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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养大的反派疯魔了》 第91章
沉默了良久,姬时语蠕动嘴唇,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张了张口,问道:“江曜,此事是你做的?”
江曜并未回答,如死寂的狐狸眼一动不动凝视于她,他笑了笑,反道:“阿锁问的是何事?”
他这不是明知故问,都这个时候,还在她跟前装傻呢。
姬时语十足恼火。
偏江曜不随她愿,挑了眼笑而不语。
说时,小姑娘的下巴尖又转了回来,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瞳静静回望江曜,她眼神澄澈,如一面明镜。
映照出昏暗的少年。
“江曜,我的话本……”
“你说话本子啊,我确实看了。”
江曜自顾自地走近,姬时语无处可逃,他伸出遒劲的手臂,只是那么一撑一抓,便将她的手腕牢牢地摁在书柜之上。
两人呼吸纠缠,他干净的气息裹住姬时语,她只是微动鼻子,鼻腔之中便沾满是他的味道。
离的这样近,姬时语很不自在,心起逃离的念头。
但是江曜,最是不喜欢见她逃避的眼神。
轻笑了一声,江曜从怀里掏出一本话本,兀自在姬时语跟前翻开了。
狐狸眼一垂,他照着话本所写念道。
“屋外大雪纷飞,小公主的帐内却是热火中烧,她拉住他的手,让他留宿过夜,两人的指尖只是那么一触碰,多年以来的思念在这一刻,全然结为对彼此的渴求与欲念。他问她:‘你可会悔?’,她说‘从来都不会。’”
“别念了!”
姬时语小脸通红,一双眼连看哪儿都不知道了。
江曜拿着她写的《浮尘》,念的可不就是小公主和少年将军多年不见,重逢过夜的那一回。
被禁锢住了双手,姬时语羞愤难耐,奋力挣扎,可江曜又大力攥紧。
姬时语在他怀中,动弹不得。
江曜还在念:“
那一夜,他们尝试了许多,他还是喜欢她趴在自己腿上,那样他便可轻易啄她雪白的背,她喜欢怎样,他都依着她,不管是水里、桌上还是在榻上……”
“真是够了,江曜,不准你再念了!”
姬时语一张莹白脸蛋羞得霞云遍布,她羞赧又躁动,黑眼瞳烧着火。
那架势正如江曜胆敢再继续念下去,她便要扑过来咬他。
给小姑娘逼急了,她确实做的出来。
江曜笑着收了书,挑眉恣意问她:“阿锁好文采,你还未出阁,却连夫妻之事都知道,跟谁学的?”
姬时语被他抬了下巴,她复而甩开他手,哼道:“没跟谁学,我乐意写什么便写什么!”
“那好,既然阿锁喜欢的是这些。”
江曜颔首,似下定了决心,“那往后便依着你话本办吧,我已是知道了你喜欢怎样摆弄,那些姿势不多难,我会学的。”
“学什么?不是,你在说什么?”
“不论是水里、桌上还是在榻上,阿锁不是喜欢这个吗?还有主动坐上去,再趴下,我竟不知道,你背地里想了这么多呢。”
江曜眼里笑意深深,他说着下流之话,面色正经的不可思议,让人丝毫不觉得他是风流公子。
反而这话太过下流,还有些配不上他。
“呸呸呸,你不要说了!”
光天化日之下被江曜说这事,姬时语更是羞死了,满脸彻红:“我都说过那只是话本子,做不得真。”
“嗯……”
江曜沉吟,又笑说:“是这样吗?”
他不信。
话本子他可要留好的。
往后寻个时候,同阿锁一起尝试,看可是话本里的滋味。
阿锁不也写了,书里的小将军很喜欢小公主主动。
他也要。
“好了!江曜,我同你说正事呢,你莫要扯东扯西的。”
姬时语是压根不愿意再说这事,她咬了牙愤愤:“再不许你拿我的话本子取笑我。”
江曜笑道:“那阿锁想问什么?”
“你看过尘世,定也看了其他话本,是不是?”
姬时语只能直截了当,问他心中所想,“你知道我在写话本,其中有两本《戏说》,写的便是胡丰汕,而现在,话本一一成了真。”
江曜点了头。
“你……你看了便知道我对胡丰汕下了多大狠手,你老实说,是不是你让他断了根?”
姬时语颦眉,她惧的是江曜脾性心狠手辣,为何从未让她知晓,隐瞒欺骗了她这么久。
她还惧他在自己面前不是真的他,若是这样,那两人之间的感情又是真是假。
可一抬头,手腕却被江曜捉住反摁住。
姬时语恼的很,想要挣扎,他却在她头顶,笑了出声。
“不是都说了,废了胡丰汕的是正道大侠,所为正道之剑吗?与我何干?”
姬时语直愣愣瞪他,少年的狐狸眼嬉笑着,如此的漫不经心之意,意已明确。
心口砰砰直跳,姬时语有种直觉。
是他做的没错。
“你骗我。”
姬时语肯定着说,语气甚至平静,“江曜,不要再骗我了。”
江曜却撩了她耳边的一缕发丝,眼眸低垂,落下半道阴影。
他没吭声,便是不愿应姬时语的话。
“所为正道之剑不过是个幌子,于威是我让人骗去的香兰阁。”
姬时语叹了口气,又道:“我料定胡丰汕会闹,我想他们二人缠斗,但我没想过要胡丰汕的命。”
“原来是阿锁设计的,我当是谁诱骗于威和胡丰汕撞见呢。”江曜轻飘飘回。
“你也在。”
江曜又是不语。
可方才他已是应了,那时候他是亲身在香兰阁,不若他怎瞧得清清楚楚?
江曜知晓事端前因后果,只有可能他本人身在此处。
“你真照着我的话本去做了?”
姬时语拧了拧眉,不敢相信会是真的,“我写的夸大,是因为那是话本,生死不论,只是话本。”
她本意是依着话本,让于威和胡丰汕窝里斗,龙虎相争两败俱伤。
而有了香兰阁雀娘怀有身孕,其父不知是胡家少爷还是公主驸马于威这一出戏,更是精彩绝伦。
一旦捅破出去,外头便无人再议论胡家上姬家求娶姬时语。
姬时语也好摆脱和胡丰汕的纠缠。
可是江曜变了法子,让话本成真,这事可就不是一般,而是彻底闹大了。
“你怎么就废了胡丰汕,若他性命不保,胡家……”
“我就算杀了他,那也是他罪有应得。”
江曜的一句话,堵死了姬时语的千言万语。
她百感交集,难免又低落挫败了起来。
这些年她教导江曜,真的将歪脖子树掰正,长成了直树吗?
“所以你承认了。”
江曜沉沉看她,几乎是无声的认了。
姬时语一时之间太难以接受,若非今日她追问到底,江曜还想蒙混过关,隐瞒她多久真相呢?
这些年,他又骗过自己什么?
姬时语重重地咽了口水,她不断搓着发冷了的手臂,从来没有这一刻,她觉着自己实在是太好糊弄。
江曜为她编织出无人打破的美梦,她便也不曾怀疑过。
只是一味的相信他。
“阿锁,你怕了?”
江曜眼底杀念闪过,他不再遮掩,明白又清楚地摆出给姬时语看。
“这事怎么能怪我呢?胡家算计我便罢了,他们竟敢打主意到你头上。”
垂首间,见小姑娘柔软的脸蛋就在手边,江曜伸出手,指腹轻触,他一揉捏她的脸,掌心每抚摸一下,手里的软嫩便瑟缩一记。
“阿锁,我忍不了。”
江曜轻笑,指腹抚摸她光滑如玉的脸,姬时语想挪开,他没让。
眼眸暗了些,他冷冷开口:“胡丰汕那种人也配?我没杀他,已是给胡家留了一分颜面。”
姬时语面色不觉便冷了下来,“江曜,你就没想过,事出过后,胡家查下来,会落到你的头上?”
“你放心,我不会牵连忠义侯府。”江曜自嘲一笑。
姬时语的躲闪与疏离,他怎么会没察觉?
江曜勾住她的下巴,将人拉近,即使面前的小姑娘神色疏离,他也要留她这个人,近在咫尺。
她只能是他的。
江曜就是这个念头。
“江曜……”
“嘘,我知道阿锁担心何事。胡家要查,只会查到我,我不需要忠义侯府替我担着,本来我和忠义侯府也是无关无系的人。”
听江曜平静非常的说这话,姬时语的心头里又像刀割一样的难受。
前世今生,两辈子了,江曜是她活十几年,唯一心动喜欢过的人,更是她珍视的家人。
即使江曜欺骗了她,他自始至终覆上了一层伪装,在她这儿作亲切温柔的哥哥,背地里却是不能见人的恶劣。
姬时语的心中是有一丝的不舒服。
可是,她并未想过要抛弃江曜于不顾。
“我不是这个意思。”姬时语蹙眉。
她的话,很是苍白无力。
姬时语丧气的很,她不知道如何解释。
心里头乱乱的,自己也没缕清楚。
不知道自己该喜欢他、随他,还是该怪他、惧怕他,她到底该拿江曜怎么办?
人非草木,这几年一道长大,姬时语一颗真心只给了江曜。
五年,倾注了她真切的感情。
不是假的。
“江曜,你到底还是忠义侯府的人,出了事,我想爹娘不会放任不管。”
姬时语垂下眼睫,莹白的脸更显苍白,她攥住手指,说道:“我只是,只是不想你杀人。”
“阿锁,我不管你是哪个意思,你不就是怪我对胡丰汕出手太狠吗?是,他的事就是我做的,我承认了,但他本就该杀。”
江曜抬起阴郁的眼,顿时无数杀气缭绕他身。
“我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江曜。”姬时语低声喊他。
江曜的眼尾坠了红润,此刻他凶狠如林中蛰伏爬起的猛兽,他等了已久,也不得忍耐。
“阿锁,不只是他,任何觊觎你的人,我都会杀了。”
闻言,姬时语微微叹息。
她终于明白,这些年过得恍惚,她真是一叶障目,从来没有看清过。
她养大的少年,还是歪了。
第92章
江曜忆起来,早朝之后,兵部尚
书胡老太爷意欲拦他。
皇城的飞檐斗拱之下,尚书胡大人红袍官服平整,他望着江曜,眉毛之中那颗痣很大,凸起显眼。
“江大人怕不是忘了,五军都督府只有统帅之权,却无兵权调度之权,兵部有权任调五军都督府。”
胡老太爷说:“我身为兵部尚书,若是我想调你的职,说调便可以调了,江大人真惹得起兵部吗?”
“怎么,胡大人很是不满意我做这个都督佥事了。”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有的人该是什么位子,便该老老实实坐着,不要肖想不该去的地方。”
明晃晃的威胁之意,朱红宫墙那般刺骨寒冷,是寒冰冬日将要来了。
江曜冷笑,吐出一团白雾,恍惚打在他清冷的面庞之上。
胡家这是明面上告知于他,胡家与楚王妃并不乐意他当上大都督,也不会对他这个私生子坐视不理。
好笑的是,他们既不愿江曜坐上高位,也不愿江曜认祖归宗。
江曜没来由的烦躁,一烦躁就想要杀人见血。
只可惜皇宫不允佩刀,他总是惋惜这事。
“胡大人胁迫我之前,也该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这天下是你一人只手遮天的天下,还是陛下的天下?”
江曜才不会畏惧胡家的威胁。
他这人身处阿鼻地狱太久,见多了魑魅魍魉,最不怕的便是威逼利用,刀剑相向,饮血解渴。
来吧,看看谁见血更快。
胡丰汕被废命根,这只是江曜回敬胡老太爷的第一刀。
他算计江曜可以,唯独不该碰忠义侯府的五小姐姬时语。
动了阿锁,江曜必要让胡家伤筋动骨,百倍痛苦才好。
于是江曜同样告诉姬时语:“胡丰汕人面兽心,行同狗彘,我废了他,让他往后不能再肖想女人,阿锁不觉得我做的很对?”
江曜笑着平淡,姬时语倾身上前,捂住了他的嘴。
小姑娘一板一眼的,白软脸蛋微微鼓。
“好了,哥哥,说的够多了,你不要再声张。”
姬时语并不希望外人知道是江曜做的,打心底的,她还是偏袒了江曜。
在这种时候,她遵循本心,选择了与他同处。
江曜被她小心翼翼的专注目光取悦,小姑娘留有玉兰花香的手心捂在他唇上,他微顿,侧了侧头,垂眼亲上了她的手心。
凉凉的唇瓣贴上去,温热的舌尖一拭而过。
“哎呀。”
姬时语受惊,霎时松开手。
“阿锁不用那么小心的。”
“我是因为谁才这样的?”
听这话,姬时语不虞极了,怒而推搡江曜一把,“你做了什么好事自己不清楚?”
江曜不置可否。
姬时语哼了哼:“你趁早撇清和我们忠义侯府的关系,我可不想侯府受你牵连,还卷入莫须有的事端里。”
“不是说不怪我了?”
“我现在就要怪你。”
“啧。”
江曜咂舌,姬时语无理取闹起来,可不会同他讲道理,他便也不劝,只是有些烦躁不已,下手捉住手腕之上的粉色珠串。
揉搓了几下,像能平心定气。
后江曜又说道:“我手里已有了胡丰汕曾经犯下的罪行,胡家这次难逃,该偿还的得让他们还了。”
“什么罪行?”
“胡丰汕曾霸占良女,相中了个寻常人家的姑娘非要强纳为小妾,那姑娘气节刚傲,不从他,后来便在胡家一根白绫自刎了。胡家为了瞒天过海,就将那姑娘埋在了府上,直至今日。”
姬时语拧眉,眼里泛起一股难言之意,“埋在胡家,他们也不怕人家姑娘怨气重,午夜化鬼来索命。”
听她还有心为女子抱冤,江曜捉住了她的手腕,手指伸入她袖中,蹭着她柔润如凝脂的皓腕。
很好摸,让人心旷神怡。
“不气我了?”
“又胡来,我可没说你做的便是好。”
姬时语被江曜磨得没脾气,顿时没话说。
胡丰汕敢霸占民女,事后逼死了人就这么草草掩埋。
胡家真是无法无天,胡丰汕更是该死。
不过这不能绝了她的心思,她无法不顾及江曜的脾性,眼睁睁看着他成了枭獍其心之辈。
就只说胡丰汕被废这事,他便是先斩后奏。
从来不与人相商。
非常不对。
“哥哥,往后公办公事,不得私了。”
为着多年的情谊,姬时语还是容忍了江曜此行此举。
她舍不得的,是那个待她温柔心软的哥哥。
并非手段残忍的江曜。
姬时语牵住江曜的手,垂首好似在呼唤他回归正道。
“你下次万不可再这样做了。”
……
这段日子,胡家真如有人在府邸放了一把火,烟熏火燎的,大火燎旺。
江曜废了胡丰汕,胡家满是哀嚎,偏雀娘之事败露。
孩子爹是否为胡丰汕,暂且不知。
但满京城可都知晓了,胡丰汕和镇国将军府的五公主驸马于威,竟让同一位伶人大了肚子,这孩子究竟是谁的,不知道啊。
两人争了争,大打出手。
正是于威一脚把胡丰汕踹下高楼,才致使胡丰汕彻底当不了男人。
胡家人不胜其怒,要于威给个说法。
而五公主亦是第一时得知自己的驸马,竟搞大了香兰阁一个伶人的肚子,且那肚子里孩子的爹,还可能不是他。
“啪!”
于威甫一归府,便结结实实挨了五公主江垂容的一耳光。
“于威,这些年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你把我们夫妻情分当做什么了,你的良心喂了狗!”
江垂容恨意交加,一耳光难解她恨,只可惜她乃双身子动不了大气。
“江垂容,你也有脸跟我提夫妻情分?”
于威双目血红,怒吼:“当年若不是你强嫁给我,我已当上大将军,还迎娶忠义侯府的大小姐为妻了!”
那种目光像要杀了她,江垂容花颜失色大步后退,眼前的夫君让她陌生的不敢认。
惨白着脸,江垂容定了定神,又恼火起来:“那你说,你在香兰阁闹的丑事,还伤了胡家人,你也配提为人夫、为人父?”
这事确实拿捏了于威,他犯下大错,不得不认。
于威没说话,府上侍从火烧火燎跑来。
“公主,胡家人大闹,要驸马赔他们儿子,不若便要告官讨个公道。”
江垂容又恨又气,看于威没好脸色,“看你惹出的好事!”
于威脸色铁青,不吭声立在那儿,像个桩子。
江垂容身为五公主,她有自己的骄傲,于威占着她的夫君之名,她断不能容忍有人挑衅皇室。
江垂容即刻喊来丫鬟为她梳妆,后又吩咐道:“派人入宫,我要寻见父皇!”
……
乾清宫中,江垂容跪在玉阶之下,哭成了泪人。
于威在她身侧,亦是跪倒,垂首不知神情。
坐在龙椅之中的弘文帝,扫视公主和驸马两人,目光深沉。
江垂容已有六个月身孕,肚子高挺,为了这个孩子,她憔悴的不像模样,哪里还有公主的半分尊容。
今日入宫,竟是为了一桩荒唐无比的琐事。
五公主驸马于威和兵部尚书胡大人嫡长孙同在花楼,偏就是这两人为争一个伶人,闹得满城皆知。
连带弘文帝都跟着丢脸。
江垂容还在哭,哭自己孩子月份大了,不能没有孩子爹,那伶人
既然是胡丰汕的女人,胡丰汕又成了废人,不如赐入胡家。
就当给胡丰汕留个后。
但五公主江垂容话里话外,胡家要于威一报还一报,想也别想。
于威乃是五公主的驸马,表公主的脸面。
胡家想冒犯于威,便是打江垂容的脸。
江垂容冒着恐让弘文帝大怒,也要入宫求见,求的便是恳请弘文帝为她撑腰。
即使弘文帝不苟同驸马此举,只要陛下见了五公主,那便是应许了这个女儿的恳求。
胡家再想拿乔,那是打弘文帝的脸。
胡老太爷甚至来不及发难江曜,就这么摊上了大事。
不光江曜不痛不痒,嫡孙子成了废人,怀着别人儿子的伶人还被弘文帝赐入了胡家。
有了这道圣旨,胡老太爷想暗地除掉雀娘。
不可能了。
而今,始作俑者江曜便在宫门之外侯着胡老太爷。
江曜骑着棕马,阴郁的狐狸眼睥睨,冷傲俯视着胡老太爷出了宫。
恰巧楚王世子江子墨来寻胡老太爷,三人径直在朱红宫门,撞了个正着。
江子墨脚骨才接好长正不久,不远处的江曜皮笑肉不笑,阴暗的面容在他眼前浮现。
江子墨的脚腕隐隐作痛。
那种蚀骨的麻木,像贯穿他的骨头,看见江曜时,便不由自主忆起那股战栗。
江曜笑了笑,朝向胡老太爷:“胡大人此前问我作何想,如今轮到我了,胡家人和楚王府,可还满意?”
