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土地心跳

作品:《登临塔下

    老校长怀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批准了李春生给小白菜一间单独的教室的请求,一来她对小白菜这个明月庄最特殊的儿童心存芥蒂,二来又十足地认可李春生这个年轻人的能力。再三思考后她提出了两个要求:“第一,小白菜的授课时间必须在放学后,第二,上课时必须敞着门。”


    对此小白菜仍然表现出明显的不满,但他却不再暴跳如雷,把自己的爪子对准别人的喉咙,这次他阴郁着一张肉脸积攒自己的怒火,心里不断预演着“课堂”上可能出现的各种场景。小白菜觉得自己正在成为一台先进的机械,或是一个无可匹敌的预言家——怎么说都无所谓,这二者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他从千万种命运中选出自己最喜欢的一个,成为明月庄仙童对自身命运的预言,剩下的就是千方百计实现它。


    李春生看人很准,他曾说小白菜是个说书的好苗子,在如今的时代能做个出色的艺术工作者。我听了之后对他说:“那他找你上课真是找错人了,他该找个教美术音乐的老师。”我想我这话的幽默感几乎为零,但李春生还是笑了好一会儿,我问他发笑的原因,他却什么也不说。


    小白菜要上学的消息传到万金花和李得彩的耳朵里已经不知是几手消息了,泥土中的男人举起他心爱的古巴烟斗,沙哑的声音和烟雾一同升空,“就他现在也能上中学?”他扇扇面前的厌恶像扇走衣服上的蚂蚁,下一秒就开始拿锉刀去锉掉土像上的黑点子。万金花则一边脱下身上的行头一边满头大汗地朝外面喊道:“他们要诲人不倦,那就去吧,不是他把中学闹得天翻地覆,就是中学把他也吃了,碍不着我什么事儿!”


    小白菜来得很准时,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半数时间都在发高烧的情况下还能行动自如,但这个幽灵般的身影已经铁板钉钉地要出现在中学里。我拿着饭盒前往办公室的时候小白菜就站在教室的门口冲我露出一个鼻涕虫般恶心的笑脸,我把饭盒拍在李春生面前说道:“吃完再去。”


    “你不用太担心,在登临塔的基座落成之前,他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预言?”我问。


    “预感。”他说。


    “你什么时候能预感些好事儿?”我嘀咕了一句,李春生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我,他反问道:“你怎么定义好事呢?”


    “怎么跟上课似的,你小心职业病。”很快我就从这奇怪的氛围中逃走,一转身出门就看到小白菜的笑脸依旧焊在脸上,他甚至抬起手来想要与我打招呼,我在走廊尽头无动于衷地盯着他,直到李春生走进了那间教室。


    小白菜坐在空旷的教室中央,他身上高烧的余热未退,连摸过的桌椅都有着难耐的温度,李春生用一块湿毛巾细致地给他擦了脸和手,小白菜冲着他发出“嘿嘿”的笑声。


    “李老师,哦不,以后我也要和我的姐姐们一样,叫你春生老师。春生老师,你果然答应了我的要求嘿嘿嘿……”


    李春生在他对面坐下,用我比较熟悉的极其平淡的语气说道:“你这么看得起我,我倾囊相助是应该的。”


    “是你很看得起我吧?春生老师,要不然你为什么要用障眼法潜入我家里来引诱我呢?为什么你要在老校长的事上横插一手,为什么要蛊惑我的好姐姐金铃儿呢?”


    小白菜的这些指控,李春生早有预料,如果不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这所谓的“课堂”就不可能正式开始,“小白菜,首先我没有用什么障眼法,那天我敲了很久的门却无人应答,你的父亲李得彩陶醉在他的藏品里并没有注意到我。其次,李洪对老校长的指控本就是无中生有,定刑论罪,需有令人信服的证据,这是写在《千年万代引》上的话,就保存在你妈妈的手上,对吧?更何况李洪因为自己的誓言遭到了吉祥天师的惩罚,我只是在阻止一场冤假错案而已。最后,你的姐姐金铃儿,她的确是一个优秀的学生,只是蛊惑从何谈起呢?如果你说的是她想要把你们俩绑定在一起的事,那是因为她好心又善良,你一直生着病,金铃儿这样做既是保护你的安全,也让学校更放心。她又不是神仙大能,偶尔考虑不周,也是可以原谅的吧?更何况现在,你并没有被绑着,对吧?”


