    “拉走？”


    “对，悄无声息被拉走。听说他们是去搬运东西，可再也没回来。”


    苏倾语思索着她的话，眉头紧皱。


    且不说将人抓去运东西为何要悄无声息。买不起米面的人早便饿得提不起气力了，怎能做搬运的活计？


    他们这般作派，反而像是掩人耳目，为了遮掩什么……


    而那些可怜人，恐怕就是事成之后被灭口的牺牲品。


    苏倾语问道：“您可知他们是去哪里搬运东西？”


    树篱笙思索片刻，缓缓往外指。顺着她的视线，苏倾语看向铺外一座云雾缥缈的高山。


    高山如螺旋般绕了一道又一道陡峭山路，艰难险阻。透过弥漫的云雾，隐隐约约可以看出一道道紧凑着的人影。


    这些人或佝偻或强壮，可无一不是被身后悠闲自若的人鞭打推搡。


    他们身后推着铁制的沉沉推车，上面颠来倒去不知道重重放了什么。似是米面，似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物什……


    分明看不清楚，苏倾语却本能地感觉到不对，心脏怦怦直跳。


    此事并非玩笑，冥冥之中她觉着此事与之后的玉城之战有关联，必须要查个仔细。


    但……要往哪查？以什么名义查？


    她微抿着唇冥思苦想，脑子里却蹦出温晚川的身影。


    从温晚川对于梦溪城的态度来看，恐怕不仅仅是生意那么简单。他……似与朝廷有关联。


    当将此事告知他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