“是你!江云让,你真敢和胡家作对!”
胡老太爷眉毛之中的肉痣似要跳出来了,他勃然大怒:“老夫必饶不了你,我要你好看!”
“胡家自身难保了,还想要我性命呢?你们先自求多福吧。”
江曜勾笑,也不多说,拉了缰绳纵马转身离去。
……
忠义侯府,韶华院。
姬时语提笔写得累了,起身推开屋中那盏三条花格窗,忽地,一股寒风刺骨的冷气席卷她全身。
呼了两口气,白雾水气由热透成凉意,冻得她脸蛋随之僵硬了。
萍柳乍见窗棂被推开,连忙走来关上,还念叨着:“小姐吹多了寒风,又要染病气的。”
姬时语笑呵呵看她,“萍柳,屋外下雪了。”
窗棂之外,身披官服的江曜大跨步踏入院中。
天边漫漫星点的小雪落下,集萤映雪之间,他那双狐狸眼更是冷漠。
江曜入了屋,径直便来寻姬时语,小姑娘正坐在梨花木椅里,脑袋歪着看他。
“阿锁,我遇见胡老太爷和江子墨了。”
江曜眼眸轻佻,端的是无声问她,猜猜他都做了何事。
不懂江曜为何雀跃,姬时语生怕他动刀,在宫中斩杀两人,惹怒陛下。
她打了个寒颤,笑容敛起。
然而江曜是故意吓唬她的,他低声道:“我并未做任何事。”
姬时语捧住下巴,闻言,她明媚绽笑,“哥哥,外头可是真下雪了?”
“是啊,已是十二月,近年关了。”
见到姬时语柔软身子先是紧绷,又肩胛一懈,窝回椅中,明显为他没动刀而松了气。
江曜真是气笑了。
阿锁啊阿锁,你就这么怕我背着你开刃见血?
第93章
细雪飘了一夜,小雪簌簌,好在雪隆枝淡,今晨雪止了。
楚王府的府邸屋脊之上落着薄薄层层的白雪,不多时便被吹散。
楚王妃胡氏一夜未眠,晨起时她喊着口渴,候在门外冻得直哆嗦的大丫鬟赶忙进屋,沏了一杯热茶,送入内室。
胡氏一碰茶杯,勃然大怒,抓了杯径直便泼了丫鬟身上。
“这么热的茶,你想烫死我?”
“啊!”
丫鬟被烫得激灵,尖叫着跪地。
“王妃恕罪,王妃恕罪!”
瓷杯碎了一地,丫鬟就跪在瓷片上,膝盖扎出了血,胡氏视若无睹。
“不长眼的东西,还不麻溜的滚下去,将地上收拾干净了?”
荀嬷嬷走来,忙抚着胡氏后背为她舒气。
胡氏满面怒意压不住,荀嬷嬷最是懂胡氏心,劝了又劝,“王妃何必为了一个不知哪来的野种伤了身子?气坏了,心疼的又是老爷夫人。”
“嬷嬷,一个狗杂种为何就没死在外头呢?都吃不饱穿不暖了,这些年怎么就是没死了!”
胡氏怒吼宣泄,几乎不要她明说,荀嬷嬷也心知,两人口里的“狗杂种”只有可能是江云让。
瘫痪在床的楚王爷私生子。
这些年胡氏操办主持楚王府,早已将楚王府当作自己的囊中之物,她誓必要让自己的亲生儿子江子墨继承王府。
而今安国公夫人白氏,却告知了她一个天大的秘密。
在她嫁入楚王府之前,楚王早已有了爱人,罪臣之妹白流,亦是白氏的妹妹,便是楚王难以割舍的明月。
白流遭流放,那时竟已有了身孕,楚王尚且不知。
这个孩子竟还被她生下来了。
一个已惨死了的爱人,冒死也要留下他的后裔,胡氏不敢想若楚王得知真相,怕是拼死,也要将王府的一切,留给这个愧对多年的孩子。
到那时,她胡氏和儿子江子墨怎么办?
“江云让这个狗东西,我没杀了他,是我没本事。他对我儿动手,断了子墨的腿,我恨他都来不及,现在他还动了胡家!”
胡氏面露狰狞,“他真当自己能耐了,废了丰汕,胆敢和胡家作对,我不会放过他的。”
胡家嫡长孙就这么成了废物,胡氏得到信后,当场撕了个粉碎。
屋里价值连城的两只青玉缠枝莲纹瓶,也被胡氏砸了个稀巴烂。
对江曜,新仇旧恨交织,难消她恨。
……
三皇子府,堆银彻玉,仆从们张罗着扫雪整齐院子。
柳眉受三皇子江承北传唤,一路走至主院,提步缓缓踏了进去,开关屋门之间,冷气便就钻入了室内。
“殿下。”柳眉轻盈笑道。
“眉儿。”
江承北眼中柔意,起身握了她手,揉搓几下,不免心疼,“天这样凉,看你手冷的,你怎不多带个手炉暖和?”
三皇子府虽不止柳眉一个女人,但柳眉过的十分舒心。
江承北除却柳眉这个正妃,侍妾尚有几位,但他并不沾染女色,每月偶有几次歇在别处,多还是来柳眉的院中。
两人夫妻已有三年之久,仍是浓情蜜意,恩爱如初,柳眉以为她的日子十分知足。
若是能扶持江承北坐上储君之位,日后待荣登大宝,柳眉自信自己将会是陪着江承北问鼎高峰的皇后。
因此要说这日子有何不满意,柳眉唯一的憾事便是两人恩爱已久,她的肚子却迟迟没有动静。
也不知怎么的,她是到现在也没怀上个一男半女。
“眉儿,我有事同你说。”
两人温存了一会儿,江承北抱着柳眉说起正事,他拍怕她后背,突而改作叹息,“我怕是要对不住你了。”
柳眉心头一个咯噔,眼皮直跳。
江承北道:“我决议再纳侧妃。”
此话一出,柳眉惊得双目瞪大,她甚至忘了挣脱江承北的怀抱,嘴唇只是颤抖。
良久,她才记得开口。
“殿下想要纳哪家的姑娘?”
“忠义侯府的五小姐,姬时语。”
“五小姐?殿下可知道再说什么?”
柳眉真以为自己听岔了,她一把推开江承北,脸色白了又白。
“忠义侯府的五小姐乃是忠义侯和舒家嫡出的姑娘,便是做三皇子妃都当得,何来愿意给你做侧妃?”
“眉儿。”
“还是说殿下厌弃妾身了,想让妾身让位?”
“眉儿,你听我说……”
江承北想抱柳眉,却被她躲开甩开了手,柳眉眼睛红红,是委屈的。
她堂堂安国公府嫡女,竟有朝一日要和忠义侯府的五小姐争位。
怎么,三皇子想要姬时语来做他日后的皇后?
柳眉恨道:“殿下有话直说好了,不必弯弯绕绕的,还故意说要纳五小姐的话,惹妾身生气。”
“眉儿!”
江承北头疼不已,抓住她手便是放下身段的哄:“我说了,我的正妃只会是你,日后我登位,你便是我的皇后。除你之外,不会再有旁人。”
“那殿下纳侧妃?”
“大皇兄已受任命为巡抚,代父皇南下前去黔南平乱,此番若他平乱归来,朝中定要起声音,请奏让父皇立大皇兄为储君。如今事态严峻,对我们太不利。”
江承北沉着脸说:“眉儿,我身边可用之人太少,阁老与首辅一向支持大皇兄,不可能倒戈成我党,我需要忠义侯府的助力,绝不能让大皇兄抢了先。”
“妾身明白了。”
柳眉沉默许久,终道:“只是姬时语到底是嫡出小姐,又受忠义侯宠爱,侯府不可能将她下嫁,做殿下的侧妃。”
“近来胡家的手笔一出,五小姐清誉有损,京中的世胄清贵人家,这时候哪会愿意以正妻之位求娶她。”
江承北轻蔑笑了,他早有打算,满腹算计,此刻东风已到,正是时候。
“再说了,清誉有损不够,那就毁了,让她没的选择便好。”
柳眉愣了愣,投眸看向江承北的脸,她的殿下轻拍了下她的手背,温温柔柔的,抗拒不了。
“眉儿。”
江承北笑着喊她,似在哄她:“为了我们的大业,我信你不会辜负我的期望。”
……
年关将至,雪又下了起来。
浅白铺满青石路,今夜的雪越下越烈,皇宫的黄瓦朱墙挂满了霜华。
夜幕已临,华灯初上,宫中大摆宴席,为庆贺一年的丰收,弘文帝设宫宴,文武百官携家眷前往。
宫外青砖结了银霜,听说又要入宫参宴,姬时语那是一百个不愿意。
舒氏没管她哀怨小脸,只是命韶华院赶紧收拾妥当。
姬时语捧着手炉,端望萍亭萍柳取衣裳。
“去了宫里也要哈欠连连,好没意思啊。”
姬时语不喜宫中,被拘在皇城之中,在六宫费心思争宠,光是想着这日子便真看到头了。
可这会儿由不得她去替娘娘们哀怨,她还得先顾上自个儿。
夜里外出本就够苦了,何况还是冬日,天寒地冻的,冷得人发颤。
姬时语很畏寒,早年身子又弱,舒氏吩咐过林妈妈,韶华院屋中的炭火要烧得旺些。
因此江曜寻来时,卷着屋外寒气一入室内,顿时热得他全身要起汗。
“你屋里烧了这么多炭火?”江曜面色微变。
是有些热了,他干脆还是退至屋门口,与屋中热火滚滚相比,外头寒风是显得不那么寒冷。
“哥哥,真有那样难受吗?”
姬时语见他这番动作,满心好笑:“我觉着还好啊,屋里暖洋洋的,很好,外头冷冷下着雪,也不错。”
江曜狐狸眼瞥她,没了情绪:“你怎么样都觉着好。”
“好像是这么个理呢。”姬时语嘻嘻笑。
萍柳为姬时语裹好斗篷,又在她手袖之中塞进一只新的手炉,双手畏着热,也不会再觉得哪里冷。
姬时语穿戴完好,江曜已候了许久。
她缓步走来,笑说:“哥哥,等急了吗?”
“还好。”
江曜对姬时语一向有不少耐心。
“那就好,走吧。”
小姑娘眉眼如画,她伸出手想拉他,可转而还是收了回去,猫瞳轻笑明媚,头顶环翠叮当,发髻间却没有铃铛。
江曜心口一动,忽而感觉她身上像少了点东西。
姬时语要走,江曜却叫住了她。
“等会儿。”
姬时语还在看呢,那厢江曜已是大步入了屋中。
他喊来萍柳搬来了妆奁盒,从中翻找出那条朱红锻面头繻。
“怎么了?”
探了头过去,姬时语便见江曜捧着发带而归。
今日他身披墨色云纹大氅,氅下官袍加身,腰系玉带,矜贵清冷。
唯有右手腕骨缠绕的那根缎带,添了朱红明艳。
江曜拿起,不由分说的,霸道地将发带串入了姬时语的发髻。
“你就是为了这个呀?”
姬时语歪了下脑袋,发带之上毛茸茸的小铃铛叮当作响。
江曜勾了笑,他终于满意了,遂又勾起手抬起,替姬时语将斗篷系带再度系劳。
做罢这些,江曜握住了她的柔荑,他说:“现在可以走了。”
“好,不过,我不用你牵着……啊!”
江曜一个大力拉扯,姬时语被半拉入了他怀中,他勾住她的腰肢,手掌温柔地贴上她的小肚子。
他声音在头顶落下:“还是说你想这样?”
“不要……”
感受到江曜的手在动作,姬时语恼得脸红,挣脱便抗拒不愿意。
若能选,姬时语还是甘愿牵手。
“阿锁,那给你。”
江曜将手腕递给了她,姬时语粉面羞涩,但没过多犹豫,她挽住他系着护腕的手,乖乖的牵住了。
在这种事上,江曜乐此不疲的强势,一旦她生起逃离一寸的念头。
他会大步前进三寸。
绝不让她走的。
姬时语意识到这一点时,一切早已为时已晚。
她甚至没有了退路可言。
江曜牵着她手,轻道:“是时候入宫参宴了。”
姬时语应了声。
今日年宴,不光文武百官携眷前往,连楚王府亦在。
一年到头不出府的楚王,将会出席宫中的年宴。
第94章
华灯初上,宫女们手捧琉璃宫灯立在绵绵白雪之中,照亮前往宴席的甬道。
正是宫宴之时,姬时语随舒氏还有姐姐姬合英,一同来到女眷席间,佳肴珍馐香味袭人,宫女将几人引至前首,落了座。
“五小姐。”
姬时语听有人喊她,不觉侧了头。
入目便是柳眉貌美的笑脸,柳眉一双细眉弯了弯,显得很亲热。
不过姬时语可不以为两人有多亲热,她淡淡回喊:“三皇子妃。”
今夜皇子妃皆已入场,忠义侯府的坐席刚巧便在皇妃之下,柳眉与大皇子妃,大理寺卿之女苏氏同为妯娌,坐在一处。
柳眉鹅黄绣凤宫裙,雍容华贵,皓腕一只翠绿翡翠镯,抬手间华光生辉。
她本就身份高贵,又是三皇子妃,自持尊首高傲。
大皇子妃苏氏与柳眉相邻而坐,一袭柳青色芙蓉裙,倒显得寡淡不少。
她垂首,乌发盘在脑后,一缕鬓发晃动,遮在耳上。
姬时语亦是向苏氏见礼,“大皇子妃安好。”
苏氏轻缓扭头,朝姬时语很慢地点点头。
再一摆动,发丝晃动过去,姬时语竟清晰瞥见,苏氏耳后显眼的青紫红肿。
想到苏氏回门闹着和离,此事却不了了之,姬时语大抵猜出苏氏这些日子,遭遇了何事。
柳眉沉吟,笑了笑睇眼来:“五小姐看起来兴致不错,看来前几日京中与胡家的流言蜚语,全是混说。”
“娘娘既然知道是流言,我身子正不怕影子斜,又有何惧的?”
“我听说胡家人上忠义侯府求亲。”
“是,胡家大少爷是那样一个人,京中无人不知他品性作恶多端,这样的人能同我有何关系?我爹娘可不愿意我嫁去胡家受苦。”
姬时语晶莹剔透的眼瞳荡开一刹明光,她反笑道:“怎么,娘
娘这么上心我的亲事,是有意为我说媒了?我记得安国公府可没适婚配的公子少爷。”
柳眉一惊,怕心思泄露,她止了话,“我只是关心你几句。”
“那就多谢谢三皇子妃娘娘如此上心,我一切都好。”
姬时语竟笑着朝柳眉拜了拜。
今夜出府,姬时语着了一身粉霞锦绶藕丝锻裙,斗篷兔毛沿边,莹白娇花似的漂亮小脸便渐渐贴在兔毛之间,更是乖巧的不像话。
小姑娘发梢之间两条朱红头繻晃荡,微有铃铛脆音,这点红润便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
却很是明亮。
一如当年受柳眉质问,还只有十岁的姬时语那般光明坦荡。
柳眉又一回不敢直视姬时语的双眼。
她总觉得姬时语的眼太干净,看的久了,便会被她洞察自己的心思。
忆起三皇子的盘算,柳眉嘴角勉强挂了笑,她没法再平静和姬时语攀笑,来的尴尬。
不过好在,太监总管在这时入了殿。
宫宴是开始了。
姬时语手边的糕点已见了底,她偷摸伸手去拿姐姐姬合英的,可一扭头,身侧无了姐姐的身影。
姬合英已去了朝臣那列。
薛淮璋亦在同处,他在旁陪同姬合英。
舒氏喊她:“阿锁,想要什么呢?”
“娘,吃食用完了。”
姬时语压低声,轻拉了舒氏的手,便低低撒娇,“年关宫中新进了糕点,御膳房的这道梅花红糕,很好吃呢,我还想要嘛……”
“你少吃点儿,这都什么时候了,只顾着吃?”
舒氏还以为多大事,结果就为点糕点吃食,她打住姬时语的手,又是劝拦:“好了,这是宫宴,莫要作乱。”
“省的了。”
话虽如此,姬时语还是不悦哼了下。
在这时,太监总管高喊一记:“皇上驾到——”
文武百官与各府家眷纷纷起身拜礼,齐声一道。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吧。”
弘文帝走至上首龙椅,身边跟着的柳贵妃宫装贵气,亦是缓缓落了座。
很快,弘文帝举起金杯,杯中美酒香醇,他声音厚重,“大雪已至,新的一年将来,朕祝愿众位爱卿来年与朕同享太平盛世。”
“陛下圣明。”
下首席间众位朝臣官服整齐,或坐或立,手持玉杯,同庆贺一年的佳节喜乐。
柳贵妃提笑接过话道:“陛下,教坊司今年像是学了新花样,臣妾听说民间很是流行鼓上踢踏舞,礼部曾提过这燕乐新鲜,不如让他们献艺一舞?”
话是这么说,实则人早已在殿外候着了,后宫皆由柳贵妃掌管,歌舞自然有她说话的份上。
弘文帝没拂柳贵妃的脸,应道:“准了。”
柳贵妃风目一转,给了殿外奉銮一道睇眼。
顷刻间,教坊司的奉銮领着一行韶舞、司乐莲步飘入金殿。
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姬时语好奇打量殿中央。
几位韶舞纱裙撩动,单脚踩上大鼓,舞动之间脚腕金链熠熠生光,踢踏灵动。
姬时语看的起劲,身旁柳眉又是突兀地攀了话来,“五小姐早先不曾看过踢踏舞?”