    小白菜在片刻的沉默后爆发出长达一分钟的笑声,大笑让他喘不过来气,李春生继续做他的老好人,用一个母亲哼唱晚安曲的节奏给小白菜拍背,帮助这个孩子从短促的气音中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嘿嘿嘿嘿嘿……春生老师,看来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用类似的花言巧语来搪塞我了,对吧?”


    “这不是花言巧语,小白菜,无论你信不信,我说的没有半句假话。”


    “你觉得我信吗,春生老师?”小白菜往斜上方投去恶毒的一瞥,也决心对李春生开诚布公,“春生老师,你倒是说说,我要如何才能像吉祥天师一样,成为明月庄所有人都仰望的存在呢?”


    李春生站得远了些,像是防备着他似的,“恐怕我的智慧比不上你,小白菜,不如先说说你的想法。”


    “嘿嘿嘿嘿……别人不知道,但我很清楚,我们明月庄病了,而且很严重,就像癌症一样。你看看我们伟大的吉祥天师,他的香火比以前更旺,他的塑像金身举目皆是,但是我把耳朵贴在地上,已经很难再听见他的心跳声了。春生老师你知道吗,以前,在我三岁的时候,那地上的心跳就像藏了只兔子!现在,却像个老头喘气!我知道他过去不是这样的,他明明应该对明月庄的声音做出回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需要我们费力地供奉才抬一抬眼皮!”


    小白菜虽然令人生厌,但似乎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仙缘深厚,土地的心跳的确属于李春生,它是整个明月庄与吉祥天师血脉相连的证明,只不过在我的认知里,它应该早在百年前就无法被清晰地听见了。为此我猛然惊觉,原来李春生在这死灰般的日子里,也是偶尔浮现过希望的。


    “你说明月庄生病了?它病在哪儿?我不是医生,没有看出来。”李春生问道。


    小白菜来了兴致,他噌地站上了椅子,一只脚踏在课桌上模仿一个将军的姿势说道:“我们地里的庄稼产量连年下滑,我们树上的果子又小又酸,我们圈养的猪羊总要伺机逃跑,男人们懦弱无能又脾气暴躁,女人们心思深重又趾高气昂,孩子们与人作对又叛逆荒唐。很显然,这是阴阳颠倒,四方八方经纬混乱,小鬼恶鬼盘踞导致的后果!他们甚至已经堵塞了吉祥天师的经脉,阻碍他回应人们的期待,现在他气若游丝,明月庄也就奄奄一息!”


    “嗯。”李春生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你分析得很好,小白菜,可是我们治病总要找到病根。”


    “是啊春生老师,我已经讲得很清楚了,病根,不就是吉祥天师本身吗?这也是我的预感——恐怕吉祥天师他,就快要死了。”小白菜用他乌溜溜的眼珠盯着李春生,好像期待着他的反应。我想他是渴望得到一句“为什么”或者“你怎么知道”的,但李春生没有追问任何话,小白菜的两只眼睛也就因为压抑的愤怒而迅速地充血。


    “那……他之前为什么要来为你开蒙?”李春生问。


    “是自救啊。”小白菜往后仰躺在桌子上,像一头待宰的年猪那样伸展自己的四肢,望着天花板昂昂地叫着,“他下达了最后的使命,要我带着答案去回复他,这答案就是药剂,只能由我带给他,天师抓到了纵火犯,才能重获生机。”


    李春生把小白菜扶起来,“那么小白菜,为了重建,我们要解开的第一道题,就回到了拜神大会那天——谁烧了登临塔?”


    小白菜坐在椅子上触了电似的发抖,这颤抖源于灭顶的快乐,“啊哈哈哈哈!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啊!李池,他就是个替死鬼!为了我妈妈在明月庄里虚无缥缈的名望,成了一个替罪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这样!”


    他的老师并没有被小白菜发狂的情绪感染,他回到座位上坐下,等到小白菜终于笑不动了才说:“好,该上课了。”


    李春生和小白菜的课堂步入正轨,我便去找慧慧传递消息。说是消息,其实是我从李春生的话里擅自推理的结果:“登临塔那边还有多久打好基座?到时候就准备送季有兰走。”


    慧慧站在房顶上,沿着屋脊如履平地地走着,“快则五天,慢则七天,要不了多少时间了。”她手里还拎着老校长嘱咐要拿给季有兰的东西,“确定了?”


