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十四章

作品:《风木悬青

    褚英心中平静:她如今最不怕的便是死。


    往后页翻去,像是几人的字迹混在一起,笔迹工整,可写法怪异,字形辨得,连起来却读不懂意思。


    正想着,缸中又起动静,快溢满的水似被搅动起来,沿着一个方向打着旋,发出水浪拍打缸壁之声,其中之人周身隐隐泛着金白色的光,这光蔓延到水中。仿佛盛了一池子的灯。


    她不禁靠近了一些,只见那只破败的旧缸突突微响,面上逐渐生起枝杈一般的裂纹,裂纹迅速生长,很快覆满了大缸的表面。刺啦一声,裂片破碎,大缸像被人剥去了面上的斑驳,只余下一层薄薄的透明。


    那长着鱼尾的人,蜷缩在透明的缸和微亮的水中,忽地睁开眼,白发和衣袂都往他身后游去。他两眼微动,无边冷漠又无边怜悯的眼向褚英手中望了一望,那本尘封的册子便被一股无形之力托了起来,浮在缸前。


    他未开口,褚英的脑海中却响起他的声音:“这是我们用密文所书,你看不懂。”这声音空灵孤寂,像是万丈高空冷冷地飞下一片冰雪。


    褚英将剑抱在胸前,道:“我对窥探别人的隐私也没有兴趣,它自己掉了出来,怪不得我。”他微笑,身后的尾巴轻轻摇曳,使他借力将两手放在缸面,通过透明的隔层看过来:“你救了我性命,有些事情让你知晓也无妨。”


    他接道:“你不愿承认你的身份,我也不去猜。”他视线上扬,望了眼那册子:“……书中所写,是我与另两位友人百年间的一些感悟见闻,都是些无聊的家常笑话,没什么有趣的。”


    褚英道:“那你便捡有趣的说,比如你另两位友人现今何在,你为何满身伤口出现在长生殿……”她眼底霎过一道光:“你之前说无人能救衍州,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脸侧出现鳞纹,沿着他的骨向上攀升。他苦笑道:“行违神祇,天则罚之。这场雨迟来了一百年。我那两位朋友也算因此丧命,如今总算轮到了我。”


    他这句话末了突然说的急促,周身白光猛的炸开后逐渐归于平静,双眼紧闭,旧缸亦破败如初,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褚英回过神,发觉书册一直在自己手中,已翻过了四五页。小乞丐摇撼着她的手,满脸疑惑。


    她拍拍他的头顶,一个“你”字将将说出半个音节,小乞丐神色忽变,满目痛苦,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抓着自己胸前的衣服张嘴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褚英神情凛然,将他手抓开,解开他胸口,只间一个乌青的掌印刻在他心口处,隐约有变的深黑的迹象。他猛烈地咳嗽,艰难道:“痛……好像浑身骨头都要断掉了……”


    往常见惯了他活蹦乱跳,哪见得他这样忍痛的模样。褚英慌忙抓住他一只手,渡了些气给他,问道:“还有哪里痛?现在好一些了吗?”


    小乞丐扭曲着脸,大口喘着气,将她手挣开:“不要你、不要你的……难受……”褚英一怔,想来自己已异于常人,莫论普通人,连妖魔鬼怪也排斥她的力量。


    她将小乞丐置于平地,又在他身下垫了些软干草,摸到一只木碗便转身向缸中人走去。褚英用剑划开那人腕子,接了半碗的血,回到小乞丐身边,扶他起来,道:“他的血算半个灵丹妙药,你快喝下去。”


    她将碗递到小乞丐嘴边,他抽着冷气嗅闻了一下,就着她的手全部喝了尽。褚英将他上身衣服解开,只见到胸口一处掌印,未出冷汗,也未有扩散现象,似乎只有痛。


    那半碗血自他喉间往下,腥红得叫人无法忽视。鲜血滚过喉咙,在他胸腔积住,停在掌印周围扩散开,下一瞬,竟是由他胸前皮肤全部渗了出来,连着褚英的衣袖也染红了一片。


    她指尖碰到仍是滚烫的血,再去摸他的身体,他体温稳定下来,只是脸色依旧难看,纸片一样单薄惨白。褚英心道奇怪,这半碗血如何从他体内排了出来,他又是怎样在这骇人的一掌下活过来的。


    褚英轻唤了几声,小乞丐听见了她的声音,只是困顿睁不开眼,翻过面,背对着她蜷缩起来,迷迷糊糊道:“小泥人……”


    她低头一瞧,地上果然有几个豆大的泥人脚印,湿哒哒地往大缸方向去。前几日被他捡来的泥人活了起来,长手长脚,沿着缸沿爬动。


    泥人见褚英已经发觉,便不再伪装,忽胀大了百倍之余,对她骂道:“你两个小贼!偷东西偷到我长生殿来了!”