“没有。”
柳眉笑了笑:“那是可惜,这两年佳节游街时,民间总有人会演几回。”
“我是比不了三皇子妃见多识广。”
“五小姐一定要和我咬字?瞧你这样不耐。”
为姬时语这一句刺话,柳眉没了好脾气,她蹙眉:“我以为我们不说多亲密,但也合该是友人。”
“友人?”
姬时语宛如听见了天大的笑话。
安国公夫人白氏是江曜的亲生姨母,她曾卖江曜求荣,而柳眉身为亲女,不可能不知情。
白氏做出这档子事,柳眉还有脸和自己攀感情?
是她疯了,还是柳眉疯了。
“三皇子妃,我们忠义侯府从来不结党,不参合朝中几位皇子的党争。”
姬时语冷下脸,她态度坚决,“三皇子殿下若是想拉忠义侯府下水,我只能说对不住了。”
“五小姐,你总曲解我的话。”
柳眉笑的艰难,笑容凝固,她是快笑不出来了,“方才我只说你和我,不表三皇子殿下。”
“你最好心中无鬼,没别的打算。”
姬时语哼了哼,小姑娘虽看似乖软可人,但她也不是个好欺负的,心思伶俐着呢。
早年姬合英就差点被大皇子算计,就为着背后如大树般的忠义侯府,忠义侯手握的十万兵权。
是弘文帝给几位皇子赐婚,娶了正妃,这场皇子与忠义侯府小姐之间的算计终才了结。
三皇子党的筹谋算计,姬时语尚且不知。
但她对柳眉从未掉以轻心过。
这其中当然有江曜的关系,她容不得安国公府背后置江曜死地,却明面装不知,套近乎。
人若是两面三刀,才是令人厌恶。
姬时语厌嫌的神情明明白白挂在脸上,柳眉只得闭了嘴。
女席这面果酒一番下肚,宫女们执起玉液,一面席间的走过,为各家添杯加酒。
舒氏亦是喝了三杯,她酒量尚可,喝完下肚又让宫女添了一杯。
姬时语也举了杯子来讨酒,却让舒氏阻了,“阿锁,你不要贪杯。”
“娘,你能喝却不让我喝?”姬时语老大不情愿。
“好了,你听娘的,不要喝酒。”
舒氏夺走了姬时语的酒杯。
姬合英早叮嘱过,万不可让姬时语沾酒杯,因而舒氏留了个心眼,自然不能让小女儿捧杯。
宫女端着玉液刚站定,听得这话,有些不知所措,舒氏摆摆手。
“你下去吧。”
“是。”
小宫女目光躲闪,双手捧酒,正欲离开,脚下却突然一跛,满瓶玉液照着姬时语泼来。
“哗啦——”
姬时语的衣裙,湿成了一片,暗沉粘腻。
“是奴婢该死,对不住!求小姐饶命!”
小宫女脸吓白了,跪地便给姬时语磕头。
“哎呀,你这宫女毛手毛脚,怎么做事的?竟是把五小姐衣裳全弄湿透了。”
姬时语和舒氏还未发话,一旁的柳眉却插了嘴,她喊了自己的大丫鬟过来,吩咐下去。
“玉香,你快带五小姐去落华宫求见荀美人,让娘娘为五小姐找一件干净衣裳换上。”
姬时语拧眉,宫宴之上,顶着一袭湿裙,是为冒犯皇帝,她不得不换。
这宫里能更换衣物的,也就只有后宫众位娘娘的宫殿。
于是,她起了身。
“阿锁。”
舒氏很是担忧,忙不迭拉了姬时语的手,“在宫里生了事,我怕……”
“娘,三皇子妃主动送我去,你才该放心。”
姬时语小脸浅笑,她拍拍舒氏的手,安抚了娘亲,“若我出事,你找三皇子的人就是了。”
她一语毕,舒氏冷冷扫视柳眉,“如此,本夫人先多谢三皇子妃出手相帮。”
这是一句警告。
柳眉的脸色更是难看,素手在袖中狠狠攥紧,不住颤抖。
姬时语不敢耽搁,方才被无心泼了酒,席间还未有太多人看见,她赶忙提起衣裙,随柳眉的丫鬟玉香一路往落华宫赶去。
留了个心眼,才走出不远,姬时语便暗地让萍亭去找姐姐姬合英。
一刻钟后,姬时语来到了落华宫。
三皇子江承北的母妃荀美人乃宫婢出身,一次弘文帝醉酒后宠幸,幸而得了龙子。
荀美人是在生下江承北多年之后,才被提了美人之位。
“荀美人娘娘。”
“我听说了,五小姐不巧湿了衣裳,你和眉儿识得,她认识的姑娘定都不差。”
姬时语见了礼,荀美人很是热络地招呼她,“偏殿有衣裳,五小姐就在我这儿换一身干净的吧,玉香,送五小姐过去。”
“多谢娘娘。”
姬时语往偏殿而去。
玉香点上一盏灯便退下了,萍柳轻手轻脚走来,拿起榻上的衣衫,只肖一眼,她有些犹豫。
“小姐,真要换?”
“换上吧。”
两人未再说话,室内安静的可怕,萍柳伺候姬时语换上
一身新衣裙。
这落华宫的衣裳留有淡淡梅花香,还有些大了。
姬时语穿着,袖口需得朝上挽两道,才勉强合身。
“五小姐。”
这时荀美人在外轻声唤了声,“你可换好了?”
姬时语下意识回:“还未。”
“好,你不着急。”
外头笑了一声,淡远了几分。
姬时语当然要拖着,她要等萍亭带姐姐过来,这时候出去,她总觉着心有不安。
荀美人应不敢擅闯进来,她没理由这么做。
只是今日三皇子一党行事太乖,姬时语心中提防,她不得不防,为免万一。
她就是等,干等就好了。
萍柳没吭声,两人持寂静状。
就在这如死寂的须臾之间,一颗小石子敲打了偏殿的那扇琉璃菱花隔窗。
不轻不重,偏殿之中的姬时语和萍柳刚好能听见。
萍柳下意识看姬时语,却见姬时语点头应肯,她便走去开窗。
甫一推开,江曜竟立在那儿。
黑夜繁星映在他身后,大雪落下时,雪花沾上他的大氅,微光一照,零星的亮。
“哥哥。”
姬时语心生欣喜,她压低声喊,生怕让主殿的荀美人听见了。
“过来。”
少年眉宇阴沉,他在喊她来窗边,他要带她走。
姬时语喏喏挪了两步。
不用她想,江曜能比去寻姐姐的萍亭来的还快,定是他在自己身边安插的人。
第一时前去禀报了他。
江曜还真是盯她盯得死死的。
姬时语感觉像是被江曜牢牢掌控,一举一动都在他的鼓掌。
于池水嬉闹时,她的脚腕深入水中,水底无尽水草四面八方循着她来,攀附、缠绕于她身。
不得逃离,令人窒息。
她好害怕他。
可她又喜欢着他。
又爱又怕的感情纠缠着她,也不知是喜欢江曜多些,还是惧怕他更多点。
姬时语望着窗外那张如浸湿冬雪般清冷的面容,深深呼了一口气,吐出胸口郁结的气。
一鼓作气,她走到了偏殿窗边。
江曜踩在雪层之上,玄色长靴发出细碎的塌陷声,他走来,长臂一探,便将姬时语从殿中抱了出来。
萍柳在里指了指自己,江曜拎着她衣领,将人提出了窗棂。
姬时语被抱入了江曜怀中,他单手托着她,掀开大氅好让她裹在衣里,隔绝院中寒冷的风雪。
怕自己掉下去,姬时语双手不自觉圈紧江曜的脖子,抬起头,他的下颌冷硬绷直。
他拥着她,朝外走得沉稳安定。
姬时语的心,难以言喻的又在窃喜。
轻轻地,便将整个脑袋贴上了他的肩窝,不自觉依赖多了点。
不可否认的是,在看见江曜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知道他是担心自己赶来了,她的心,跳得无比飞快。
她这颗心,只因江曜悸动过。
第95章
江曜带着姬时语和萍柳避开落华宫的眼目,就着雪夜寒冷,当值宫女稀疏,他裹抱她飞快离了宫殿。
姬时语大气不敢多出一下,待江曜将她放置下地,脚面落于甬道青砖路面。
恍恍惚惚,她缓过劲来。
“怎么来了落华宫?”
江曜抿唇问她:“你不知道后宫本就是是非之地?”
大雪扑簌纷飞,落于江曜冷硬的剑眉,显得人更为冷漠。
他像在指责,姬时语一愣,心口便是忽的难耐。
她旋即颦眉生硬道:“你既然在我身边安插了人手,就该知道我是衣裳湿了,被迫来落华宫换衣裳。”
江曜牵住姬时语的手,她反手便要甩开,却又被江曜抓紧了些。
这回他说:“阿锁,别闹。”
姬时语满腹委屈,眼眶微微染了红。
“你为何总觉得我是在同你闹呢?”
江曜从没问过她要不要这样,愿意亦或不愿意,被莫名每日每夜的跟着。
怎么像是不讲理的是她似的,她本就实话实说罢了。
她还没怨怪江曜二话不说,便派了人随行,探查她一举一动呢。
姬时语的心中万般怨气,江曜攥住她指尖,裹紧了她手,他低低的声音传来,这回温和了几许,耐心哄着她说。
“太暗了,这里不宜久留,我先送你回席,莫要让夫人等急了。”
甬道昏暗,落华宫乃是深宫,从这里走去宫宴,四下寂静,见不到一位宫婢。
静的微有宫墙屋檐挂着的琉璃宫灯,和相携行走的两人。
姬时语听着江曜软下来的腔调,眼尾涌出的泪珠,顿了顿,还是努力咽了回去。
为何打一巴掌又给一颗甜枣呢。
她才生起想要怪他的心思,却转瞬就这么被他关切哄得心软。
姬时语才不要管那么多,江曜让她置气,她便是无理,也要把罪名推到他头上去。
“是哥哥,做的太过分了。”
“我来寻你,你还恼上我了。”
姬时语垂首,手指不自觉搅动,缠上了江曜微凉的手,大雪落下时,冰冷的雪花亲吻两人的手背,带了颤。
江曜一个拂袖,裹着她手藏入了袖中。
没了外人,两人终是可以正大光明的亲密,姬时语的心泛起甜腻,随心地用小拇指卷起了江曜的手指。
勾着他,不时晃动两下的撒娇。
她靠上他的手臂,哼笑说:“那你给不给我恼?”
“嗯,给。”
江曜总是随姬时语的,他拢了拢手心,免得她冻着。
只是轻微的举动,引得姬时语唇角翘起。
她很欢喜他无声的关切。
“来人了。”
倏忽间,姬时语被江曜飞快拉扯隐入了一处暗角,她还没反应过来,江曜的手便捂住了她的唇。
姬时语眼睛飞快转动,江曜下巴朝侧一点,她循着望了过去。
只见他们来时走过的那条甬道,赫然出现了一道明黄色的身影。
姬时语大吃一惊。
是弘文帝!
弘文帝怎么会出现在后宫?
姬时语瞪大眼,飞快斜瞥向江曜,猫瞳含杂茫然,然而江曜却朝她轻摇了摇头,没作声。
弘文帝身旁并未带人,太监总管曹云紧候他身侧。
两人走得近了,姬时语身子不觉紧绷,又往江曜怀中缩了缩,她紧挨着他,寻求安心之感。
姬时语屏气凝神,生怕一个不察,便被皇帝撞破,掉了脑袋。
雪未止,甬道轻轻扑了一层浅白,弘文帝脚踩过雪地,声响虚浮,没得章法。
“陛下。”
曹云惶恐几番:“陛下您慢些,留心脚面。”
姬时语就听皇帝含糊不清地问:“落华宫……在哪儿?还要多时才能到?”
两人是看也未看一旁宫殿的暗角,两步之下便越过了躲藏于此的姬时语和江曜,转而直直朝前走去。
曹云的声音也飘远了些,“陛下,就要到了,荀美人早在等着了。”
直到再看不见弘文帝,江曜方才撒手,他改握住姬时语的手时,手心隐隐带了力道。
姬时语没察觉,她还在问:“陛下怎么来后宫了?”
自暗角走出,琉璃宫灯便在三步之远,微弱灯火稍有明朗,雪华落在姬时语的肩膀,映出她那一身红梅白雪的素雅宫装。
姬时语很少着红衣,这件红梅如画卷徐徐盛开,江曜像真望见了雪中梅花竞相开放。
不经意间,江曜回望姬时语,狐狸眼跟着暗沉了下来。
“这衣裳。”
他问:“是荀美人让你换的?”
“是,只有这一件放在了偏殿,没有旁的衣裳了。”
姬时语抬袖,袖口红线绣着梅花枝头,她又问:“这衣裳是有什么不妥吗?”
江曜没答,兀自猛然拽了她。
被扯入江曜清冷怀抱,姬时语“哎呀”喊了出声,江曜半揽住她腰肢,托抱起她。
他说:“不能再耽搁了,得快些回去。”
姬时语也不再抗拒他,她回揽住他的脖子,乖顺地由任由他抱着快步前行。
在后宫撞见弘文帝,已是足以令姬时语后怕,未免夜长梦多,姬时语恨不得生出翅膀,即刻飞去舒氏身边。
两人快步走出
这条甬道,巧的是,姬合英正好找了过来。
见是江曜和姬时语,姬合英面上生了慌忙。
“阿锁,没出事吧?”
萍亭已将事情原委告知姬合英,她便当即离了席往落华宫赶,再一见,姬时语已换好衣裳,被江曜带回。
江曜说道:“大小姐,先送阿锁回席,怕离开久了,有人说三道四。”
“我知道。”
姬合英握住姬时语的手,她和江曜道谢之后,带着姬时语往席面回。
“阿锁。”
两手相握,姬合英才察觉姬时语的手多凉,她不免心疼,“今夜是不是吓坏了?”
姬时语依偎着靠过来,姐姐身上温热传递于她身,暖暖的,她寻到了心安,松了口气。
压低声,姬时语同姬合英道:“刚我和哥哥碰见了陛下,姐姐,陛下不是在宫宴?”
“陛下?”
姬合英回想,“陛下确实离席了,才走不久。”
“我们听得陛下要去落华宫,荀美人在后宫不是不受宠吗?”
姬时语觉着奇怪,再来今日柳眉态度甚怪,攀着她说好些话便罢了,还献殷勤执意要她去落华宫。
两人相携走至宫灯之下,有了光亮,姬合英便留意到姬时语身上那件红梅衣。
这下姬合英脸色瞬间变了,抓着她手勃然大怒。
“阿锁,这是荀美人让你换的?”
姬时语不解:“是。”
“江承北!他们真算计到你身上来了!”
姬合英几乎是骂了三皇子党无耻,她拦了姬时语回席的路,吩咐萍亭立马去寻舒氏。
弘文帝已离席,宫宴可以不必再留,她需得告诉舒氏,让母亲先带姬时语回忠义侯府。
姬合英迅速将身上的长袄褪下,她英气的脸黑沉,复而披上姬时语的身。
为妹妹系好外衫,长衫一拢,便遮盖了里头的红梅宫装,不透一丝风。
舒氏很快随萍亭过来,待见两个女儿,她急切来问:“合英,阿锁,出何事了?”
“娘,多的先不同你解释,你赶紧和阿锁回府,不要久留宫中了。”
姬合英稍一拉长衫,在舒氏错愕的双眼里,透出些许里面的红梅裙。
舒氏一见,神情骤变。
没了温柔,唯有冷意。
“他们还真一点心思不遮?就这么敢打我们忠义侯的主意了!”舒氏亦是怒火难消。
“阿锁方才离开落华宫避开了陛下,还好是没撞见。”
姬合英沉声点头:“别的不说了,先出宫,我怕待久了真要出事。”
舒氏牵住姬时语,“阿锁,我们回去。”
听姐姐和娘亲说的肃穆,姬时语预感这事不小,她没追问。
姬合英说得对,先出宫旁的回府再说。
……
江曜独自回席,同僚举杯庆贺他封二品官身,几杯酒下肚,他便与人告了辞,说道该是时候离宫回府了。
众人也不好挽留。
江曜独身入了雪中,他吐出两口酒气,大雪寒冷,却也吹散了周身的浑浊缭绕。
沿着宫道出宫,雪蒙蒙之间,数位宫女执灯涌上了前,江曜抬眼,一座四面围幔的肩舆缓缓被抬入了宫。
再一见,一袭织银华服的江子墨便陪同在肩舆之侧,他叫骂着。
“雪这样大,宫道怎无人清扫干净?”
“子墨,你安分些。”
楚王妃胡氏云鬓金钗,绛紫宫装在身,她笑了两声,便扼制了江子墨的话音。
“母妃……”
江子墨刚要说话,眸子一转,正见前方不远处,一身墨色大氅的江曜,沉沉地睨向他们这面。
那人端着清冷面容,再平静不过,眼中死水冷淡,端望他时,眉梢隐隐挑起。
江子墨霎时忆起腿骨被江曜笑着折断,那股痛苦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因此他的双腿已是痊愈,心头的痛恨却一分也没少过。
但江子墨不敢喊出声,他生怕肩舆中人听见。
楚王妃胡氏察觉江子墨一刹的停滞,偏头一睇眼,江曜已是大步走近来。
“楚王妃。”江曜轻喊。
他的大氅微动,其下赤红虎补耀眼,显赫彰显江曜的二品官身,他早已是朝中重臣。
楚王妃胡氏笑回:“江大人。”
江曜瞥了眼肩舆,帷幔四面密不透风,实在是严实。
“楚王府是要寻见陛下?”
他油然自得,幽幽道:“可惜来的晚了一步,陛下已是离席。”
身在皇宫之中,胡氏自不会轻举妄动,她只是笑笑:“家事便不劳江大人多虑了,我们走。”
见这尊肩舆便要越过自己,江曜一记冷笑自唇间溢出。
“我还当楚王妃今日很有兴致,要和我说道说道,白家与楚王府有何渊源呢。”
“大胆,你竟敢提罪臣白家!”
胡氏急切打断了江曜之话,冷脸训斥:“江云让,我劝你不要太放肆,即使陛下看重你一时,但若你你肆意妄为,这官帽掉下来,也是迟早的事。”
江曜挑了眉,他那双阴郁的狐狸眼,便就侧望于身边的肩舆。
就在这时,一只枯黄骨瘦如柴的手探了出来,楚王撩开了帷幔,探出一双幽深的眼。
风雪纷飞,细蔌雪花在宫灯下闪烁,楚王正居高临下俯视江曜。
得见少年的清冷俊容,一双狐狸眼冷冷凌凌,一股莫大的熟悉与几近刻骨的嗜痛之感席卷了楚王。
这每夜魂牵梦绕的感觉,令楚王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一个名字,在他心口炸开。
“你……你究竟是谁?”