    “十有八九。”我说。


    “又是他说你猜的戏码,也别十之八九了,你就没猜错过。”慧慧说罢轻盈地一跃就将自己隐藏在明月庄错综复杂的围墙迷宫中,再一闪身就避开了季有兰家门口环绕看守的人跳到了她面前。


    这帮手持长柄农具的家伙最擅长的就是长时间的看守巡视,和当初在大树下看守蜕变成猴子的李洪没有什么不同。但万金花下达的指令被他们添油加醋地夸大了,以此来提升自己这份工作的含金量,保证自己在受害者跟前的权威。与此同时他们还辩称看守季有兰的行为并没有违背承诺,他们不找麻烦,只是把身子和眼睛放在这里,让季有兰感到些不自在。这和那帮私自为难季有兰的人不同,慧慧不想和万金花再有直接的冲突,她冷哼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反正他们的看守对慧慧来说也不管用,她悄无声息地把东西送到季有兰跟前,“你收好,悄悄的,权当我没来过。”


    “啊呀啊呀,我是个废人,早该入土的,麻烦你们又连累小潭……”季有兰身上的颜色不牢固,淋了雨就丑陋地往地上淌。慧慧扳正她的肩膀道:“有兰姐,再过两周,最多一个月,你就可以和小潭团聚,你信不信我?!”


    季有兰的身上又开始闪耀彩色的光芒,“真的?”


    “你信我就是真的。”慧慧将包裹里小潭的发绳递给季有兰,“我们说了会带你走,说到做到。”


    这位苍白的母亲将发绳抓在手里贪婪地嗅闻,那是女儿的气味,那是新生活的气味,发绳透过她的鼻子为她注入喷薄的颜色,每深吸一口气,季有兰身上的颜色就鲜艳一层。


    “你只好好活着,要活得比以前更好,剩下的交给我们。”慧慧说道。


    天师登临塔的基座落成仪式在一个折中的时间——六天后——如期开始了。


    一个高约三米,半径足有五米的圆形高台在明月庄东边的地上迅速生长起来,它的体积足足是前身的两倍大,在神婆子英明神武的指挥下,经由明月庄劳动人民的双手打造成现在的模样,从它就可以窥见新登临塔未来的威武面貌:围绕着圆形高台聚拢着十八片花瓣,让基座成为莲花台的模样,花瓣外侧是妙手师傅李得彩用他最精细的工具描绘的灿金纹路,即便在阴天也能熠熠生辉。花瓣内侧则是神婆子万金花咬破手指用羊毫笔蘸了血写上的《吉祥天师救苦逢源集注》,收录了吉祥天师在明月庄布施赐福,显灵降圣的故事。核心的圆台上涂了红漆,沿着边沿写上一圈“感灵应召救苦逢源真君”的大字。


    这个圆台已经先于吉祥天师本尊得到了虔诚的祭拜,三个供人叩拜的蒲团整齐排列着,最中间的那个铺着红布,上面正跪着一双颜色白皙的膝盖。这膝盖的主人正是当初坐着大奔驰几次进出明月庄的卷发女人,今天她的头发仍然卷曲着,而此前平坦的小腹现在明显地隆起了。女人过去的那双细高跟不见了踪影,她换上了平底鞋,金耳饰换成了大珍珠,胳膊上也多了一个玉镯子。女人双手合十面带灿烂的微笑念叨着:“好天师,大恩大德永世不忘,有我在一日,您的香火就不会少!”


    西装革履的男人仍然与过去的每一次一样坐在车里,打开一条窗缝吞吐香烟。万金花搓搓手走过来对卷发女人说道:“老板娘,天师应了你的心愿,为你和肚子里的孩子结了今生的缘。之后的事他老人家就不再插手,你该去拜保胎仙娘娘啦,女仙的耳根子软,老板娘多说点儿好话,多供点儿亮闪闪的东西,保胎仙娘娘一定能给你送来一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


    我看到那女人眼里发出期许的光芒,便由万金花召来的两个小孩一左一右搀扶着去了文慧菩萨那里上香。那女人高高兴兴地回到车里,不一会儿就从驾驶座的窗户里飞出粉色的票子,大奔驰呜呜地喷了捡票子的人一脸车尾气,让他们的牙齿在灰黑的脸庞衬托下显得格外白净。


    万金花将她的笑脸一直保持到大奔驰的车尾灯也消失在明月庄的尽头,转眼她就恢复了自己作为神婆子该有的威严,她的上手交握放在身前,对刚才负责搀扶卷发女人的两个小孩做了一个手势,这两个小跟班就蹦跳着去为她取来庆祝仪式所需要的行头。


