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老将军身边的宋副将？”


    崔九堂皱眉，握住书卷的双手却是捏的死紧，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个人。


    严凌点点头，“我透过门缝看的清清楚楚，如假包换。”


    为什么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是他呢？


    只因为这宋典，宋副将是跟着老将军多年的老人，从十多岁从军时便一直跟着当时还不是将军的燕不归。


    且他为人极为低调，是燕将军身边的四位副将中最沉默寡言的一位，但是行军打仗是一把好手，只要燕将军一声令下，即便是瘴气密林他也闭着眼往里冲。


    二人说到此处皆是沉默了，过了半响，严凌才缓缓开口。


    “难不成他有什么苦衷？”


    崔九堂摇摇头，可即便是有什么苦衷，这种背叛的行径也是绝不被容许的。


    第二日，第三日，崔九堂都没有再出现，金掌柜有些着急，伙计们这几日都暗暗发现，往日精明强干的掌柜的近日却有些心不在焉。


    伙计们发现了，那副将宋典更是也察觉到了枕边人的不对劲。


    宋典原是中原庐州人士，后因为武科举入仕，成了燕家军中一名小小的百户。


    后来还是军营副将的燕将军带兵出征西域十六州，十六州中有好些个地方都地势险要，许多人都不敢上前。


    当时还是军营百户的宋典将头巾子打湿后蒙住口鼻，带着一队人马自瘴气密布的密林中包抄了最为难攻守的一个郡州，这才让燕将军等人有了可趁之机，一举攻夺下了城池。


    而这宋典打了胜仗，升了官，也并不骄傲自满，依旧勤恳老实的呆在老将军身旁做事。


    他为人忠厚又踏实，只是年岁大了些，容貌上不算隽秀，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带兵打仗时有时候数月不曾刮胡子，显得像个野人。加之他的家室并不算好，故而这些年，在亲事上略微有些不顺畅。


    直至有一日，快到了年关，宋典预备着进城买些年货派人捎给在庐州老家的老娘，却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孔。


    那人的面容虽已经与小时候不甚相似了，可那一双上挑的凤眼和那眼角的红色小痣，却一下便让他想起了那个埋藏在心里多年的人。


    那人已经换做了一身妇人打扮，小腹微微挺起，只是衣着寒酸，头上仅用一根布条将头发绑起。


    她身侧有一瘦削男子，那男人容貌倒是周正，只是一双眼透着青黑色，似乎身体上有些隐隐的疾病。


    他听见了那男子唤她，“芬娘。”


    是了，就是她了。


    自己青梅竹马，在心中也牵挂了多年的小姑娘，金桂芬。


    那男子搀扶着她从自己的身边走过，宋典觉得自己的魂好似跟着这二人一同离去了，他买东西的心思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手中摩挲着摊子上的货品，耳朵却仔细捕捉着这二人在说什么。


    他听见芬娘问那男子，“这个孩子若是个女儿的话，你会不会疼爱她超过我？”


    那男子轻笑一声，又咳了几下，芬娘一边替他捶背一边嗔怪自己不该说这些惊扰了相公。


    宋典心中有些替她不值得，那个儿时笑容爽朗，做事情极为有主张的桂芬怎么如今嫁得这样一名男子。


    他还记得有一年秋日金桂盛开，他与金桂芬爬到两家之间的那道高高的院墙之上，两人的脚在空中荡来荡去。


    小小的她捏着一簇桂花看着墙外，一女子面色羞怯看着自己的未婚夫婿，问他自己近日今日的妆容与往日有何不同。


    那女子因男子的一句“甚美”而羞红了双颊。


    二人在墙头看的清清楚楚，金桂芬满不在乎地道，“若我长大了，才不会为了男子便如此矫揉做作，我定要活出一番自己的滋味来。”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那簇甜香的金桂插在自己发髻上，开心的摇头晃脑。


    那个爽朗的金桂芬现在也变成了那个会问夫婿自己妆容的女子，宋典心中顿时觉得有些不顺畅。


    他一路跟着二人，见他们向着北坊走去，心下更替她觉得不值了，那北坊可是整个辽州最穷苦的人家居住的地方，看来这个男子也没能带她过上好日子。


    后面的日子里，宋典只要不带兵训练或者打仗，便往城里跑，那段时间军营中的人都打趣他，说他是不是好事将近，他只是低垂着头，一如既往地沉默。


    日复一日，宋典慢慢得知了她的许多消息。


    当年自己考中武试跟着燕将军来到辽州后，正逢政权更迭，盐业全部归于稽盐司所管，再也不许商人私自贩卖。


    而做贩盐生意的金家便因为这件事彻底倒闭，金家夫妇因为不满官府的决策，跟着人去官府门前闹了一场，却被杀鸡儆猴，当时便被打板子示众，回去后没几日就都死了。


    金桂芬年纪小，留在庐州也没了活路，于是金家仅剩的外祖父给自己的儿子写了信，将孙女送去了辽州投奔舅舅。


    金桂芬的舅舅是在辽州做木炭生意，是个挣辛苦钱的行当。舅母又是个不容人的，本就难过的日子忽然加了一张嘴，便更加艰难了，舅母总是明里暗里讥讽金桂芬是个吃白饭的，处处给她脸色看。