第96章
江曜的狐狸眼,清冷如霜雪。
这如出一辙的容貌,与少时的白流太像了。
那年白家摊上大事,楚王曾为白流昂求老楚王,求楚王府出面亲见弘文帝,恳求重查白斩霍通敌叛国一案。
然而白流却不同意。
两人的最后一面,白流冷漠闭了闭狐狸眼,少女固执地将楚王推离了白府。
“就当我们不曾相识过,你走吧。”
楚王眼中酸涩,无尽泪意翻涌。
他怎么忘,拿什么去忘?
白流,他心爱的姑娘,生得一副面冷心热的模样,却又性子大胆直烈,她喜欢他时,甘愿主动留他过夜。
她说:“你且记住了,是我要你,而非你要我。”
她不喜欢他了,也不想要他了。
便冷漠地闭门不见。
白家被下狱,楚王急得寻见白流,可是没多久,白斩霍便惨死狱中,而白流也被送出城,流放北边。
楚王追去,路上他坠马双腿断裂,此后他失去了双腿,再站不起来。
从此成了残废。
前尘往事种种,一晃二十载已过。
快二十年了,楚王还以为自己早已忘却了白流,却不曾想,佳人从来活在他心中,不曾死去过一日。
如今,这个少年站在眼前,有着和白流相似的容颜。
楚王不敢置信,他颤抖着,又问了一遍。
“你是谁?”
“王爷。”
江曜颔首道:“我是五军都督府新上任的都督佥事,江云让。”
“不,不,我问的不是你任……我要知道你爹娘是何人?”
楚王双腿瘫了多年,他压根爬不出肩舆,这会儿奋力支着身子想要靠近江曜,可姿态难堪,是连自尊心也被踩在了脚下,不管不顾。
他双目赤红,抖着手:“你娘……你的母亲,可是姓白?”
江曜不语,只是一味盯着楚王看。
这一双狐狸眼静静而望,楚王的魂魄也在这寂静之中被慢慢撕裂。
仿若又回到了当年,那时他和白流的最后一面,她亦是看了楚王很久。
白流不言不语,夹杂了些许的叹息。
楚王不敢再注视江曜,他怕自己抑制不住眼眶的热泪。
沉痛过往没忆起一分,沉甸甸的愧疚都会将他压垮。
连这最后一根稻草,也不想放过他。
“够了!”
楚王妃胡氏在旁吼了出声,她走来打断两人,复而道:“王爷何必为难江大人?白家当年犯大罪,陛下可下过圣旨,还是莫要在宫中非议此事了。”
楚王默道:“是我多想了。”
胡氏叹气:“王爷,我们还要求见陛下,早去早回吧。”
“王爷。”
这时江曜终于出声了,江子墨惶恐不安地瞪过来,指着他说:“江云让,你究竟打算做什么?”
“不做何,无他,我看你们太好过了,心里十分不好受啊。”
在胡氏和江子墨目不转睛的凝望之下,江曜从怀中掏出一枚黑龙玉佩。
他的手一甩,玉佩之上的字迹,清晰可见。
单字一个,曜。
“王爷,我本名江曜,字云让,你说的不错,我母亲确实姓白。”
江曜便就这么直言袒露,当着楚王
妃的面,他堂堂正正的站在了楚王爷面前。
“你,你!”
楚王情绪快要崩塌,他再难抑制:“你是我的孩子,我和白流的儿子……”
江曜垂下眼睫,大雪轻落,雪花簌簌凝结于他眉宇,没了情绪的冷。
他在想。
他多年以来的躲藏,所图为何?
胡家在朝中疯狂打压他,胡氏迫切追杀他,江子墨百般阻挠他归楚王府,他们越不想他得到什么,江曜便越要得到。
摧毁胡氏和江子墨渴求的,江曜觉得这才是对两人最大的报复。
江曜抬首:“是,我是您的儿子。”
这一日,江曜已等得很久了。
……
弘文帝昏昏沉沉从落华宫床榻之上爬起,就听殿外曹云敲门来报。
“陛下,楚王爷有急事求见。”
“让他候着。”
弘文帝着实不耐烦,早不来晚不来,偏挑了这个时候入宫。
一年到头也没见双腿残废的楚王一回,皇帝甚至于忘了楚王竟还没死。
落华宫殿外,大雪下了足有两个时辰,在院中堆积洒满银华。
宫婢亮了宫灯,与江曜先前来时,院中已是大亮。
楚王府那座肩舆便落在殿外,荀美人立在殿门口的宫灯之下,柔弱的身子瑟瑟发抖。
三皇子江承北脸色黑沉,而他手边柳眉很是不安地垂着头。
柳眉才得知,今夜弘文帝在落华宫宠幸了她的丫鬟玉香。
也不知事后弘文帝醒来,可会怒发降罪于三皇子。
柳眉后悔了。
江承北心起要以毁了姬时语清白的法子,让她入三皇子府。
可是柳眉还是不愿。
她知晓江承北忌惮忠义侯府,不愿侯府归顺大皇子亦或二皇子党,既如此,她不如推波助澜。
让姬时语入皇宫好了。
可没成想,今夜这一推手竟未能事成,那么她也就……
柳眉后怕的颤栗,不敢再多想。
江曜见到这两人,他当即冷笑一声,径直走了过去。
“三殿下还真是好算计,皇室得不到忠义侯府的鼎力相助,便想使下三滥的手段送忠义侯府的姑娘入宫?”
江曜满脸讥嘲,望着江承北的眼写着鄙夷,“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何本事,三殿下想要大位,劝你一句,莫动阴招,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江云让!”
江承北常年出身卑微,最受不住别人以鄙夷待他,他彻底被激怒。
“什么阴招损招?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三殿下敢做不敢当?那我更要瞧不起你了。”
江曜才是愤恨,一个大皇子党有意求娶姬时语,一个三皇子党算计忠义侯府的兵权。
姬时语还未定亲,却成了几个人相争的鱼肉。
这才是他执意要在楚王跟前露面的缘由。
他必须回楚王府。
不能再做劳什子姬时语的哥哥了。
他要娶她。
江曜要寻求楚王府之力,他要坐上高位,给姬时语一个尊贵到无人敢欺负的身份。
只有姬时语成了他的妻,外人才不敢肖想她。
“落华宫的红梅裙,十几年前六宫荣宠的梅妃,冬日无声无息死在了梅花林。”
江曜狐狸眼阴沉,一字一句诉说完,他呵笑道:“荀美人给五小姐换这样一身衣服,居心何在?”
话落,江承北满目震惊。
江承北翻来覆去来回看荀美人和柳眉,那两人齐齐惨白着脸,不敢多说。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江承北暴怒,痛斥柳眉:“这就是你干的好事?”
江曜厌恶至极,眉宇冷漠。
落华宫换的红梅裙,柳眉几人打的龌_龊心思。
是要将姬时语献给弘文帝!
真是让人想要碎尸万段,都不为过。
突然,宫中传来了动静。
曹云推开殿门,朝着楚王府那头喊了一句:“陛下宣楚王爷觐见。”
“送本王入殿面圣。”
肩舆倏的被抬起,楚王喊了话,让仆从抬他入殿,曹云多看了一眼,没做阻拦。
弘文帝早免了楚王的礼节,双腿都和无了一般,还跪拜行什么礼,只管让人抬进去就好。
……
从皇宫归忠义侯府,已是深夜。
江曜风尘仆仆,一袭大氅挂满霜雪,墨色之中点着浅白,像褪了几分寒冷。
他轻车熟路来到了韶华院,站在院门口,朝里眺望了两眼。
此时姬时语已是歇下,屋中灯火熄灭,丫鬟们去了偏殿休息。
江曜翻墙而入,潇洒轻声落了地,雪落得太厚,他的脚步没发出声响。
轻手轻脚摸开了窗棂,江曜翻了进屋。
姬时语畏寒,屋中火炉烧得很旺,江曜才一入,闷热的他解开大氅,推落至地。
江曜悄悄走去床边,一道清浅的呼吸声与甜腻的玉兰花香,一起一伏,帷幔之中的小姑娘每呼吸一声,香气便重一分。
撩开帷幔,姬时语仰躺窝在被褥之中,许是火炉热气滚滚,她踢了被子,十根脚趾皆露在了外头。
“还是喜欢踢被子啊。”江曜暗笑。
十岁时还有的坏毛病,近十六岁了,小姑娘也没改掉。
那双微露在被褥外的脚踝瓷玉似的,白的晃眼。
腕上空无一物,好似有一分的缺憾。
唯独少了一样物什。
镣铐。
“若是能给阿锁系上,不知道该有多好看。”
想到雪白脚腕扣上锁链,江曜眸子幽暗,笑得深沉。
“阿锁说过,不喜欢被铁链拴着,那就不要让我动那样的心思啊。”
别庄的铁链与红绸,那是江曜的另一个居处。
姬时语从不知的,两人的家。
江曜起了身,他侧身去到桌案,从桌上拿起几张纸页翻读。
一盏鎏金竹节熏炉摆在侧,幽幽飘出安神香气。
从前姬时语身子弱,便惯用安神香入睡,及笄之后,萍柳亦是每夜点上一根。
江曜捧读几页,暗笑起来,目光炯炯有神。
姬时语已写到小公主与少年将军的大婚之日,将军揽了新娘子上马,游街十里路。
江曜笑了,原来她还是不忘当年那一出两人同行游街。
阿锁期待的,他怎么能令她失望?
“日后我们二人的大婚,我该准备些什么好呢?”
十里红妆,千金聘礼,像不够配他的阿锁。
啊,两人的亲事未定,婚期也并未下,他还得寻个日子,将此事告知姬时语的爹娘忠义侯和舒氏二人。
“要早些合八字,定婚期啊。”
江曜眼眸阴沉,低低自语。
他再度笃定,若有人要说他和姬时语八字不合,不堪结为夫妻,他就砍了那人的脑袋。
这世上,他和姬时语,只能是天作之合,天仙良配。
没有二话。
回到床榻边,姬时语近在咫尺,江曜俯身伸出手。
他抚摸上她白软柔滑的脸蛋,姬时语熟睡着,唇间嘟哝两声,便朝他手心主动地靠近了过来。
毫无知觉的,姬时语蹭蹭他微凉的手。
很是爱娇。
江曜再也忍耐不住,握住她的下巴,俯首便含住了她的朱红唇瓣。
啄了啄她的唇,又吮了两下,他不敢咬得太重,生怕姬时语惊醒。
可突然之间,姬时语微微张开了嘴,那股独属于她的玉兰花香又重了些,好似能从她唇齿之间呼入他的唇。
江曜有些迷醉,香气勾得他不愿意松口。
闭起眼,他的舌尖卷着那道香气,将她甜软的唇瓣,里里外外,和着香气,让江曜吃了个半饱餍足。
这是她主动送给他的。
江曜偏执地想。
“阿锁,真乖。”
若是平日她也不那么抗拒他,主动缠着他撒娇,同他索吻,该多好呢?
江曜总想着,有朝一日,姬时语能清醒的,明晰他的心意。
知晓他有多爱她,爱到愿意将这条命亲自送到她身上。
她可以杀死他,他也甘愿与她同死的地步。
江曜抚摸姬时语泛着红肿的唇,指腹掐了点力,那处娇艳变得微红。
“不要让我等太久啊,我会失了耐心的。”
再起身时,江曜仍是留恋万分,又
不舍地俯下身,再吻了姬时语一口。
第97章
弘文帝宣见了楚王,亥时一刻,被迫从后宫温存里翻身爬出,注定了弘文帝心情极其不悦。
理了理凌乱的龙袍,弘文帝掀了眼皮看楚王,“什么事,让楚王大晚上入深宫执意见朕?”
“陛下。”
楚王倒躺于肩舆之中,他不得下地行礼,只好侧着身子拜道:“实在是此事太过要紧,臣不得不恳求面圣。”
“说来听听吧。”
弘文帝齐整龙袍衣袖。
楚王府乃是当今唯一的皇族宗室,老楚王又是弘文帝的大皇兄,弘文帝对老楚王留有几分敬重,待老楚王唯一的嫡子楚王也还算亲切。
于情于理,楚王喊弘文帝一句“皇叔”亦是可以的。
“陛下,臣今日才得知,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佥事江云让,是臣失散多年的儿子江曜。”
楚王恭敬之态,双手经不住颤抖,连声音也染了泪意,“近二十年了,臣才知晓这孩子的下落,臣想恳请陛下开恩,特允他回楚王府。”
“江云让是你的儿子?”
弘文帝一双虎目瞪着,炯炯有神,像要看穿楚王整个人。
楚王却固执己见,并未迟疑:“是,他确确实实是臣的儿子。”
“江云让不像是楚王妃与你婚前偷生下来的,楚王妃怀上世子那般艰难,若是婚前有个孩子傍身,也不会三番五次折磨你了,那么,他是谁的孩子?”
只是一刹那,弘文帝便察觉了异样,“楚王,你和哪个女人生下的他?”
楚王被问得满身尴尬,他已是双腿残废,在世人眼中如废人无疑。
连江子墨,亦是楚王妃强生而来。
这孩子自然不可能是胡氏之子。
江曜的生母,是他此生唯一的挚爱。
只是白家的谋反之罪,是弘文帝亲自下旨,白流因此惨遭流放。
楚王踌躇了,顿了片刻,他还是斗胆说出了口:“回陛下,此子生母,是白家的嫡出千金。”
话音落,殿内空荡如死寂,唯有殿外大雪纷扬落下的响动。
楚王大气也不敢出一下,上首弘文帝如怒视般的瞩目,盯得他冷汗淋漓。
躺在肩舆之中,他只得侧头避开视线,方可喘息。
良久,弘文帝不怒自威:“你再说一遍,是谁?”
“是白家人。”
楚王已是势如破竹。
当年的他太怯懦,没能为心爱之人求见弘文帝,争得一线生机。
若他当年执意入宫求情,兴许白流便不会流放惨死。
今日楚王来求见弘文帝,早已打定主意,他誓必要让江曜,让他的亲生儿子认祖归宗,回他楚王府。
楚王肯定道:“陛下,是白家二小姐,我们婚前便有了首尾,她怀上了我的孩子。”
“混账!”
不出所料,弘文帝大发雷霆,皇帝抄起一尊仙鹤腾云蟠花烛台,便往楚王的肩舆砸去。
陛下怒骂:“你可知道白家犯下滔天大罪,通敌叛国,意图谋逆?”
楚王一个闭眼,肩舆晃动,烛台沉重跌落至地。
“臣知道。”
“你知道竟然还和白家人有了孽种,如今却还要朕允他认祖归宗,上皇室玉牒?”
“陛下。”
楚王掐住拳头,手心发抖。
正是太清楚白家为人,他才坚信白家是受了污蔑,遭此迫害。
他的白流何其无辜,身陷囹圄之中,她走前只字未提,是为了让他不受牵连,因而决议斩断两人之间的关系,只字未提。
他甚至不知道心爱之人有了身孕。
这些年闭门不出,他都干了些什么?
楚王眼睛发红,他直视弘文帝,掷地有声:“臣和白家女两情相悦时,白家还未被定罪,请陛下宽恕。”
弘文帝黑沉的眼盯着楚王看。
楚王今日胆敢带着孽种入宫,要他承认这是皇室后裔,皇帝的脑中是连废掉楚王府爵位的圣旨都已想好了!
“你想说,那孩子是你们之前有的?”
“是。”
楚王想的明白,白家罪名已下,弘文帝不会变心。
不管白流何时怀的孩子,他只管咬死了那时的白流不是罪臣之妹。
果真,弘文帝怒气消散几许,他凝着楚王残废的双腿,意味不明。
“你确信他是你的儿子,而非冒充的?”
“陛下,那时候臣双腿完好,是能生出儿子的。”
楚王态度坚决,百般笃定:“他身上还有臣交给白家女的玉佩。江曜,就是臣为第一个儿子取得名讳。陛下,江曜是臣的儿子,这话就缺您的一句准肯了。”
“好,好,好,二十年前你就想好了,合着朕才是那个恶人,碍着你们父子相认了!”
楚王可谓把弘文帝驾着,今夜非要陛下给个肯信才罢休。
对此,弘文帝恼火不已。
尤其此事还牵连忠义侯府,江曜早先被侯府收养,又受忠义侯教导,在岭西立下五年战功,赫赫有名。
都督佥事可是弘文帝他亲自册封的。
得知真相的弘文帝,大为恼怒,又是彻头彻尾的悔不当初。
皇帝之怒,总要寻个人发泄。
因此,弘文帝喊了曹云滚入殿中,命他即刻寻人传唤忠义侯姬雄武。
……
白银铺地,时至深夜,姬雄武冷脸从皇宫回到忠义侯府。
海棠苑内,舒氏为姬雄武留了一盏油灯。
当姬雄武卷着风雪踏入屋中时,舒氏被惊动,已是惊诧地起了身。
“怎么还未睡下?”
姬雄武拧眉,孔武有力的脸庞生着关切。
“今日宫宴阿锁出了那等事,我哪来心思睡觉?”
舒氏上前接过他的外衫,素手轻拍在他手臂,温声说道:“侯爷入宫面圣,陛下可有说什么?”
“还不是为了云让那小子的事,楚王今日入宫,正好和他撞见,父子两人相认了。”
“我们收养云让多年,早知道他身世复杂,命运驳杂多端,这一日迟早要来的。”
“只是楚王想要云让上皇家玉牒,得天下承认,陛下却十分介意他生母是白家之女。”
姬雄武三言两语说明白了,舒氏不免忧心忡忡,“白家毕竟犯下谋逆之罪,不可饶恕,陛下心有芥蒂,传唤侯爷入宫,可是为难侯爷了?”
“还好,我只当不知情。”
姬雄武握住了舒氏的手,她的手微凉,想必是一直未睡等他归来,他心疼地给她捂着。
“不必忧心,陛下松了口,之后会允云让回皇室。再怎么说,他身上都留着皇室宗族的血。”
“嗯。”
舒氏应了一声,转而说起旁事,“侯爷,今日宫宴,我发现阿锁被人盯上了。”
姬雄武等她说。
“宫中黑手不少,阿锁被换了一身红梅宫装,许是有人想效仿梅妃献艺,要将她送给陛下。”
“竟还有这事!”
