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为何不入宴？”


    丫鬟为寿宁打伞。


    她冷极了，比寿宁穿的多，还在风里打哆嗦。


    寿宁的背像一根绷紧的弓弦，轻薄美丽的裙子在风里拍打舞出猎猎之声。


    “她不在宴上。”


    丫鬟紧了紧衣服，没心没肺地说：“那何不通传？”


    寿宁看了眼因为天真显得没心没肺的丫鬟，轻轻地说：“因为她不想见我。”


    她没有再说话。


    丫鬟也因为那凉凉的一眼吐了吐舌头，没胆问她们能不能到马车里去等。


    雨夜深黑，钟府的后门也高大而巍峨，只比宫门矮一点。


    寿宁放空了一瞬间，门突然开了。


    异姓的皇叔手里扶着一个人。


    口吐鲜血，几乎无法支撑。


    皇叔半边身子淋湿，伞却将那人完全遮起来。


    可那个人还是湿透了。


    寿宁看不清楚，自觉地迎上去。


    “不是寿媖。”


    丫鬟的伞跟上了寿宁的步子。


    “寿媖……寿媖？”


    那个人气息奄奄，手居然还握在王叔举伞的那只手上。


    她抬起头，美丽的脸被雨水泡的发白。


    是寿媖先前一见如故的女孩。


    寿宁握紧了手。


    “寿媖跑了？还把她这个……这个姐姐，打伤了？”


    注视着奄奄一息的女孩的王叔偏过脸，赞同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可寿宁不觉得是寿媖干的。


    寿媖是个执拗的家伙，但她赤诚，柔软，真心。


    她会在杂草丛生的夜里做吹灯的那个人。


    会抱住寿宁说，我们姐妹两个在一起就什么都不害怕。


    她会流着泪大喊再也不愿意见到寿宁。


    其实眼睛里的泪水是想要寿宁为她递一个台阶。


    即使发脾气，夺过了寿宁的长命锁，她也不会摔倒地上，怕成谶。


    只是在抢夺中断裂的长命锁掉了锁扣。


    寿宁后来没有找到。


    皇叔的鸽子送信说，席上误入的漂亮姐姐，接住了流着眼泪的寿媖。


    寿媖说，她找到了自己的长姐。


    寿宁当时出神地看了纸条片刻，思考寿媖会不会也对那个姐姐说，我们姐妹两个在一起就什么都不害怕。


    希望不要。


    寿宁毫不犹豫地说：“不会的，她不会打她的姐妹……”


    “去找寿媖搞清楚吧。”


    皇叔看起来很生气，似乎对怀里女子非常怜惜。


    但他动作并不多么轻柔。


    寿宁有些不确定：“这个姐姐也要去找寿媖吗？”


    那个虚若游魂的姐姐说：“要去，我要去的。”


    她抬起头，寿宁才看见她的嘴唇充满大小伤口，被泡的翻起。


    皇叔肉眼可见地柔和了一些——但反而不再那样支撑着她。


    “她有名字。”


    “她叫长嘉，钟长嘉。”


    〈宿主。〉


    〈长嘉……〉


    听到166的声音，钟长嘉努力地在心里回应：“166，我马上就找到寿媖……我会努力的…我会努力救他们的。”


    166似乎叹了口气，又似乎没有。


    〈工号166，执行宿主钟长嘉—修正***任务，已激活遗憾修正路线；〉


    〈检测到满溢的悲伤。目前申请激活悲伤萃取系统，开启兑换板块。〉


    〈检测到宿主即将死亡，工号166，申请以所有积分，兑换高魔位面神火之种*1。〉


    钟长嘉的心跳在雨声中渐渐平缓，她感到一种奇异的温暖在体内蔓延。


    166的声音很谨慎很遥远，仿佛在远方，带着一种超脱尘世的力量。


    〈高魔位面神火之种*1，已兑换成功。〉


    〈申请点火。〉


    〈副作用：发烧，预计维持时间：三十分钟〉


    一股热气俶尔在钟长嘉心脏之尖点燃。


    烧得她眼睛鼻子都起雾气，看不清前方，呼出的气把内脏烫的熟透。


    心脏的疼痛愈演愈烈，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活力。


    她觉得自己哭出来的都将是蒸汽与融化的盐。


    但她不会再哭了。


    她心中被点燃的火让她浑身滚烫。


    她要去追寿媖。


    生命力在她体内流动，像是一条奔腾的河流。


    她能感受到每一滴雨，打过叶子，打过花。


    周围巨大的雨声都有去处，钟长嘉觉得自己和天地融为一体了。


    钟长嘉的脸颊突然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元平都的心中一紧，手不自觉地覆上了她的额头。