    褚英一愣,随即讥笑道:“我说是何方神圣,原来是你泥人老三,那天被我扭断了胳膊,又换了一身更丑陋的装扮。你几个兄长知道你在外扮丑,被小孩子捡来当玩具吗?”


    泥人回道:“什么小孩子!我看是大妖怪带着小妖怪四处讨打。他吃了我一掌居然能活到现在,看来是我低估了你们的本事。那天在庙里没将你打死已是仁慈,竟还敢跑到我的地盘上撒野!”


    她道:“既然这掌是你打的,那我就割你一块肉给他熬汤喝!”说罢,提剑向泥人刺去。她这一剑使得极为凌厉,眼见着要砍下泥人的脑袋,却在距他方寸之间遇上阻隔,如何都不能刺下去。


    褚英沉息,再往剑上发力。突然这泥人身前浮出弧形的罩子,鳞片纹路上闪着细光。她的剑似是敲上了空谷里的一口钟,散出沉闷闷的响。握剑的手臂一阵隐痛,竟被这罩子弹了回来。


    泥人砸破缸,缸中水乍然漏了满地。他将缸中昏迷着的人反身扣在肩上,扬声道:“小小麻雀精还想靠近我身,再去修炼个白千年吧!”说罢,踩着重步向雨重奔去。


    褚英捡起地上那卷书册,折返身去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乞丐,见他气息平稳,尚无性命之忧,这才放心去追那泥人。


    泥人消失在雨中,每一个步都落下深深浅浅的脚印。她追着这点泥,竟是又回到了长生殿。


    殿中光线微弱,几盏宫灯悬在半空上下浮动,罩着烛光的灯纱雕刻着细长的人影,抬手侧脸之间泄出昏黄的光源,将褚英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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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打在光洁的地面上。


    她越往深处走,越觉得这路似乎是无尽的长,脚下分出无数条小径,通往不同的门。


    “嘻……有人来了……”


    身后传来窃笑,她转身,空荡无一人。


    “这人好傻……认不清路……”


    轻声的窃语在耳畔聚拢又倏忽散开,她挽个剑花,在空中挥了几下。


    “……哎呀,她恼了……”


    褚英拧眉,呵道:“阴魂不散,做鬼还要乱嚼舌根,安静些!”


    那几道细声复又响起:“快瞧快瞧……她模样好怪……”


    “嘘……她叫我们安静些……再惹她恼怒,就要用剑将我们杀了……”


    “胆小!我们早死了,还怕她杀我们……”


    “……这人有些面熟,莫要再逗她了……”


    见这几道杂音越发猖狂,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愿,便拿出玉珏,又念起咒来。待它发出荧光,便见几个穿粉衣扎着发髻的小宫女悠悠然飘走,藏进了角落中,露出两只眼睛,鬼气森森地望着她。


    褚英随手扔出团蓝火,在一个小宫女身边炸开,将这群鬼吓了一跳,人形也维持不住,披头散发匍匐在地。


    “是否见过一个泥巴人背着条长尾巴的人经过?”她问道。


    一只鬼点头,伸出手来指向一处,轻飘飘道:“那里……”又一只鬼探出头,指向另外一处,道:“这里……”“不对……”第三只鬼道,“我瞧见他们往我身后方向去了……”


    褚英道:“你们确定?”


    那三只鬼互相望望,为难地搅动手指,各自重新指认了方向,仍互相对不上。三只鬼见状有些难堪,收了手,畏畏缩缩地阴回了角落。


    褚英无言,将这几个位置都抛在脑后,抬步往她们都漏下的一处走去。


    众鬼见她走了,凑拢到一块儿,悉悉索索交谈起来。


    “好可怕,她是人是鬼……”


    “她脾气也差得很,阴沉沉的吓死鬼了……”


    “但愿她不要死在长生殿……我不想日后一直与她作伴……”


    “……她刚才问泥人,她是在找谁?”


    “老三,肯定是老三……小五给他换过了身体,他跑出来了……”


    “这老作精跑出来作甚,又想拿我们寻开心……”


    “他要杀了天麟师……”


    “他要杀了天麟师……”


    “……他终于忍不住了,他们想要出来了……他们想要出来了……”


    “那我们又会如何,长生殿会不会叫他们几个拆了……”


    “那可不好,我不要去酆都当鬼……我舍不得你们……”


    “酆都可不行……那不是鬼待的地方……”


    “酆都那位主簿是我们的熟人,我们去了之后,日子一定难过的紧……”


    “快去告诉奚夫人……快去找她……”


    “去找奚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