姬雄武怒不可遏,他本就是武将,忍不了脾气,当即发作:“我说怎么入宫时,还听得了一道封妃圣旨!”
舒氏脸色十足难看,姬时语是她最疼爱的女儿,她怎甘愿送娇花一样的小女儿,入宫为妃。
“是三皇子妃。”
舒氏将事由经过道出。
姬雄武眼眸闪动,很快冷哼:“好一个三皇子党,敢算计阿锁,看来我劝说云让回楚王府是对的。”
舒氏惊讶:“侯爷?”
“一个胡家,一个楚王府,迟早我要把三皇子党的爪牙给折了。”姬雄武冷脸弑杀。
“侯爷,我们是时候得为阿锁相看人家了。”
舒氏叹了口气,她的眼尾有了泪,轻轻便抹了一把,“我总觉着阿锁还小,我舍不得她,想多留几年在身边养着我的姑娘,可外头总有人惦记着她。若有万一,哪日旁人真算盘成真,我非得心如刀割。”
“我又何尝不是想她多几年在身边承欢?阿锁自小体弱,也不如别家姑娘,能四处走走,我心里总觉得亏欠她。”
姬雄武揽住舒氏,不免叮嘱她:“要给她找个清白人家,她受不得委屈,不求荣
华富贵,万不可让阿锁嫁去日日抹泪。”
“我想的也是,人丁简单点最好,家中关系亲近,不多纷争的,侯爷以为呢?”
“阿锁心思单纯,待人真心,却脾气倔,夫人你所想亦是我想。”
舒氏凝视姬雄武,顿了半晌,复而叹气,提起了江曜的名字。
“侯爷,我想过可要让阿锁和云让定亲,云让到底是你我看着长大的孩子,知根知底,他不会差,加之他待阿锁极好,我信他真心万千。”
“不行。”
谁料姬雄武一口否认,满脸冰冷:“江云让是个好将士、好兄长,但我不会允他娶阿锁为妻。”
“我也只是想过,云让是楚王之子,却并非楚王独子,上头还有个蛮横的楚王妃,楚王府又是那般境地。”
“楚王府盘根错杂,这门亲事我绝不会答应。”
“我心中有数的,阿锁嫁去楚王府,只怕要被楚王妃当馅饼随意掐揉把搓,还是罢了。”
夫妻二人说了夜话,竟在姬时语婚事上,无比的心有灵犀。
两人都不愿意将捧在手心的小姑娘,嫁去一盘散沙的楚王府。
江曜有这等身世,已被夫妻二人从人选之中舍弃。
舒氏打算给姬时语重新相看,早些定下她的未婚夫,免得再有人节外生枝。
……
隔日大雪绵长,夜里竟是停了。
江曜摸黑来到韶华院时,姬时语还未入睡。
姬时语端了把花梨西番莲纹扶手椅,坐于屋门前,捧着莹白柔软的小脸,往外头看雪。
“你不冷?”
江曜走近,他周身寒气逼人。
雪没冻到姬时语,她却被他的冷意冻得打了个哆嗦,气得鼻头通红,抬手推开他。
“讨厌,哥哥身上冻死人了,你离我远些。”
“我很冷吗?觉着冷你怎不进屋,偏要在屋门前吹冷风。”
小姑娘似撒娇,又似在抗拒,惹得江曜更舍不得挪步,只想挨着她。
江曜径直靠过来,从后扑上她身,一拥而上,双手环抱,紧紧将小人儿抱在怀中。
“我就要在这儿嘛!倒是你,还说不冷,你快莫要抱我了,知道我畏寒,你偏还要抱我。”
“抱一会儿给你暖暖。”
姬时语想说他如何给自己暖暖,又在哄骗自己,可是两只手都被江曜自后裹住了。
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攀着她的手背,满满覆盖。
“这样多好。”
“你只是想抱着我罢了,还找有的没的由头。”
“被阿锁说中了,怎么办呢?”
江曜当然不会放,他固执地捉住她,双臂圈在她后,强硬环抱于她,不给走。
“你看你冷冰冰的,就是有在欺负我!“姬时语气哼哼。
姬时语柔软馨香的身子却很顺从的贴在他胸前,她歪了下脑袋,也没能挪动半分。
小身子真当暖暖的,令江曜忍不住想要靠近。
江曜垂首,嘴唇轻贴在她乌发顶上,吻了一记。
“阿锁,我疼你都来不及。”
清冷低沉的嗓音亲吻了她的耳尖,姬时语脸蛋微热。
江曜问她:“会讨厌吗?”
“嗯……”
姬时语禁不住喃喃:“不会。”
不会讨厌,反而还有些喜欢的。
凑这样近说这等话,听得都脸红心跳。
哥哥就是太过分了,只会欺负她脸皮薄,说不出拒绝的话。
“阿锁?”
江曜十根手指都插入了她的指尖,卷起手指时,猛然掐住了她的手。
紧紧的,偏执的,像十根挣脱不了的铁链。
钳制、锁住了她。
姬时语羞赧了,红着脸不应他。
“好冷,我要回屋了。”
姬时语故作咕哝,拨开了江曜的手臂,自顾自地持着矜持,往内室而去。
她身披一袭狐毛大氅,怀中手炉换置一柄新的热乎的,再度捧上。
隔了两步远,姬时语终于感觉自己的心跳平复了下来。
她没法和江曜挨着太近,怕抑制不住狂乱的心。
守着点分寸,对她和他都好。
姬时语偏头,不自在地关心他:“宫里没生什么事吧?”
“陛下宠幸了新人,是三皇子妃身边伺候的丫鬟玉香。”
江曜一双狐狸眼狭长,眼尾微斜,往她脸蛋倾斜了目光。
姬时语怔愣在原地,身子僵直的厉害。
那玉香,岂不就是领她去落华宫的丫鬟?
后知后觉,姬时语恍然大悟,之后便是一股难言的反胃与恶心不断在腹部痉挛。
三皇子党竟打了这样的主意。
把她送去给弘文帝?
江曜冷睨眼,他背手而立,身姿颀长,眼望姬时语撑在桌案,捂嘴不住干呕。
他好似十分平静地掀开薄唇,轻吐话来。
“阿锁想要三皇子党覆灭吗?”
这话如惊雷灌入姬时语的耳。
她迅速回眼,忘了肚里的酸楚,江曜半边脸落于昏暗,依稀烛火微光,照出他面容之上拢着的阴霾。
他在说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你在说什么?先是胡家,后又是三皇子,全因着我,你要他们……江曜,不可以!”
姬时语作惊恐状,是有些被吓到了。
以牙还牙可以,但她绝不是要杀人性命。
若轻易取了人性命,她夜半于心不安,恐难以入睡。
江曜顿时叹口气:“阿锁,还是太心善了。”
“你还未回楚王府,现在不过是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佥事,却已惹了兵部尚书的恨意。江曜,你已是自顾不暇,还想着要为我动三皇子,你可知这是什么后果?”
姬时语说的激昂,便是想打消江曜意图毁灭几党的念头。
“江曜,我们从长计议。”
“阿锁是在关心我的安危吗?不得不说,我是很受用。”
江曜还说:“不过大皇子本就想纳你为妃,只是大皇子妃碍了事,不得成。三皇子又谋划陷害你,这两人都不是好东西,该杀了。”
“两位皇子若死了,日后谁来继承大统?江曜,你冷静点,大皇子、三皇子乃皇室子嗣,斩杀皇子可是大罪。”
每每听江曜口出狂言,姬时语便是难掩忧心。
她畏惧江曜的瑕疵必报,又惟恐他步入深渊,万劫不复。
“我只是想告诉你,害你的,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我知你是心切我,可是,我也想你好好的。”
“阿锁这样记挂我?”
姬时语瞥了眼眸,她不解释,是不愿披露心意。
“我动了胡丰汕,胡家却不能拿我怎样,是因为他们寻不到由头,指责于我。”
江曜只当她是关切自己,他旋即笑了,阴郁的很,“楚王府,我会正大光明回去,如你期盼的那样。阿锁想我做到的,我都会一一办到。”
“你要回楚王府了?”
姬时语微楞,听这话,不知名的酸楚袭上心头,嘴中苦涩。
她好像很是贪心,一面怕江曜的狠,一面贪恋他对自己的好。
她不是个好姑娘啊。
江曜说着:“我在宫中遇见了楚王,他已知晓我的身世。”
“你……那你打算何时回王府?”
“恐怕就这两日了。”
江曜还是那副模样,不动声色,没有波澜,“我觉着是时候要回王府的,我有非做不可的事。”
“什么事?”
“我想成家了。”
“你,你……已有了心悦之人吗?”
“有了。”
说完这句话,姬时语的喉咙像被巨石堵住,疼的她发酸,想说的话,吐出来却太过艰难。
说不出口。
江曜挑了眼望过来,那头的姬时语正掐着自己的手心,小姑娘白软脸蛋朝下低垂,眼睫稍显低落,连声调也垂了下来。
只一眼,江曜满足地笑了。
她还是舍不得他了啊。
江曜抬步,两下便走到姬时语面前,捏住了她的脸,他抚摸着她,嘴里是几近癫狂的固执。
“阿锁,看着我。”
姬时语想要摆头,奈何江曜执意捧着她脸,又将她掰了回来。
不得已,眼眸抬起,落入他黑沉沉的眼瞳之中。
“你告诉我,你想我走吗?”
“我……”
姬时语抓住了他的手,手指攥紧,欲从脸上将他拽下,只是两下拉扯,她指尖没了力气。
她泄了气,放弃了挣扎。
宛如一具被禁锢的人偶,江曜握住她时,她最先起的反应,竟然不是抗拒,而是一股蓬勃的窃喜。
喜悦的是他还在她身边。
没有离开。
江曜捧近了她的脸,这厢之下,干净染了雪的味道裹挟了姬时语,她挪动双眼,轻轻凝视他。
“阿锁,你想吗?”
昏暗的内室,他的每一次喘息
都如此清晰,她再也说服不了自己。
如若不愿,生起这个念头时,本就悸动的心腔,又怎会密密麻麻的疼。
姬时语柔软了眼,轻轻应道:“不想。”
这句不想。
是她的心意,如同诉说着,她喜欢他。
江曜情难自控,听得她说肯定的答复,捧着她脸,迅速覆下了唇。
突如其来的吻,姬时语抬手便要阻拦。
可是江曜捧着她脸,已是准确无误撷取了她唇。
他那双墨色的狐狸眼紧锁于她,如同霎时席卷数只大手,四面八方攀附抓取住她。
黑沉的癫狂,无尽泛滥。
江曜生猛擒住她唇,一个吮咬,姬时语脚下发软,他反手往下落,托住了她的腰。
嘴间火热难耐,江曜反复碾过她唇瓣,单手勾住她纤细的腰肢,他只是朝上一推,姬时语身上披着那件狐毛大氅便落了地。
姬时语被冷得打了哆嗦,江曜揽住她腰卷她入了自己胸膛,紧紧贴着。
吻势如翻涌洪水,越发浓烈,两人清醒之下,姬时语头回被亲得晕头转向。
她喘息不得,双手撑在他胸前,无力地推了推。
绵软的手掌触碰了江曜,他捉住了她的手腕,张口伸出了牙齿。
猛兽怎会满足于浅浅的一个吻,玉兰花香宛如沉醉的花蜜,引诱他入更深处的密林。
江曜咬住姬时语柔软的下唇瓣,她吃了痛,得了空隙,胸口不断起伏,她又去推他。
“你这是冒犯我……”
姬时语声色变了调,像娇嗔:“不要,我不能呼气了……”
“那我就冒犯你。”
可下一瞬,这点空子,又被江曜以唇封住。
这种时候,他不想听她开口说话。
只想亲她。
长长一个吻毕,姬时语白玉似的脸已染红透了,泛着娇艳欲滴的艳色,江曜舍不得放过她,又凑过脑袋轻轻啄了啄她的唇。
刚碰触,姬时语便疼得落了下了眼泪,眼眸水灵,她控诉道:“我的嘴破了,你不许再亲我了,好疼呀。”
她推他,无力也要推,嫣红小嘴被咬破了口子,偏江曜还在那处,吮了许久。
又疼又麻,姬时语只觉得她的唇定是红肿了。
江曜愉悦的笑,他握着姬时语的腰,没让小姑娘离了他的怀抱。
她喜欢他,也没有抗拒他的亲吻,还有比这更令人欢喜的吗?
“阿锁,你真好。”
江曜抚摸她微红的耳朵,嘴里还在回味方才花香的甜腻与娇嫩,她允他闯入,他便觉得好的不得了。
姬时语缩着脑袋,像只鹌鹑一般,趴在江曜胸前。
她不懂自己怎么就被亲了。
还是那么凶猛的一个吻。
仿佛要被江曜吃拆入腹。
可是他还说,自己已有了心悦之人。
他——喜欢的是她。
也想娶她。
姬时语喘不过气,心中沉甸甸的,有欢喜、有不舍、有恐慌,还有几分缠绵的依恋。
“哥哥……”
“阿锁,不要抗拒我。”
江曜轻轻道:“你也喜欢我,是吗?”
姬时语被他揽着,不时抚摸腰窝的软肉,她后背密密麻麻的难耐,喉咙间不自觉溢出一声叮咛。
“嗯……”
这回她主动应了。
江曜抱着她的手瞬间收紧,他话音像很饥渴,迫切道:“再让我亲一口。”
不等姬时语应或不应,江曜已捧起她柔软的脸,擒上了她的唇瓣。
听到她应了喜欢他的话,江曜已被满腔欢喜充斥。
没有什么比两情相悦,心意相通来的更为甜腻惹人。
他只想亲她。
姬时语被江曜褫夺着,托抱起了腰肢,浸入了这个吻。
她的唇瓣如同香蜜,引得江曜不住垂涎。
“好,好了。”
姬时语软趴趴窝在江曜怀中,喘气如香兰,一起一伏好似传递至江曜的胸膛。
身前的触感温热,方才那些事,皆作真实。
他们真的是两情相悦。
终被江曜放下了地,姬时语圈住他的腰,哼道:“你刚亲了我,是占了我的便宜,那是不是该听我的话?”
“阿锁也亲了我,那也是占了我的便宜,不是吗?”
“这怎么一样!”
姬时语对这诡辩立马不服,“明明是你先亲我的,你无赖。”
甫一抬头,对上江曜晦涩不明的笑眼,他直勾勾盯着她红润微张的唇瓣,喉结滚动。
姬时语生怕他再亲下来,她的嘴好疼了,不能再被亲的。
“不管,你得听我的。”
姬时语又埋头下去,她闷闷着说:“哥哥,往后不可以随意动刀杀人,答应我,双手不要再见血了。”
他每回强硬,不讲道理,都令她生出逃离的心思。
偏偏逃脱不了。
她不喜欢听他说看谁人不爽,便要要那人的脑袋。
十分不想看他动手杀人,满手血腥。
总想着江曜能变回从前,还是她温柔的哥哥,褪去冷漠噬血。
他说了喜欢她的话,如此一来,姬时语更有了底气。
江曜拨了拨她耳边的发,散漫地应:“嗯,听你的。”
……
近日,兵部尚书胡老太爷上朝,总横眉冷眼以对五军都督府,任谁也瞧的出兵部彻底和五军都督府交恶。
由头便是新上任的都督佥事江曜。
胡丰汕被废,胡老太爷查不出江曜插手的蛛丝马迹,但他就是看江曜不对付,直觉江曜暗地行了事。
因而今日上朝,胡老太爷有意上呈天听,奏弘文帝以江曜挟私报复为罪名,请求降他的罪。
然而十分罕见的,双腿残废,二十年前便自暴自弃的楚王,今日竟坐着肩舆来了太和殿。
这二十年来,楚王头一回与众位文武百官上了早朝。
坐于石阶龙椅之上的弘文帝,当着百官面,传召江曜于首。
“朕今日广而告之,都督佥事江云让,楚王之子,原名讳江曜,儿时流散民间,幸得忠义侯收养长大。即日起,恢复江曜楚王长公子的身份,宗人府择日为其上玉牒。”
弘文帝宣告众人江曜的身世。
胡老太爷眼冒金光,弘文帝竟不怪罪江曜其母罪女,便轻易归还了江曜身份?
岂有此理。
让江曜回了楚王府还得了!
第98章
年关头一日,京城风雪横扫一片。
雪后初晴,今日难得得了艳阳,冬日倦倦,冰雪渐融。
热闹的京城喧闹哗然,多的是为弘文帝昭告天下的新圣旨。
养在忠义侯府近六年的养子,时任五军都督府二品都督佥事的江云让,竟是楚王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江曜!
楚王双腿残废十余年,当年楚王妃捣鼓歪门邪道艰难才怀上孩子,这时候冒出个庶子,还是楚王府的长公子。
原来楚王真是个能行的男人。
而忠义侯府又是个擅养人的,听闻江曜早年流落乡野,人如野狗,活得低微。
忠义侯府一手养其长大,如今已是锦衣玉袍、光风霁月。
这样如斯矜贵的江大人,生母又会是怎样的一位女子呢?
谁料,任各家翘首以盼,也无人得知江曜生母的庐山真面目。
有人道是楚王早逝的心爱之人,有人说楚王一时糊涂,犯下过错,与一女子有了江曜。
各人各执其词,这比过年各家门前燃的炮竹,还要劈里啪啦。
在这时,忠义侯府却大门紧闭,并未理睬府邸之外风雪席卷,流言蜚语。
一月已至,年一过,一月十五,便是姬合英与薛淮璋的婚期。
忠义侯府中紧锣密鼓的忙碌,没得空搭理旁话。
只是这事来的太玄乎,比之明光书肆新出的几册话本,还要像人撰写的,一点不真。
一月初八,年节早朝下得早,江曜准备打道回府,却便被薛淮璋喊住。
“江兄,喝一杯?”薛淮璋提了话。
江曜想婉拒,薛淮璋已是不由分说地攀着他,又扭头转身去寻了谭中仁和常元忠。
这两位是姬如萍和姬如蕊的未婚夫。
如此一来,江曜和姬时语的三位姐夫,齐聚在了京城最大的酒楼三元楼。
今日薛淮璋囊中大方,做庄请客,阔绰摆了一大桌。
酒过三巡,薛淮璋清秀的脸庞微醺,醉意上了头。
这人醉了,胆子便也大了。
“江兄啊,你怎么会是楚王的儿子?”