    一阵滚烫透过他的掌心传来，他的眉头紧锁，暗道不妙：“是风寒。”


    钟长嘉缓缓睁开了眼睛。


    双眼因为高烧而变得通红，却依旧带着迷蒙而柔软的笑意：“将军王，您真的带我去找寿媖吗？”


    声音微弱而颤抖，却充满了期待。


    坐在对面的寿宁适时露出一个关心的表情：“还要带上长嘉去吗？”


    钟长嘉机警地抬起头。


    手像热碳一样紧紧地抓住元平都：“他已经答应我了。”


    元平都没有回应。


    马车从深沉的雨夜，走到慢慢擦出天青色时停了下来——速度不快，元平都不紧不慢、运筹帷幄。


    寿宁迅速掀开帘子，跳下了马车。


    钟长嘉和元平都也跟随着下了马车。


    马车外的世界仿佛被狂风暴雨所统治。


    雨点如鞭子般抽打着大地，在蒙蒙亮的青天下，汇聚成河倒映乌云。


    风声呼啸，如野兽怒吼。


    “寿媖！”


    寿宁的声音在风中飘摇。


    她跑得飞快，将钟长嘉和元平都抛在身后。


    一路跑到泥泞的茶棚外，一身华贵的衣衫与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仿佛是误入凡尘的仙子。


    寿媖和她的嬷嬷，穿着朴素的衣物，隐藏在茶棚一角。


    寿宁的眉宇间透露出非凡气度，眼中却闪烁着怒火与受伤的光芒。


    “寿媖！”寿宁再次呼唤，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情绪的波动。


    城门还没开。


    嬷嬷正在安慰寿媖，不用着急，她们可以换水路。


    寿媖就看见自己千娇百宠的姐妹没有带伞，淋着雨飞奔这简陋的茶棚。


    最最娇气的公主扯着嘴角笑，问：“等雨停？”


    站在多人踩过的、泥泞的茶棚里的寿宁，还穿着千金履。


    寿媖冲动地想要要安置姐妹坐下。


    那双不适合走路的千金履应该踩在自己换上的马靴之上。


    可还是忍住了，只不冷不热地问：“你怎么找到这来的？”


    嬷嬷的声音颤抖，带着岁月的沧桑和对过往的怀念：“是寿宁吗？小姐的另一个女儿？真是同小姐，一模一样……”


    寿宁像是将才看见她，目光锐利如刀刺向嬷嬷。


    话却还是对寿媖说的：“我倒说你怎么突然自己拿了主意，原来是外人撺掇。”


    寿宁的声音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带着刺骨的寒意。


    寿媖的脸色苍白，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声音虽然微弱，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才嬷嬷不是外人！”


    寿宁脸色阴沉，咄咄逼人：“她不是外人，那我是外人？”


    “我不好和你说什么。”寿媖带着蓑帽，重重地扭过头。


    蓑衣蓑帽上的水珠洒了寿宁的单薄裙装一身。


    寿宁的脸色更加阴沉。


    她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像是风暴中的雷鸣，震耳欲聋，带着无法忽略的嫉妒和恨意。


    “人人都不是外人。”


    寿宁的眼中闪过泪光，声音颤抖：“撺掇你的嬷嬷不是外人，哄骗诱惑你的姐姐不是外人，会对你拔刀的异姓皇叔不是外人。”


    “他们都不是外人，都是好人。”


    她的怒火像是即将被冷水浇灭，却换成是热油，更加炽烈。


    “唯独我是外人，唯独我是坏人。”


    风雨中，两人的对峙显得格外凄凉。


    “你不要这样说话。”


    “你不懂我。”


    带着蓑帽的寿媖一直低着头，对寿宁的控诉置若罔闻——便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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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错过了寿宁眼中闪烁着的泪光。