    “你们别以为今天喜气洋洋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一会儿抓水鬼的时候都小心着点儿,上了身我也保不了你!”神婆子今天要做两件事:抓水鬼和主持庆典,盘踞在明月庄的水鬼传闻将会在今天终结,成为基座落成庆典上一道开胃的甜点。


    我们知道一场盛大的仪式不可避免,也就意味着李春生要渡过难熬的一天。不过他今天看起来状态没有以前那么糟糕,我按照他说的让孟明达在面包车里备好了几箩筐的鲜鱼,从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钻进庄子里等着,他对这样的安排颇有怨言:“哎呀来哥呀,这鱼活着腥,死了更腥,我闻久了就想吐,你们手脚能不能利索点儿?”


    “那你让万金花挑个更早的良辰吉时去吧。”我说。


    大约再过三个小时,登临塔那边的庆祝仪式就会准时开始,这是神婆子精心测算出来最合适的好时辰。按照李春生的设想,三个小时以后仪式的流程就会开始运转,季有兰会成为水鬼事件的牺牲品。不过今天,在慧慧、孟明达还有季青山的配合下,这会成为季有兰离开明月庄的契机。


    当我问起李春生他怎么确定季有兰会成为“水鬼”时,他解释道:“他们不会让季有兰以现在的状态在明月庄生活一辈子的,从咒杀的猜疑出现的那一刻起,季有兰在他们眼里就不再是个人了。抓水鬼,多合适的机会,让一个曾渴望杀死丈夫,背叛家庭关系的女人永远消失。”


    神婆子总要证明自己的能力不减当年,明月庄也不缺倒霉蛋。他停顿了一会儿,身体上如约而至的疼痛让他皱起眉,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就轻了很多,“还有,季有兰家门口轮换的看守,昨天都去了万金花那里……肯定是交代了什么任务。”


    这让我有些疑惑,按理说,李春生应当可以通过万金花家柜子上摆放的神像,看到并听到那里发生的一切。我还没来得及问,李春生就有点站不住,他一阵一阵地发虚汗,我扶他坐下,点燃一张黄符纸把灰盛在一只我珍藏多年的白瓷茶杯里,我把符纸上的咒文沿着杯口抹了一圈,那缓缓升起的灰烟李春生闻了就能好受些。


    忽然他抬起头来望着门外对我说道:“我得走了,小白菜把金铃儿叫出了家门往河边去。”我还没有开口说什么李春生就已经起身走到了门外。


    “你做的事很危险,小白菜可没什么好心思,他恐怕在怀疑你的动机。”


    我听到李春生的声音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坚定,甚至潜藏了一丝兴奋的味道,“李月来,我需要他怀疑我。你知道的,他的怀疑是我计划的一部分,这始终在我的掌控之中。但金铃儿不能为此而受伤。”他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决定,“不能。”


    “他很有可能是故意要引你过去。”


    “他就是这么想的,我很清楚,李月来。”李春生说道:“我要过去。现在你……”


    “我会去找季青山。在合适的时候让他出手,引开门口看守那些人的目光。也会告知慧慧,先带走小潭。季有兰跑不快,我会背着她逃。”到此为止,我已然明白对李春生的一切挽留都是徒劳,他决定的一切必然要发生。既然如此,我能做的就是从他面前让开,转到他的身后去推一把。明白这一事实的一瞬成了我漫长生命中的一个死结,它像是重感冒时咽喉的疼痛,每一次回望就是一次吞咽,让人难以忍受。


    我想起李春生曾与我认真地探讨过人生是什么东西,我想人生是告别,告别过去的自己,告别熟识的世界,才能进入新的生活。然而作为燃灯星君的我自己,在日复一日的迎来送往中,却从未真正体会过告别,因为这些人的离开对我而言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他们到来然后消失,这不是告别,这只是千万次经过,我永远站在清溪河缓缓的水流边等待着下一个人的出现。而唯有这一刻,当我不再试图阻止李春生的道路,我才终于经历了真正的离别。他头也不回地往东边走去,我蹲下身去抚摸大地的心跳,回应我的只有一片寂静,于是我转身而去,从此与他背道而驰。


    李春生扶着明月庄标志性的灰白墙壁往小白菜和金铃儿的方向赶的时候,他眼中看到的景象错乱模糊,随着他的脚步逐渐往东边接近,人们在万金花的主持下集体吟唱的请神号子也传到他的耳朵里。李春生在这些恼人的声音中与银铃儿迎面碰上,她从一个狭窄的弄堂里无声地蹿出来,倒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呀!春生老师,是你呀。”


    “银铃儿?你去哪儿了?怎么没和你姐姐在一块儿?”