江曜转着酒杯,刚抿了一口酒,薛淮璋便指了他,“外头都说楚王生不了孩子,你跟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
四人之中,江曜官身最大,谭中仁和常元忠与姬家人不算熟络,是以两人静静喝酒,一直并未攀谈。
见薛淮璋开了口,常元忠咧嘴大笑起来:“薛大人真会说,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江大人,哈哈哈哈!”
谭中仁扬唇:“我还是头一回听,世上有人能从石头里长出来。”
“我还真不是石头缝里来的。”
江曜给薛淮璋倒了一杯酒,回几人道:“薛兄,若我父王生不了,又怎会有楚王世子呢?”
“也是哈……世子,世子比你还小呢,你还真是楚王儿子。”
薛淮璋显然喝多醉了,大着舌头口齿不太清晰,他扒拉江曜到手边,攀着他道:“江兄,从岭西回来,你一跃成了都督佥事,如今又恢复皇胄之身,地位显赫。都这样了,你还未定下亲事,江兄,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断袖?”
常元忠一口烈酒没咽下去,差点全喷了出来。
谭中仁捧腹大笑,不住摇头。
“我没听错吧?”
常元忠雄武的脸一转,问谭中仁:“薛大人说什么?”
“薛大人真是喝多了。”
谭中仁哪里见过薛淮璋这样失态醉意。
酒气上头就是不一样,户部尚书府的长公子薛淮璋,素来讲究礼节,竟也能光天化日,举止这般失礼。
亏得薛淮璋醉酒,一桌子四人再没了来时的拘谨。
“薛兄,你说。”
江曜脸全黑了,他咬牙一字一句:“我、是、断、袖?”
“你说你不是断袖是什么?”
薛淮璋揽住江曜的肩膀,醉醺醺的指着他便傻乎乎的笑,“合英说侯夫人为你挑几门亲事,还都被你拂了,你又不喜欢姑娘家,那不然呢?”
“我不喜欢姑娘家,我就是断袖了?”
江曜觉着薛淮璋之话太歪理荒谬,这传的同野史也无差别了,“再说了,谁说的我不喜欢姑娘?”
常元忠和谭中仁对视一眼,谭中仁好奇问了江曜:“看来江大人已有心仪的姑娘?”
“我有喜欢之人。”
江曜朝两人颔首,说起姬时语时,他挑起的眼尾染上柔和的缱绻,“喜欢她已有许久了。”
平日的江曜冷漠俊容,上朝更是沉默,在五军都督府任职之后,军中苦不堪言,都传他是个冷面煞神。
可是这会儿,常元忠和谭中仁竟亲眼见他周身雪色沉沉落下,春光明媚起来。
“你真有喜欢的人?”
薛淮璋那面吃惊万分,“那怎么不告知侯爷和夫人?你不知道我和合英多担忧你,就怕你真是断袖,到时候才难办了。”
“你们还忧心我作甚?”
“我和合英不也是你的大哥和大姐吗?”
都是忠义侯府的人,便是自家人了,薛淮璋自己许的,他是江曜大哥,虽说这事江曜从未应过。
“好了,那你不必胡思乱想,一百个放宽心。”
江曜是万分也不想听薛淮璋说劳什子“断袖”,他撇开薛淮璋的手,又道:“先前没告诉夫人是时候不到,这些时日我是打算寻个日子,找侯爷谈谈。”
薛淮璋终于松气,从断袖一事走出来了,“那便再好不过。”
谭中仁笑道:“也便是说,江大人的好事也要将近了?”
“不知道哪家的姑娘入了江大人的眼啊!”
常元忠戏谑不已。
“你们都识得的。”
江曜也没想瞒着几人,他与阿锁乃天作之合,天王老子来了也莫想拦他娶她为妻。
若顺遂的话,在场之中皆为他日后的姐夫们。
江曜兀自勾了唇。
“我们认识?”
三位姐夫面面相觑,没想出个所以然。
江曜不语,不再谈此事。
再一侧首,便见薛淮璋抱着酒瓶子闷闷不乐,他寻了话端,问薛淮璋:“薛兄今日寻见我们,怕是心里有事吧?”
“唉……”
“薛兄和姬大小姐婚期便在七日之后,怎上哀怨上了?”
谭中仁不解。
“你们有所不知啊。”
薛淮璋又干了一杯酒,他喝了太多,打着酒嗝,愁眉苦脸,“这婚事近了,我心里忐忑不安,我怕合英不满意我,到时想当场悔婚。”
常元忠摸不着头脑:“你们二人两情相悦,大小姐为何会不满意?”
薛淮璋满是醉意的眼,缓缓环顾三人,一个一个过,他露出发愁之色,神情难耐。
“真要我说?”薛淮璋踌躇了。
“说啊!”
常元忠大咧咧喊:“都是大男人,有何事不能说的?”
薛淮璋旋即耳根一红,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丢至桌上,侧头闭眼不再多看。
常元忠飞快接过,大手一翻便是掀开。
江曜离得最近,无需瞥眼,直愣愣的一男一女交叠,不给一丝喘息便闯入他的眼。
薛淮璋带的什么?
这和避火图,有甚区别?
“不是,薛大人你怎么在恼这事啊?”
常元忠快笑翻天了,薛淮璋竟揣了一本在身上,随时翻看,这是得多勤奋好学,不想让姬大小姐失望。
谭中仁抱拳掩了尴尬,“不过话说回来,薛大人官身不比姬大小姐,难免担心。”
这极力找补之意,下一刻便被常元忠给打破,他拉了薛淮璋过来,“我同你讲,这画有几分道理的,不过那样怕是不妥,要这样……”
常元忠用双手给薛淮璋做了教诲,薛淮璋连脖子也起了红。
谭中仁找不出词,窘迫尴尬,他看江曜:“江大人,你懂吗?”
抬手遮了额头,江曜闭眼的刹那,只觉得脑子里浮起的那一幕,全然成了身披红纱,身姿柔软娇俏笑靥的姬时语。
不能再想,怕出大事。
怪薛淮璋闲来找事,要人作陪荒唐
事。
“我要回了。”江曜立即道。
同几个大男人议论避火图里哪一副图最妙,等大婚之日用上,江曜才没这个功夫。
江曜阴沉着脸,起身便欲离厢。
……
当晚忠义侯府年节庆宴,三房聚首,众人围坐入宴,此意人丁兴旺,彰显府邸红火。
江曜恢复了皇胄身世,被姬雄武留在姬家,过了一个热闹的年。
楚王应准了。
新年守岁,亥时二刻,江曜来到韶华院寻姬时语。
宗人府已定好日子,一月十八适合更名,到时便将江曜的名字记上玉牒,入皇室族谱。
这个年一过,江曜便真真切切要离开忠义侯府,回归他本该的命运了。
京中的雪已止,这几日暖阳一出,雪层融的厉害,江曜踩踏过韶华院的青砖路,脚面不时有嘀嗒的水声。
屋中亮着灯,却不见姬时语身影,江曜朝院里一扫。
小姑娘静悄悄地蹲在韶华院墙角,面朝里,不知在嘀咕何话,默默低语。
“阿锁。”
江曜唤她。
姬时语的身子颤了颤,却未回头,无奈之下,江曜只得走至近处。
她的抽泣声随之而来。
姬时语又在躲着掉眼泪了。
“怎么了这是?”
姬时语闷头埋在膝盖里,她环抱着自己,肩膀微抖,哭声隐隐约约。
江曜心有猜想,许是姬合英将要出嫁,姬时语心有不舍。
也或许他便要离开忠义侯府,她起了难过之意。
不管为着哪个缘由,江曜都打心底盼着后者多些。
回府的路上江曜还在想,因着薛淮璋喝酒谈心,毫不避讳掏出一册避火图,江曜被惹得口干舌燥。
他不断回想,若见得了姬时语,他是该先亲亲她白软的脸蛋,凹出小窝窝,还是亲她的唇,看她满脸桃红,嫣然艳丽。
可是来到韶华院,姬时语躲着偷摸在哭。
这些念想便抛之脑后了。
江曜叹了口气,狐狸眼垂下,不动声色的,他走去姬时语身后。
身上裹着的那件狐毛墨色大氅被掀开,他一把罩在了姬时语头上,便将人裹入了氅中。
“哥哥?”姬时语抬眼啜泣。
“想哭便哭吧。”
江曜会陪着她。
姬时语被干净的竹林气息裹住,江曜的大氅很长,堪堪遮盖她全身。
被蒙在黑暗之中,姬时语又觉着不适应,她不愿意避于暗处,孤身一人,凄凄冷冷。
爬起来,姬时语扎入江曜怀中,埋头呜咽哭泣。
她揪心地哭喊他:“哥哥,我难受。”
江曜用大氅裹住她后背,她在他胸膛之处起伏,大掌抚着她后背,几下之后,哭声渐弱。
“是因大小姐要出嫁,还是因我要走?”
江曜声色如雪,他发了问,姬时语猛地抬起头,黑葡萄似的眼浸了水,湿漉漉的。
她喃喃低落:“是因为姐姐要嫁人了……”
不是江曜爱听的回答,他因而吃味,抬手一把捂住姬时语晶亮湿润的眼,他揽住她腰,往前一带。
唇便咬上了她的。
舌尖舔过她的上唇瓣,复而咬住她下唇,扯动着吻了两口。
江曜宣泄着自己的不悦。
姬时语却被他大力的亲吻,吮得腰软,身子经不住塌陷下去。
江曜托举起她腰,姬时语忽地脚面离地,吓得惊呼,双手支在他肩上,寻求安心之感。
她微张了口,江曜便径直而入,吻得热切。
大氅蓦地垂落,没了遮盖与热意,姬时语一个缩脖,还想动作,唇瓣已被重重啃咬。
江曜不喜她的分心,惩罚了她。
姬时语喘息不了,脑子晕乎乎的,待一吻毕,柔荑软趴趴地勾在江曜的脖颈,没了力气。
江曜就这么托着她,她的两缕发丝垂下,轻而点在江曜的脸上,姬时语在上,俯视着他双眸。
喘了两口气,姬时语满脸红晕,拍打江曜,怒气勃发:“你怎么能亲我?”
“为何不能了?你说了不好听的话,我不喜欢。”
“太过分了!”
姬时语气急,江曜竟如此强横霸道。
“不会舍不得我?”
江曜执拗这桩事,抓着不放。
那双狐狸眼似融了雪,他凝望着她,眼瞳勾魂,偏又十足执着。
像比任何事来的都要重要。
江曜磨蹭过来,诱哄她说:“阿锁,你若说舍得二字,我便要将你锁起来,哪儿也不让去。”
是真是假,尚未可知。
姬时语却被气笑了,她觉着这时候的江曜太孩子气,总喜欢在这档子事争高下,平白就吃味起来了。
“是,我也舍不得你。”她只得这么说。
“那你多说几句。”
江曜不厌其烦地追问,“说不好听的,我就亲你,亲到你改口。”
“才不要!”
姬时语红着脸,一拳头打在他肩上,她发了凶,吼他:“你敢!”
上回明明问过她,她道了不舍,江曜还是亲她,这回说什么也不要顺着他来了。
说不舍得要亲她,说舍得还要亲她。
得寸进尺。
不讲道理。
江曜没能骗到小姑娘,有些可惜,他低声笑了笑,耳旁听得她扭捏起来,要他放自己下来。
“今夜是守岁。”
“是呀。”她笑起来。
江曜抱着姬时语,夜风一哮而过,他带着她,转瞬的功夫便上了韶华院的屋顶。
“我们要一块守岁了。”
“哇,是正和街的烟火。”
姬时语指了远方,江曜眺望而去。
已近深夜,街上琼盏玉灯,火花飞散上天,犹如金冲散漫天星彩。
明光昭彻,深夜如昼,火焰几枝,璀璨辉煌。
坐在高处,江曜用大氅裹紧了她,两人相依相偎,竟不觉着冷。
今夜,他们同处一室,新年守岁。
姬时语侧首望江曜,她哭过了的,猫瞳微红,江曜贴近过来,蹭上她光滑的额面。
“喜欢吗?”
“嗯,很喜欢!”
“那往后的每一年,我们还要一起守岁。”
“可以吗?”
“自然。”
朝着江曜,姬时语绽了笑,笑颜比身后万千烟火明媚。
“哥哥,年年岁岁,岁岁平安。”
……
一月十五,姬合英出嫁。
姬时语很早便期盼姐姐姬合英这一世能觅得良人,没想到真到了这一日,她竟心生惆怅。
喜婆掐着吉时赶到,忙呼唤着:“大小姐,莫要误了时辰呐,得快些收拾了。”
屋中忙做一团,姬时语心口闭了一股气,她没守在屋中,转身去了外院。
忠义侯府喜气洋洋,院外薛家的马车已是在等候,身着新郎服的薛淮璋被姬家几位少爷拦在府门之外。
姬时河抱臂哼了哼,“没过我这关,不准带大姐走。”
“就是,不准带走长姐!”
忠义侯世子姬时成学着亲哥,抱了一把佩刀,气势汹汹堵着门。
谭中仁瞥眼,“那二少爷倒是出题啊,也好让薛大人作答。”
姬时河嬉皮笑脸耍赖,“那不行,我还没想好呢!”
“你这是赖皮!”
常元忠急吼吼,“让开,我要见如蕊,你们不会连我也要拦着?”
姬时河给了姬时成一个眼神,世子爷便就挡了过去,他小人鬼大:“不行,今儿个本世子谁也不放。”
“做的好,成哥儿。”
姬时河哈哈大笑。
被拦在外的薛淮璋不住踱步,急切万分,那双眼时不时眺两眼,两眼红红。
主院内,喜婆还在追着一道红影发疯了的跑。
“大小姐,大小姐!可不兴自个儿出院啊,还有那红盖头,盖头呢?”
喜婆心急如焚,姬合英却扬笑大步入了正屋,她跪下朝爹娘磕了头。
“爹,娘,女儿得你们养育长大,我庆幸我为姬家女,多谢爹娘随合英心
意,这些年来,是我给家里添麻烦了。”
舒氏酸楚的不行,侧头抹着眼泪,说不出话。
姬合英没戴红盖头,姬雄武瞬间蹙眉:“怎么不戴盖头?”
“我官位比薛淮璋要高,要盖也该是他盖。”
姬合英理直气壮。
“让你穿新娘喜服还是委屈你了?”
姬雄武横眉瞪眼。
姬合英应:“是,我就该穿新郎装。”
“你!赶紧出去,嫁去薛家,忠义侯府留不住你了。”
姬雄武被姬合英气到闷气。
姬合英嘴一咧,迅速爬起来,“那女儿这就走了,爹娘保重。”
舒氏快被父女俩气笑了。
姬合英常年待在岭西,性子要强刚直,舒氏曾以为五年前她一去岭西,不会再复返了。
此生却真等到了女儿嫁人。
罢了,孩子大了不由人,姬合英说的对,她是朝中女武官,嫁人自当不同。
未免外头宾客说道难听之话,舒氏喊了杨嬷嬷,吩咐下去:“给大小姐取一张喜扇,掩着些面,大婚之日还是莫要给外人看见了。”
姬时语守在外,江曜陪在她身侧,见她情绪低落,牵住她手,往身边带了带。
便在这时,喜婆大喊了一声:“新娘子出嫁咯!”
府邸门外,薛淮璋等人急得要入府,三房两个儿子阻着,这声喊一落地,众人是齐齐回看。
只见主院之中,姬合英喜服红衣,无人搀扶亦或背着,独自跨出了院门。
在姬合英手里,握着一把圆面镀金喜扇,堪堪遮住她的脸。
姬时语惊呆了,“姐姐竟没戴红盖头。”
府外薛淮璋急切朝里头喊:“合英,我来接你了!”
姬时河赶忙挪步,堵住他身子,他拦薛淮璋,“你不准进去!”
谁料姬合英已是大步踏来,一把拨开姬时河和姬时成,自顾自便将手递给了薛淮璋。
姬时语笑了出声,“哈哈,二哥有的闹了!”
被自家长姐拆台,姬时河脸皮快要挂不住了,禁不住就嚷嚷:“大姐,姐夫都没给咱家红包呢,这不合规矩!”
常元忠也嚷了过来:“都给了二百两了还不够?”
“不过区区二百两。”
姬时河瞥了常元忠和谭中仁,突然笑容加深了,“两位再过些时,便是我的妹夫了,我才想起来啊……”
姬如萍和姬如蕊乃是姬时河的亲妹,成亲之日还不知会被姬时河如何狠宰一顿呢!
常元忠和谭中仁吓得后背一冷,顿时大感不妙。
那厢姬合英上了花轿,吉时已到,薛家人在忠义侯府门外候了多时,彩头也丢了不少,喜婆笑嘻嘻扬了声。
“时候到,新娘子出嫁——”
薛淮璋面生热意,总觉得不真切极了。
花轿之中,姬合英哼了他:“呆子,都说了起轿走了,你还不走呢?”
“走,这便走。”
一声吆喝,薛家人带新娘子回府。
姬合英大婚,忠义侯府亦要摆宴,请的人不多,只有要好的几户人家。
沈家夫人蓝氏受舒氏的邀约,自然也是来了忠义侯府做客。
蓝氏同舒氏道喜:“大小姐得遇良缘,祝贺侯夫人了。”
“多谢沈夫人,我心中确实高兴。”
许是人逢喜事,舒氏笑容满面,“我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是出嫁,还余下个小女儿,希望也能寻个好人家。”
“定会的,侯府的五小姐同金花似的,日后的夫君定是如意郎君。”
蓝氏说的真心实意。
舒氏很是舒心,倏忽间,她想到什么,问了蓝氏:“我记得贵府长子,可是与薛大人为同窗?”
蓝氏道:“不错,南怀正是。”
“沈大人伤可痊愈了?”
“已是大好,没得大碍。”
上回秋猎,便是沈南怀不顾自身安危,救下姬时语,自己却落了满背的血肉模糊。
舒氏踌躇之间,还是问了:“不知沈大人可有婚配?”