    从爹娘去世，一直到被花二郎无意间相中，并且出了五两银子的高价彩礼钱娶回去前，金桂芬可以说是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每日都在炭窑与舅舅家的后院间奔走，她原本纤细的肩膀也因常年扛木炭而变得有些粗糙结实。


    成婚的那天晚上她便将喜案上的喜馍馍偷偷揣进怀中，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偷将几个馍馍吃了个干净。


    待到了入洞房的时候，花二郎靠近她，她有些踌躇，最后羞红着脸低下头默默垂泪，与花二郎说自己涨得肚子疼。花家那个二郎心疼的看着她的泪眼，暗暗下决心要带她过上好日子。


    与花二郎成了婚后确实也过上了一段好日子，上无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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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婆婆需要孝敬，下面也没有孩子需要抚养，虽然日日吃的都是粗茶淡饭，一年里也很少见到荤腥，但是金桂芬已经很是知足了。


    花二郎虽然身体不算好，但是经他的手烧出来的木炭结实又耐烧，故而夫妇二人一个扛木头一个控制火候，每日一窑炭都能卖的精光。


    二人也算是蜜里调油，婚后半年金桂芬的身体就已经被调理的结实健康，并且竟还有了孩儿。


    花二郎身体不算好，故而每日里只烧得一窑子炭来，虽然够一家子人嚼用，但是远远不够养孩子的，花二郎又是读过几年书的人，也想让自己的孩子再不像自己一般靠苦力过活，故而他想法设法要多挣些银子。


    九个月后，一名男婴呱呱坠地，花二郎每日更加拼命工作，从每日一窑炭慢慢增长到每日两窑，但他的身体也觉得明显不似之前健康了，坐一会便觉得浑身不适，骨头缝里都透出疼痛来。


    就这样磕磕碰碰过了几年后，辽州新上任的那位里刺史不知如何，竟带人挖掘出了一座的煤矿，城中人人欢呼雀跃，有了煤矿山便相当于有了够好几代人用的炭火资源，但是做木炭生意的金家舅舅以及花家夫妇二人却笑不出来了。


    有了煤矿，煤炭价格势必会低于木炭价格，且木炭的燃烧时常以及取暖效果都远远比不上天然的煤矿，更何况，有了煤矿，便再也不必日日排着队只为了抢那每日限量的木炭。


    又是一年冬日，这一年金桂芬再次怀孕了，而花家二郎现在并不能再为自己的妻儿提供之前那般吃饱穿暖的生活，一家人断了收入，只得靠着花家二郎在城中寻一些杂活计度日。


    就是在这个时候，宋典欲伸出援手，但又不想让她那便宜夫婿沾碰上，便暗暗给那花家二郎使绊子，花二郎若是在街头摆摊子替人写信抄书，他便命人拿着蝇头小字的经书请他抄写，但是给出的价格却远远高于正常抄书的价格。


    那花家二郎想多为家里挣些银两，便部分黑夜白昼的抄写，竟真的在他要求的日子前将一本经书尽数抄尽。


    他还欲想出其他的办法折腾他，却忽然被一个人拦下。这人正是诚王身边的幕僚，他好似看出了他心中的欲望与黑暗，说自己有办法能让金桂芬永远属于他。


    鬼使神差的，他竟然点头答应了下来。


    那些人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然将花二郎弄到了矿场中，每日蹲在矿山里挖刨煤矿，后来更是不知如何蛊惑了花家二郎，利用他内心对于矿场的憎恨，引诱他带了火药下矿，用自己的性命替家中妻儿挣下了五百两的“买命钱”。


    金桂芬得知花二死在了矿场中，惊惧交加，竟然早产了，生下来了一名瘦弱的女婴。


    她满身血污，躺在破旧的床榻上傻笑着捏着那五百两的银票，笑着笑着竟笑出了泪来。


    这么大的一个活人，就这么说没就没了。


    但还好，五百两呢，比其他的矿工的命都要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