    这个姑娘显然有着满怀的心事,面对李春生的疑问,她立马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在盯着他们后,就继续躲在来时的小巷里对李春生说:“春生老师,我在准备仪式的仓库里,发现了一个死婴。”


    “死……什么?咳咳咳……”李春生没能把话说完就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这让银铃儿想起了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李春生在吐出鲜血之后也是这样骇人地咳嗽着。


    在银铃儿爬进仓库之前,我名义上的父亲李有福正带着他赖以为生的杀猪手艺在庄子边缘游荡,他油腻的皮革围裙今天被清洗得干净,吱嘎作响的三轮车被他缓慢地推到更靠近大路的地方。随后李有福就开始只身往东边赶。


    银铃儿遇着李有福的时候,他距离仓库已经只剩下百来米。他畏缩着自己高大的身躯,像一条做错事的狗,还时常观察着周身的环境,令人不得不怀疑他的动机不纯。


    也许从某个角度上来说的确不纯吧。李有福在望见银铃儿的时候心里一颤,这一颤很快转化为躯体上的退让,他双手合十对着这个姑娘辩解道:“不是故意的,我今天还没动刀,手上没有血,干净的!”


    “有福叔。”银铃儿说:“有福叔,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才不管那些呢。你要找什么?我帮你找。”


    “银,小银子。”李有福是个别人说什么他就会信什么的人,“不麻烦你,我自己找。”


    “有福叔!”银铃儿一眼就看出来李有福要往仓库那边走,“那边周围人多,他们看见了你会把你赶出去,也会发现我偷偷放你过来,你自个儿找才是麻烦我呢!”


    李有福被银铃儿说的慌了神,他知道自己屠户的身份在明月庄总是不受欢迎,人们都说他的手上沾满了动物的血,是不干净也不吉利的人,和他接触久了就会染上肮脏的血气,事事都要倒霉。而类似的请神拜神仪式,除了宴席上要用到的鸡鸭猪羊肉经过他的手来宰杀,李有福本人是不被允许接近的,更别提现在他要到庆典的核心区域去。


    “小银子,有个小孩,小孩在那里。”李有福颤巍巍地说道。


    “什么小孩?你是说仓库里有小孩?”


    “有的,有个瘸子带来的,还用布包着,很小,哭起来像小猫叫,在仓库里,我看见了。”


    银铃儿身上一阵汗毛倒竖,要这个小孩子来做什么呀,登临塔是上千年来头一回倒塌,也是头一回重建,谁都不知道这庆祝的仪式神婆子要如何安排。但不管怎么说,在这种时候出现的小孩只有一种可能——庆典上的祭品。于是当初让小毛蛋丧了命的拜神大会海市蜃楼般出现在银铃儿目光所及的天空上,她说道:“小孩,那他会死的!”


    李有福连连摆手,“不要死,我想养他。”


    “养?怎么养?”


    “养孩子,把他养大。”李有福回答道。


    银铃儿用两秒钟思考了这样做的可能性并质疑道:“你是想把孩子偷出来,然后带回家去?那他们必然要发现小孩不见了,要闹得鸡飞狗跳,把明月庄翻个底朝天。”她提出了一个方案,“有福叔,他们又要害人,我看不惯。我帮你。”


    “你帮我,会害了你。”


    “有福叔,你瞧好吧,我有办法让他们闭嘴的!”


    而当身手矫健的银铃儿避开人群从仓库的窗户翻身进去之后,事情却和她想象的有些偏差:那襁褓里的婴儿躺在地上,早就浑身冰凉僵硬,成了一根不会动的柴火棍。


    死婴的事情让李春生感到天旋地转,他忽然觉得自己过去的八百多年岁月都像是柴火棍上未尽的灰烟,无用缥缈又难以自保,风吹一吹就灭了。他的胸口发起一阵恶心,但他确信并不是呕吐的前兆,此刻他必须赶紧前去金铃儿的身边。


    “春生老师!”银铃儿的声音和煦地响起来:“你要是有急事你快去吧,我是有办法的,你相信我!”她说罢就甩开腿沿着大路跑远,一边跑一边扭过身子来朝着李春生挥手喊道:“你相信我——!”