“还不曾。”
三言两句之间,蓝氏已然明了舒氏之意。
忠义侯府有意与沈家结亲,对此,蓝氏欢喜还来不及,当然求之不得。
蓝氏笑说:“南怀和五小姐有过几面之缘,若非在意,不会豁出性命。”
舒氏拉过蓝氏的手,顿感亲热,“那敢情好,事了后我请你过府一叙。”
蓝氏应了好。
府门外铜锣喜声愈发远了,忠义侯府也落得冷清下来,姬时语往江曜身上靠了靠,眼眶酸酸涩涩。
她问江曜:“哥哥今日便要回楚王府了吧?”
“嗯。”
一月初八那日,过年守了岁,江曜便被楚王派人叫了回去。
但江曜放心不下姬时语,执意等到姬合英出嫁,再打算归府。
江曜舍不得放开姬时语的手,他眼里热切,很是深意。
姬时语一抬眼,便见他那双渡了旖旎的狐狸眼,不敢直视。
她喉间酸涩,字眼难以吐出。
绞着他细长的手指,她难得顺从了心意,也没有撒手。
江曜在她身边,缠得厉害时,她会有不虞,推他又拍打他,妄图他能让自己喘口气,不要长久霸道执拗。
有时他脾气乖戾,不听她的,下手冷寒血腥,她是想逃离他身边。
可是等到这一日,江曜将离开侯府了。
她又不想他真的走了。
喜欢被江曜捧在手里疼爱,喜欢他万事以她为先,将她一点小心思也放在心上,记挂着。
姬时语满心俱是不舍之情,这只手跟不听话似的,便拽着江曜不放。
如小时候那般,想一直牵着他。
“去了王府,你要时时留心楚王妃和江子墨,他们背靠胡家,朝中声望大权势重,你行事不可太过冲动。树大招风,初入王府还是谦逊避着点风头。”
姬时语胡乱理着江曜的袖角,不知不觉说多了,“哥哥,万事都不及,我不在,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说的像是我们永不可再见一般。”
江曜捉住她柔软的手,回道:“我是去王府,不是上刑场。”
“嗯。”
“阿锁,我先回了,你要乖乖等我。”
闻言,姬时语笑眼弯弯,“知道啦。”
第99章
一月十五,姬合英出嫁。
忠义侯府红锦毯一路铺至主院,红绸锦色妆点各家院子,房檐庭角,连梅花树枝红花朵朵开,艳丽一片。
萍亭说着:“红艳艳的,这才是大吉之日呢。”
喜宴已毕,侯府上下着手清点绸缎,萍亭和萍柳也去做了帮手,两个丫鬟就着韶华院附近的几处院墙,将红绸一点点从枝头摘下。
萍柳还说:“再过两个月,三房的两位小姐出嫁,这些绸缎还用得上哩。”
“好日子是一个接一个的来啊。”萍亭笑。
与两个丫鬟满心喜悦不同,姬时语捧着脸做怅然状。
姐姐姬合英已是出嫁,此后便是薛家妇,她不得随心所欲想见便去寻姐姐。
即便薛家亲切,也得过了薛家的门房。
而江曜也已搬离忠义侯府,她父亲忠义侯亲自护送,将江曜送去了楚王府。
两人都走了。
姬时语叹了口气。
被江曜固执缠着,她心生过些许不悦之情,以为他强横不讲道理,偏搂她搂得紧,钳制地吻她。
她若在他身侧,江曜便会固执己见,拼了命地锢住她。
不论是四肢,还是身躯,皆被江曜缠得几近窒息,让人喘不过气。
那时候,姬时语想过,倒不如让江曜早些回楚王府。
也免得他成日便无节制地缠她,不管不顾,没得烦人心乱。
可真到了江曜离开,她心里头又是空落落的,像是叫人给抛在了这处,没了念想似得。
她又不那么真切的,想他走的远远的。
她不愿江曜弃她太远。
会太寂寞。
他能站在自己触手可得之地,那便最好。
她喜欢他,便要他在自己身边。
姬时语捧着脸,回想起江曜清俊的容颜,唇角下意识便高高翘起了。
诸多烦心事一撇脑后。
院中树枝被清扫干净,红绸罗缎已被丫鬟们收进库房,韶华院没了火红装点,余下院中堆落的雪白一片。
没了火红,倒显得冷清。
姬时语留待在侯府,却没少了打探江曜的消息。
不怪她有心打听,而是江曜这些时日便处在风头浪尖,京中流言蜚语四面八方满天飞,便没平息过。
遗落在外十八年的皇冑,还是残废楚王的儿子,这比话本唱戏还要精彩绝伦。
谁人不知,当年楚王妃乃是老楚王为楚王择的正妃,楚王不愿娶,却被老楚王强行逼着娶回了府里。
两人成亲当日,楚王甚至以双腿不便没去迎亲,与楚王妃的拜堂他亦是拒之。
后甚至让王府下人抱来一只公鸡,直言自己行走不得,委屈楚王妃与公鸡拜堂行夫妻礼。
可没给在场宾客看了好一出笑话。
楚王妃胡氏竟一一忍了。
还在两年之内,诞下了一个儿子,是为楚王世子江子墨。
众人大呼,胡氏乃奇人也。
本这事十八年已过,楚王府再无波澜,楚王仅这么一个儿子,老楚王只一个嫡长孙,日后承爵,不是世子江子墨又能是何人?
天意岂止这般作弄人,命运多舛的江曜被忠义侯抚育成人,与岭西奋勇杀敌、骁
勇善战,得弘文帝赏识,特赐封为二品都督佥事。
楚王终得以亲见了江曜。
这一见,老泪纵横,竟全了父子十八年后的相认,感天动地。
一面是楚王妃唯一的嫡子江子墨,一面是年少俊才,十八岁便已坐上二品朝中重臣之位的江曜。
孰重孰轻,一眼明晰。
京中四下便传,楚王已有改立世子的念头,江曜归府,他亏欠这个儿子,便想倾尽偿还于他。
楚王府之中,楚王能想到最昂贵之物,那便是楚王之位。
江曜为长子,虽不是嫡出,可占了楚王心头十八年的愧疚、悔恨与思念。
这份情深意重,是被逼无奈娶回的楚王妃无可比拟的。
然而,胡家眼下自顾不暇。
分不出功夫去顾及楚王妃胡氏的处境,为她出谋划策。
“奴婢听说江大人头两日上奏,揭发胡家牵连了命案,此事当真啊?”
萍亭笑着和姬时语说:“江大人好生勇猛威风!”
“萍亭也真是的。”
萍柳怨怪笑她,“早前你一个劲江公子的喊,谁不知道他是咱们小姐的兄长,才一离府,你便疏离喊上江大人了。”
“这不是江公子已是皇冑,楚王府的公子,哪好再喊江公子了?”
两个丫鬟互相打趣,听得江曜的事,姬时语心情舒畅,她生了好奇问:“哥哥为胡家何事而上书?他还真是迫不及待,才一回王府就闹了个大的。”
“胡丰汕两年前霸占民女,致使那姑娘一条白绫吊死在了胡家,胡家怕事迹败露,便刻意隐瞒,就地在西面刨了坑将人埋了。”
萍柳唏嘘:“这姑娘好可怜,不得坟冢立碑,就这么埋在胡家的院里。”
“胡家做此等事是真不怕鬼上门。”
姬时语满眼鄙夷不堪,说的更是嘲讽之话:“胡家草菅人命,在院子里将人姑娘埋了,成了孤魂野鬼,当真是残忍。”
“因此才是可恶至极了,亏得胡丰汕还想求娶小姐,光想这一出便是令人厌恶。”
萍亭点头:“好在江大人行事正道,替冤魂鸣冤了。”
胡家嫡长孙手沾人命,此乃大事一桩。
隔日姬时语坐马车前往明光书肆,一路上周遭议论四起,说的最多的还是胡家之事。
弘文帝已命刑部接管此案,搜查胡家,挖土寻尸。
而身陷万丈风声的兵部尚书胡老太爷,也因此被弘文帝暂且停职侯查。
姬时语知晓,胡家和江曜的梁子,是彻底结下了。
马车复而停下,姬时语下了马车,戴好白纱帷帽,她素手拢起肩上斗篷,缓步踏入明光书肆。
今日来,是为了尘世的最后一卷。
陆掌柜亲自来迎,萍亭将包好的书页递过去,他喜不胜收:“少东家,各家班主这几月催的紧,就等着您这一出尾卷了。”
“日日夸我话本做得好。”
姬时语笑说:“那掌柜的可要助我红红火火,财源滚进啊。”
陆掌柜闻言,信誓旦旦:“少东家便一百个放心吧!”
目送姬时语上了马车,陆掌柜心中仍感慨着,少东家俏丽明艳,心思细腻,还有一手好笔墨。
世间不可多得。
尘世上了戏班过后,他定要与少东家再催催。
天下来钱,其富如此,还不得尽早做写出几个话本?
……
姬时语前脚才从书肆折返回忠义侯府,便听下人来报,说时姐姐姬合英三日回了门。
她转了脚换路。
那厢姬合英已在海棠苑陪同舒氏。
“合英在薛家过的可还好,没受委屈吧?”
舒氏十分关切,而姬合英一脸潇洒,洋洋喜悦,笑着回:“母亲,薛淮璋在我这儿只是花拳绣脚一个,能让我受什么委屈?”
“哪有这么说你夫君的?”
薛淮璋便坐在姬合英手边,舒氏睨姬合英,让大女儿收着点,莫要掉女婿的脸面。
姬合英却笑眼一瞥,推着薛淮璋:“母亲不信我,那你来同我娘说。”
薛淮璋宠溺地望姬合英,他笑道:“岳母,合英说的是实话,我能娶她为妻是我的福分,在薛家,她欺负我,我也不会还手一下的。”
“得了!”
姬合英赶忙拉住他,脸是红了:“早知还不如不让你说话,文官就是文绉绉,说不清。”
姬时语眉开眼笑。
看薛淮璋疼爱姐姐,姐姐在薛家过得便不会太差,她心里真为姐姐欢喜。
舒氏摇头:“合英,在薛家你也这么欺负淮璋呢?”
“我可没欺负他,他都说了,是他让着我的。”
姬合英说一不二,薛淮璋却不会反她的嘴,两人相处得心应手,舒氏便也安心不已。
“对了,母亲,我今日来还有事要告知你,淮璋的调任下来了。”
姬合英说起正事,她眉飞色舞,是真的开怀:“陛下调他去往岭西,身兼岭西府任同知,虽是外放,却是升官。”
姬时语大吃一惊。
岭西府任同知,是从五品的官位。
说是同知,实则与知府已一步之遥。
凭着薛淮璋的才识与薛家的底蕴,怕是外放结束,再调任回京时,便可晋升京中重臣。
不过眼下,对姐姐姬合英而言,能去岭西是她的心愿。
姬合英说来牵住薛淮璋的手,“母亲,这调任是淮璋亲自去请的,他想陪我在岭西待几年。”
“淮璋心中总系着你的,你能嫁给他,是真嫁对了。”
舒氏心中宽慰,夸赞薛淮璋两句,看向薛淮璋的眼更显慈爱,“既然要去岭西,你们几时启程?”
“就这两日了,到时父亲会护送我们过去。”
姬合英转瞬望向姬时语,“阿锁,你也随姐姐一起去岭西吧?”
“我吗?好啊,娘,我想去!”
姬时语不曾去过岭西。
姐姐总说边关浩大广阔,连江曜亦在岭西待了五年,她亦心生向往,想亲眼见识。
舒氏犹豫:“可阿锁,我还在发愁她的亲事呢。”
“待她去岭西几日,归京之后再给她相看也来得及。”
“娘,我要和姐姐一同!我还未嫁人,你就拘着我,那往后我更没得日子出府了。”
两个女儿你一言我一句,驾着舒氏头疼晕厥。
说不过两人,舒氏只得应准,让姬时语随同姬合英一道。
只是这回去罢了岭西,回京后说什么也要定下姬时语的亲事,不得再由着她胡来推拒。
姬时语不悦鼓脸。
可又没得法子。
两日后,姬合英策马来忠义侯府接姬时语,萍亭萍柳两个丫鬟提着行囊,伺候小姐上车。
薛家马车已在北城门等候,姬合英高骑大马,随身护送姬时语。
姬时语闲不住心,纤细手腕撩了车帘,水灵灵的眼刚探出车外,便被一双黑沉的狐狸眼锁住了。
笑意凝在了她那张娇俏婉丽的圆盘脸上。
外头的人竟是江曜。
算起来,两人已有五日未见,这还是江曜从岭西归京,两人分离最久的时候。
今日江曜一袭墨袍劲装,没着朱红官袍的他,仿若突而之间,又回到了那些在忠义侯府的日子。
他执意要抱着佩刀,做姬时语的小侍卫。
可是她要去岭西,哥哥来做什么?
江曜看穿了姬时语的心思,勾了笑,薄唇轻启。
无声将话随冷风递到了她眼里。
他说:莫想撇了我独自去岭西。
姬时语颦眉,眼里染着两分心虚。
她想随姐姐姬合英去岭西游玩这桩事,因喜悦过了头,却是将告知江曜抛之脑后。
她并未派人知会江曜。
是真忘了。
匆匆放下车帘,小姑娘躲回了车厢之中。
薛家车队行驶近两个时辰,姬时语便就窝在马车之中一刻未出,当她知晓江曜亦是同行,便歇了要沿途赏景的念头。
待到午时,一行人就地停靠,修整用膳。
姬合英常年在野外军营驻扎,对此得心应手,她招了几个侍从,随她深入林中,抓鱼采野果子。
雪融之后,河流冰面薄层塌陷,姬合英一脚踩下去,便是咔嚓一生断裂。
那面姬合英入了树林,这边姬雄武整顿人马,将几两马车归拢,命侯府侍卫围守看护。
姬时语便在这时候撩了车帘,欲下马车。
只是她探出半个身子,车前便多了一个人。
江曜已是在她下首站定,伸出手来。
他微昂头,冬日初霁,细碎的浅光洒进他的墨瞳,没得执拗的深意,倒是很温和的色泽。
姬时语凝着身前那只玉骨分明的手掌,她不动,他便就执于半空,也不动。
在这件事上,显得很固执。
偏要牵她。
这人可真是的,让人没辙。
姬时语顿了顿,后还是没有太矫情,把自己的手递给了他。
江曜便牵着她下马车。
姬时语边问他:“你不是身有官职,怎么要去岭西?”
“我同陛下告了假,若我不来,你已是独自离京了。”
“可我是和姐姐作伴,爹爹又护送我们去,不会涉险的。”
江曜不留痕迹地瞥姬时语那张莹白玉脸,她系着兔毛斗篷,圆滚滚的绒毛顺着脖子裹紧一圈,衬得她脸蛋更娇小。
是娇美可人的小姑娘。
“是吗?唯独没喊上我。”
江曜忽的拽紧姬时语的手,她身子一晃,便扑进了江曜的怀中,他勾着她纤细的腰肢,抱得满怀。
抵在他胸膛之上,姬时语右手撑起,神色娇羞:“你……好多人呢,别这样。”
“阿锁,你长能耐了。”
“哥哥,先放开我。”
“不要。”
江曜说的沉沉,他又攥起姬时语的另一只手,徐徐举到了他脸庞,一侧首,他冰凉的脸贴上了她的手。
小姑娘手心柔软滑嫩,他贴着磨了几下,舒服的喟叹。
有情人多日未见,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已让人抓狂。
“五日了,我都没见你一面。”
“哥哥……”
姬时语挣扎,却抽不回手,江曜说着想她的话,举止十分强横,每回都是这样,她又羞又恼,脸蛋飘起了红晕。
因是与薛家车队同行,姬时语又下了马车,周遭不时有奴仆经过,抬桌端碗,偶时朝两人投来一眼。
被外人瞧看着,姬时语脸皮薄,顿时红晕燥热,她几乎不能抬头了。
姬时语卷起手,再不给江曜贴着,她板起脸,“江曜,你别闹了,太多人都看着呢!”
她似娇嗔又不悦的嗓音勾得江曜挑眉,他是放开了蹭她手,可另一只手还牵着。
“阿锁,我还没在这儿亲你呢。”
江曜说的呵笑。
姬时语瞪眼了:“你敢!”
江曜一双狐狸眼阴郁挑起,他薄唇微勾,不置可否。
他还真敢。
只是吻下去,小姑娘怕要恼得和他置气,往后再不搭理他的。
江曜不语,装了乖巧,又牵着姬时语柔软小手,自顾自把玩起来。
他一作乖顺状,姬时语便心软,拿他无一点法子。
“你们两个,做个待在这儿不走了?”
这时薛淮璋撑着马车艰难爬下了车,神色恹恹。
行程颠簸,尚书府的公子哪里受得住这等苦,半路便苦不堪言,几番做呕。
姬合英还照料他,特意命车队放慢路程。
薛淮璋见姬时语和江曜直愣愣站在跟前,疑惑不解,他肚里翻涌,也不等两人回话,踉踉跄跄便往树林里跑。
姬时语拧眉,“姐夫他无事吧?”
江曜再度将她攥紧,他偏要问清楚:“阿锁,为何没派人禀报我?”
“是姐姐要我跟着,四处走走,我从未去过岭西,姐夫调任,得此机会,我自然愿意。”
姬时语扁嘴,她那张娇俏小脸写满了不虞,是对江曜的,“再说了,我和姐姐还有姐夫去岭西,又怎么了?”
“我才离开侯府几日,你已不拿我当身边人看了。”
江曜垂眸,看不清他的神色,可是他嗓音低落,应是在自嘲,“阿锁总是待我这般无情。”
“我又是哪里无情了?”
姬时语的手几番推搪江曜,良久也未推动,便是这股不讲道理的劲儿,惹得她不快的很。
犟脾气一上来,她也不饶人。
“你便说说,你在我身边安插的人手,我去哪你会不知情?”
姬时语小脸浮起冷光,“上回秋猎我遇到的那个哑巴少年,是不是你的人?”
江曜没作回答,他狐狸眼沉了沉,转而抬起手别在了姬时语肩上的斗篷。
手指划过兔毛,没触碰她脸,姬时语却下意识缩了缩脑袋。
而后江曜抚着她斗篷的扣带,朝里一盘,又系紧了几分。
江曜说:“怕冷还不穿好。”
他避而不答,不知藏了多少鬼。
姬时语气恼的厉害,她拍开江曜的手,兀自哼了哼,以发不满之意。
江曜不给她解释,她便也不想和江曜说话。
很快,车队的另一头,姬雄武浑厚的声音高喊了过来:“阿锁,过来用饭。”
“爹爹,来啦!”