    轻薄宫装溅上水滴，像没有颜色的血溅了一身。


    寿宁跑的很快，所以方才没有怎么被淋湿。


    她现在却觉得自己湿透了。


    被浇的透心凉。


    她软下声音，颤抖着问：“那我要怎么样才算懂你？”


    终于，寿宁递来了一个台阶。


    寿媖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看到她的泪光，即刻就站起来了。


    她手忙脚乱，马上要去擦寿宁的眼泪，可穿着蓑衣的手怕刺伤了她柔软湿润的脸颊。


    于是只好拉起她的手，和她说。


    “那你和我一起走吧。”


    “我们逃走。”


    “我会永远永远，保护你。”


    寿宁没有笑她的天真。


    寿媖不知道皇帝下江南城防布了多少关卡，她可知道。


    层层叠叠，既要保护皇帝的安全，又要严管出城的商贾。


    但寿宁突然觉得，哪怕是一次也好。


    为了寿媖，哪怕试一次也好。


    所以，她只是抬起自己的手，擦了擦眼泪，轻轻地回答：“那我们现在就跑，走水路。趁皇叔和长嘉没有来。”


    “你打她没有？”


    寿媖一怔，似乎没反应过来为什么长嘉也来，以及寿宁说被打的人是谁。


    但她还来不及回应，寿宁就又问：“我不和你一起逃跑，你是不是就不保护我了。”


    她眼睛里还有眼泪。


    寿媖看着她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却多许多哀婉愁绪的脸，不假思索道：“不会，永远不会。”


    她斩钉截铁地发誓：“我要跑出宫，是为了更好的保护你。”


    寿宁几乎是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就柔和了眼底的嫉妒与恨意。


    所有的眼泪都变得轻盈。


    不再夹杂嫉妒的苦与酸。


    她什么都不再问，拉起寿媖的手，踩着千金履，浑然不管单薄的裙装能否抵御寒冷，也不管身后的嬷嬷有没有跟上。


    在雨落不停的朦胧青天下，飞奔起来。


    寿宁在雨声里释然地大喊。


    “走水路，父皇绝不会把航道假他人之手，他还不知道你逃跑了。”


    她头顶骤然戴上一个蓑帽。


    转过头，寿宁看到寿媖的眼皮被雨幕冲刷，但因为她笑着，像喜极而泣。


    雨声太大，寿宁听不清楚。


    只能看见寿媖的口型是：“宁宁，我好高兴。”


    寿宁忍不住想，这就是很好读懂的寿媖。


    消气也容易，高兴也容易。


    想做的事情就马上做，绝不会有半点犹豫。


    可寿宁要考虑的东西就多了。


    如何继续，会不会惊动皇帝。


    如果出逃成功如何谋生。


    但今天，至少现在，寿宁什么都不想考虑，只想和寿媖一起能跑多远跑多远。


    于是，简陋的草棚下，最特别的一桌客消失了。


    雨幕下有一个带着蓑帽看不清脸的裙装女子，拉着一个容貌惊人，穿着蓑衣的女子狂奔。


    等时不时看看病人走到哪的元平都转过头来时，雨幕下又多了一个狂奔之人。


    他毫不犹豫地转头揽过晕乎乎的钟长嘉，夺过伞让丫鬟自己驾马车走。


    然而带上负重和雨具的元平都，哪里能跑过两个什么都不顾的小女孩——更别说她们早跑出了那么远。


    元平都将伞往自己和钟长嘉之间一夹，掏出怀里的最高级烟火要放。


    骂了一句。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俩丫头闹的哪门子气！”


    最深谋远虑懂进退的殷寿宁，不管不顾地和殷寿媖撒开腿跑了。


    现在皇帝还不知道，水路没有封。


    还下大雨，触达影卫的烟火根本点不燃。


    元平都又迅速地把烟火塞到怀里，飞快对着臂弯里迷迷瞪瞪的钟长嘉说：“得罪了，但我已经和你说好要同你一道把殷寿媖抓回来的。”


    又恼火地说：“现在还要抓殷寿宁。”


    他把看样子已经失去判断能力的钟长嘉整个塞入怀中，抛开伞，用大袍罩住这块热碳，狂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