姬时语甩了江曜的手,笑着捉住斗篷便往姬雄武那面奔去。
江曜直直跟着她的背影而望,烈日当头,他竟对上了姬雄武一双如鹰隼般锐利的双目。
……
薛家车队在半路休整了半个时辰,姬合英生火烤了几条鱼,喂给姬时语两只。
小姑娘胃口小,只吃了一只便摆手说着不要了。
他们不知道打哪儿弄来了叫花鸡,堆在土坑里烧熟,敲开土皮,肉嫩油香,香气四溢。
姬时语被分了一只鸡腿,她捧着小口吃了。
姬合英笑着问:“如何?”
“好吃!”
姬时语小鸡啄米似得直点头。
这顿午膳众人纷纷吃了个半饱,唯有薛淮璋在树林溪水边坐了许久,是一口未进食。
姬时语便问姬合英:“姐姐,真不必管姐夫?他像是很不适。”
“哎呀,随他去,他身子太弱受不住颠簸。后头还要走半日路途,能忍则忍,不能忍只能难受着,还是不吃为妙。”
姬合英看得开,头回远行的人皆会难耐,薛淮璋还算好的。
用罢午膳,一行人再度启程,他们算着时辰,大抵再走半日便可抵达岭西。
姬时语窝回车厢里,后半程路途,她闲得发慌,再度撩了车帘。
可是这回,竟没在外头瞧见江曜的身影。
一问萍亭,没成想是她父亲姬雄武有要事,将江曜唤去了车队前列领路。
听后,姬时语舒畅地笑了两声。
待到戌时一刻,山衔落日,薛家车队终入了岭西的上岱城。
薛淮璋调任府同知,依着圣旨赐封府邸,同知府便在这座上岱城之中。
姬时语坐的身子骨快要散架了,好不容易下了地,车外冻得她手脚冰冷,频频哈出冷气。
已是一月下旬,可岭西的天却要比京城一年之中最寒冷的十二月还要冻人。
姬时语畏寒,才在府外站了一会儿便瑟瑟发抖。
姬合英见状,忙让人先去取烧好的手炉,下人匆匆折回,她将暖炉塞进姬时语手中。
“阿锁,岭西比不得京城,要冷得多,快别被冻病了。”
“为何这样冷?”
“地处太西边了,又多是高山寒地。”
暖意卷上她身,她嘶得颤抖,姬时语双手捧住手炉,像终于活了过来。
此行不光姬时语受冻,还有个薛淮璋,他人是苦哈哈地爬下马车,这一路颠簸消瘦了许多,路都站不稳。
姬合英让下人们先搀扶薛淮璋入府,她来收拾行李,马车还需卸货,她得照看着。
可还未安顿姬时语,姬合英遂问她:“阿锁是要回府歇着,还是上街游玩一趟?”
“啊?”
姬时语疑窦万千,“这么冷的天,街上还有人支摊吗?”
“何止呢,我们可赶上了岭西的好日子,今日是赶火日,为新的一年祈福,消灾求福。这时候天也暗了,街上该是要来乐声的。”
姬合英的话音刚落,一道如凤鸣的唢呐声已跃过几条小巷,飞至两人头顶檐角悬挂的纸皮灯笼。
火红烛火微晃,声动火动,铜锣与鼓点同奏,男男女女歌声轻扬,宛如仙音。
寂静的夜,登时热闹起来了。
“姐姐,我想上街去。”
姬时语顿时来了兴致,一把挽住姬合英手臂娇笑,“赶火是这样子的?我要去,我要去,你陪我去嘛!”
“阿锁,我让人去唤江曜,他陪你去好了。”
姬合英笑的意味深长,她知道江曜在身边,妹妹会多欢喜。
于是她拍拍姬时语的手,故作道:“府上事多,我脱不开身,江曜护行,我和父亲都可放心。”
容不得姬时语推拒,姬合英已吩咐下人去寻江曜。
可是姬时语还未消气呢,江曜冷脾气,遇到不愿出口的事,她如何盘问,他都是闭口不谈。
不多时,一袭墨袍的江曜走来府门口。
“阿锁。”
江曜朝姬时语递过来手,有心想和她牵着手去游街时。
小姑娘硬脾气的哼了两下,直直越过他,自顾自地朝前走去,压根没拿一道正眼看他。
走了好一会儿,姬时语抱着手炉,怎么也没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跟随。
她回了身,却见江曜还留在原地。
呆滞着,他的手未收回,眼神阴沉,不知在想什么。
“你这人怎么回事?”
姬时语扬声嗔斥道:“不是说好了陪我游街吗?我走了你怎么还不走呢,哼,莫非还要我亲自去请你不成?”
是因着江曜难以捉摸的脾性吗?
姬时语感觉自己越来越看不透江曜了。
真是气死人了。
哄他也不是,骂他也不是。
她怎么就被这么一个心眼多、又捉摸不透的人给缠住了。
还喜欢上了他。
姬时语绷着脸扭头,不多时,身后有脚步渐渐跟近。
江曜几个大步之下,又来到了她身边,他执着地去摸姬时语的手,姬时语不悦地摆动开,笑哼哼说:“不要,我还要捧着手炉呀!”
“你捧着,我不碍着你。”
江曜低低沉沉凑过来,牵住她手心,一根一根掰开,将自己的手指穿进去。
姬时语好气啊。
被他牵住手,她只得单手捧手炉。
这哪里是不碍着了?
根本就是霸权,得寸进尺,太过分了!
她心软一分,他能亲近一寸,恨不得扒开个缝儿也要钻进去。
“阿锁,我的手也很暖。”
江曜的狐狸眼倪来,神色一柔。
姬时语的唇角牵起,她心生起欢喜便随着他去了。
第100章
灯火花树,目中宛若星河,上岱城夜里时分,街道却张灯结彩,车水马龙。
主街有一条队形高举圆盘火灯,旋转之时带起数片花火。
“这就是赶火吗?头上点着火星,也不怕将自己发丝烧着。”
“多年数次的练,为的便是今日,点着乃是大错,那些人岂会这般容易出错?”
江曜回了她,姬时语歪了下脑袋,兔毛擦过她的下巴,微微痒,她“咦”地感叹起来。
“哥哥,你先前可是来过上岱城?都说这里离着大陇很近,那时候逢年过节,也是在这儿过的赶火日吗?”
“我不记得了。”
江曜说的太平淡了,以至于姬时语心生了不悦。
“怎么能不记得了,你可是在岭西度过了五年,这五年之中做了何事,你都不愿意同我一说吗?”
姬时语的眼瞳映出灯火,亮的惊人,江曜望回来,一双狐狸眼平静似水。
“不是不愿说,而是没上心过。”
江曜垂眼,顿生了阴沉之色,说着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阿锁,你不在身边,不是多好的日子,我记不住心里去。”
一时之急,姬时语喉里梗塞,她几乎说不出更多的话。
“赶火日便是赶火日,正如新年只是新年,与我和昨日、今日、明日,并无差别。”
江曜静静凝望于她,说道:“阿锁,你能明白吗?”
他将自己一颗孤寂的心,明明白白摆在了姬时语跟前。
她如何不明白,又怎会不动容?
姬时语好想在这一刻,扑入他的怀中,紧紧圈住他的脖子,抱他蹭蹭,再撒一通娇。
然而,一道婉丽清扬的歌声随着鼓声传来,旋即止了姬时语将朝江曜迈去的步子。
那头的姑娘她唱着:“归来的儿郎呐,此欢可愿同享?”
“是央金姑娘!央金姑娘的赶火舞来了!”
“快点儿,莫误了时候,可被挤到后头看不见了。”
“走走走!”
欢笑而至,人群纷涌,街道之上火灯愈发的聚拢,火势越烧越旺了。
姬时语睨去眼。
不远处,一圈圈火把坐落,围成一道圆,火圈中央,有个满身琳琅的女子正旋舞跳动。
赤金的火苗在她大开的衣裙之下星星燃着,她的脚尖好似踩在火尖。
曲调突而变了味儿,是姬时语听不懂的话,却仍旧好听。
她拽了江曜的手,问他:“岭西还有自己的岭西话?”
“不是。”
江曜回:“她唱的是大陇语。”
“啊?她是大陇人?”
“是。”
江曜颔首。
“大陇人为何能入岭西?城中百姓竟也无怨言,我方才听他们呐喊,像是很拥戴这位央金姑娘。”
姬时语探头探脑,又朝火势的中央瞥去。
央金双臂举起如蛇舞动,火光照样下,一身小麦色的肌肤亮丽,眼尾带勾,歌声清亮。
与京中贵女不同,央金生得一副大陇女子的外放。
姬时语大为吃惊,她早听闻大陇与岭西交战多年,忠义侯府便是镇守岭西,以挡大陇铁骑踏破边关城池。
可如今,战事已平,两国握手言和,大陇之人竟也能随意出入岭西,与岭西人同庆贺赶火日。
“祸不及平民百姓,边关人心淳朴。而且,战事早已结束,这是众所周知之事。”
江曜说着话,姬时语听得也认真,她俏生生地扬起笑来,转而改握住他的手。
“大家伙都去那头瞧看,我们也跟过去看看啦!”
央金的舞已跳完,她立于火圈中央,昂首高歌。
在她额前,吊着一串五彩珠串,流光四溢。
姬时语好奇心颇起,不经意牵住江曜便往主街的河道挤了过去。
四处乐声不断,鼓点还未止,和着拍子,她脚下跟着舞动,又抓起江曜的手腕,举过头顶。
小姑娘娇俏灵动,笑意轻盈。
“哥哥,你来陪我嘛。”
“你还会跳舞?”
江曜兴味地挑眉。
“自然是不会的,但……你陪着我,那我便就会啦!”
姬时语随心扭动,她身上裹着兔毛绣海棠花披风,微扬起时,海棠好似开了花。
她皓腕伸来,细长白玉的脖颈也跟着拉长了。
见她乐于玩闹,江曜便也只好捉着她的手腕挑高起来,与乐声一道,引着她轻迈步子。
乌发间,姬时语头顶的珍珠流苏与环佩
作响,江曜没来由的叹息。
“阿锁出门,没带上铃铛。”
“做什么偏要铃铛了?我这流苏金钗不好看吗?”
姬时语推了江曜一把,身子朝后一跃,她远离了他两步。
火光星河在后,姬时语雪白娇颜,舞了好半晌,她捧着手炉,气息微喘。
朱红的纯明艳娇嫩,微微张开时,她又抿了两下。
姬时语还在笑,明眸皓齿,眉眼弯弯,“我不戴铃铛那也是漂亮姑娘!”
确实是小娇娘。
江曜是真的口渴了。
上前一步,他便揽住了姬时语的腰肢,又强横地将人抱进了怀中。
姬时语大呼:“我还有个手炉,会烫着你……”
可是江曜才顾不上那么多,即便姬时语双手挡在他胸前,他还是再忍耐不了地低下了头。
朝她的唇上覆了下去。
“好!”
身后突然响起热闹的喧哗,原来是央金歌止了,人群欢呼起来,拍掌叫好。
霎时,姬时语被惊醒,反应飞快抬起了手,捂在了自己的唇瓣。
江曜的吻落在了她的手背。
没亲到她的唇,江曜不满唤她:“阿锁,拿开手。”
“才不要呢。”
姬时语眼里含杂了不虞,作势又是推搡他,不准他在外头胡作非为。
虽是身处于岭西的上岱城,人生地不熟,无人认得她为忠义侯府的五小姐。
可是人多眼杂,都看着呢。
姬时语脸皮博,怎么都不愿意。
她娇嗔瞪他,“你坏,不准你亲我。”
说罢,姬时语拿手推脱他的脸,来回捧着揉搓,便是不让江曜凑近过来,再触碰自己。
少年脸面冰凉,而姬时语的手烤过手炉,还暖和和的。
她不给他亲,江曜总有法子能给自己找回来。
握住她作乱的手,江曜啄上她的手背。
轻轻一个吮咬,红痕便留在了小姑娘柔嫩粉白的手上,赫然显眼。
姬时语又是一个瞪眼。
殊不知此刻她的眼波如丝,映在无数火花之前,明媚的如同一束璀璨冬花,勾得江曜想亲到她闭眼。
“不要这么看我,不然我要在这儿亲你的。”
“说什么都是你有理了,真讨厌!”
姬时语哼得拍他,江曜拿亲她做威胁,她脸皮薄,是比不得他厚脸皮,只能乖乖认栽。
瞥开头,姬时语再不和他对视。
……
赶火日,顾名思义。
上岱城今夜难眠,火光冲天,四散而行的人群几近人手一只火束。
姬时语看得十足新奇,在岭西这样的寒冷冬日,人人举着火,好似冬日也不再彻骨的冻人。
行走不过片刻,姬时语感觉身上也被主街烘暖和了。
姬时语边走边听江曜说央金的火裙舞,是赶火日的重头之戏。
央金一舞了毕,也意味着这赶火去病痛,为新年祈福消灾,就此结束。
“所以,赶火日年年都少不得央金姑娘啊?”姬时语了悟。
“可以这么说,城中爱戴她亦是如此。”
“能将全年重要之日交给大陇人,看来她的舞是旁人真比不了的呢。”
“小姑娘,这你就不懂了吧?”
姬时语还在感慨,身侧有道声音叫住了她。
她一睇眼,竟是一位眼盲抓瞎的老者。
老人抚着胡须说道:“央金命里便是要从大陇来到岭西,她其名央金,是为仙音天女,天命乃归上岱城之仙乐韶舞,她造化了上岱城,上岱城便也未亏待她。”
“原来是这样啊。”姬时语点头。
“不过这位小姑娘,你并非岭西中人吧?”
老人没让姬时语走,而是说了句莫名之话。
姬时语仔细端瞧,老人眼窝凹陷,一双瞳孔涣散无神,是真的瞎了,可却循声朝她这面望来。
“老先生,你如何得知的?”
“口音,方才我听你说话,你说着,尾音朝上调了调,该是京城中人来到了岭西。”
这老人支了个破烂摊子,桌上只有三五铜板,他拄着破旧木棍,默默低念道:“不过有些怪了,你这命途我竟看不透,看似双生,实则只有一人,真乃怪哉怪哉……”
旁人听不懂,姬时语却十分清楚。
前世今生,她是活了两辈子的人,眼前的老人短短一刹,便将她的天机看破。
姬时语心头猛跳,径直追问:“老先生,你还看见了什么?”
“你信我?”
老人笑了笑,好似在自嘲。
姬时语没作他言,她摸出荷包,取来一两银子递到了老人手里。
“要不了,要不了。”
老人却直摆手摇头,“我只收五个铜板,多的不要咯,给多了我可不算,姑娘去寻别家吧。”
见老人如此固执,姬时语只得换了五个铜板,重新给他。
这回老人收了。
他摸着铜板,苍老佝偻的手不住摩挲,铜板翻了又翻,念叨声顿了近好一会儿。
“六爻纯阴,阴转纯阳,卦象六冲,动荡不安,不过最终归于六合,诸事可回归顺遂。”
姬时语听不懂,便问:“老先生,此卦怎解?”
“我看到姑娘你深陷困境之中,这泥潭不浅,短时日内你恐怕难以逃脱,内心太多杂乱之事,你看不清自己的心。”
老人直直看过来,沉了声道:“这话不是说你所行便错了,小姑娘坚信其路,倒也无错。但我得提点你一句,定要当心你的熟知,你以为的亲近之人,许并非你所想,有时候,亲近之人伤你,可比外人捅刀来的怖人。”
“老先生,你说的这人?”
“我怎会知道?凡事还得你自个儿去解,卦只得看一层,看不穿万事。”
老人不忘叮嘱她:“我算得的卦象来看,你命里还有一劫,日后才可顺遂。而这一劫,就来自于这个人,小姑娘,你要当心了。”
姬时语听得后背起了冷寒,她捧着手炉却仍感寒冷。
老先生一番话,引得她不敢侧头,只因江曜便站在不远处等她。
而这些话中之话,她第一时便想到了他。
老先生要她当心江曜,是说江曜会是她命里的劫。
可是,他陪了她好些年啊。
姬时语脚面挪动,后知后觉走回江曜身边。
小姑娘哈出一口凉气,吹散的白雾缭绕于她水灵灵的眼眸。
江曜平静的目光扫来,眉宇未染风雪的出尘。
姬时语心下一动,上前踮起脚勾住了他的脖子,任由身子依偎进他的胸膛。
“怎么了?”
“想抱你了。”
姬时语没心没肺的笑起来。
她想抱时,便执意要抱他,不愿意时,百般能寻个由头,也不应他。
因而江曜的手刚抬起,抚上她纤细的腰肢,姬时语已是回转手腕,摁住了他手。
她说:“不行。”
江曜挑眼看她。
姬时语眼瞳一转,笑得盎然:“由着你,又要胡来。”
江曜便真的不动了。
可是怀中的小姑娘伏在他胸膛,贴脸磨蹭,她抓着他衣袖不时哼两声,直叫江曜难忍。
他艰难咽了口水,嗓音哑了:“阿锁……”
“嗯?”
姬时语鼻息间是江曜干净的气味,令人安心,又是不舍,她便想再多抱他一会儿。
她在他怀里抬眼,一触及江曜黑黑沉沉的墨瞳,心头便是一个咯噔。
这种感觉。
他想亲她了。
姬时语立马惊觉,跳出了江曜的怀抱。
江曜狐狸眼瞥来,清清淡淡的问她:“方才说了何话?谈了许久。”
“闲聊几句罢了,没事。”
姬时语笑着应他,心想该是她多心了,反手便将手腕递至他的手边。
她笑盈盈地攀住他的护腕,亲昵地撒娇:“哥哥,有些冷了,想回去。”
“很冷吗?”
江曜抬手捉住了她的素手,他用唇碰碰她的指尖,揉搓几下之后,揽入自己的掌心。
十分令人诧异的是,江曜的手本也该是凉的,可他的手掌心,贴着姬时语的那一面,却莫名的能捂热她。
温热源源不断朝姬时语涌来。
好似不那么冷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