    银铃儿不知道,她无需向李春生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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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信任,她和姐姐很早就在历史老师这里拥有了一切。李春生在同一天第二次与人背向而行。


    他要寻找的两人正一前一后站在河岸上,小白菜打着赤脚立在淤泥当中,脚趾头缝里都蓄着青草与黑泥,他的手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而憋得通红。


    金铃儿在他的背后,对弟弟的行为疑惑不解。她方才正被万金花叫着去清点典礼上的用品是否齐全,半路上就被小白菜神秘兮兮地叫走,只能拜托银铃儿代行母亲的命令。


    “白菜!你站在那儿做什么?到底为了什么事?”


    小白菜开口道:“我的好姐姐,你知道钩弋夫人的故事吗?”


    金铃儿自然是知道的,李春生在课上已经讲述过这个故事。她只是不明白小白菜提起钩弋夫人的意图是什么。“你又不是刘弗陵,妈手里也没玉钩,你要做皇帝,咱们庄子也没有那个条件!”


    “你说错了,姐姐。”小白菜回过身来对金铃儿呲着牙,“我才不做昭帝呢,我要做的只有四个字罢了,那就是——去、母、留、子。”他把手中握着的东西展示给金铃儿,是一金一银的两个铃铛。金铃儿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是万金花在姐妹俩满月的时候弄来的,平时就拴在她们的床头。


    “你拿这个做什么!”金铃儿拎起裤脚就往泥巴上踩,“你是不是又在发烧说胡话了,去什么母留什么子?”


    小白菜一边往后退开一边说道:“嘿嘿嘿嘿嘿……姐姐,我看你还算可造之材才愿意告诉你的,不像那个银铃儿,以后肯定是明月庄的祸害。姐姐,我心胸宽广,原谅你之前的行为。”


    “你一定是又烧起来了。别再退后了,你要掉到河里去了!”


    他高举着铃铛一直走到芦苇摇曳的地方,河水已经能够触摸他的脚面,他将铃铛晃出叮铃叮铃的声响,“姐姐!你难道没有觉得命运不公?为什么你作为神婆子的长女却处处被她忽视,为什么我们亲爱的妈妈在看到我受伤后的第一反应是挽回她自己的脸面。姐姐!我现在是半个废人了,但是我心有不甘,我已经明白了在明月庄生存的一切规律,那就是信仰,谁把握了信仰,谁就是这里的主人。”


    说实在的,金铃儿对小白菜口中的“信仰”和“主人”之类的东西毫不在意,自从目睹了小毛蛋的悲剧之后,这个姑娘就已经知道自己生活的地方是块死地。直面死亡提前带走了她日后所有的颤栗,当银铃儿挤进人群与他们辩论的时候,金铃儿都站在一旁把每个登场的人都看了个彻底。这让她更加了解明月庄可悲的本质,对自己的故土失望了。


    “什么主人仆人,百年后都是黄土一抔。”金铃儿说着,也站到了和小白菜一样的位置,河水哗啦啦打湿了她的布鞋,“净说没用的,水里多凉,快上去。”


    小白菜脸上的微笑瞬间消失,他咬着牙恶狠狠地说道:“姐姐,你错了。如果我们都是一样的人,那我在开蒙之日见到的算什么,保胎仙娘娘,燃灯星君,吉祥天师他们三位是为什么要共同赐福于我,而不是你们?我们亲爱的妈妈在生下我之前梦到的金白菜又算什么?姐姐,我和你们就是不一样的,但这里的人都是有眼无珠的蠢货包括我们的母亲,他们表面毕恭毕敬但到了我有难的时候都只想看我的笑话!只有你还算公平,姐姐。”


    金铃儿轻蔑地笑了笑,“好弟弟,看来你还跟着老师有的学呢。你听了古代历史的课,学到了那时人分三六九等,却没学到水可覆舟,人的历史是人写的,神的形象也是人造的,你说的信仰归根到底也是人想象出来的东西罢了。”


    听到这里,小白菜放松了牙关,忽然歪着头对金铃儿笑着说道:“没关系,姐姐。那我会证明信仰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因为在不久的将来,我就会成为你们的信仰。”他说罢就将手上的铃铛掷出,看着抛物线落入清溪河的中央。


    “呀!”金铃儿伸长胳膊去够也是徒劳,而小白菜这时候却伸出他因为充血而通红的手,一把将金铃儿推下了水。她顿时感到自己掉进了一堆棉花里,脚下能隐隐地感受到泥巴地的触感,一踩下去却全是空的,她想要浮上来呼吸,河面却像塑料薄膜般罩住了她的脑袋,她看到铃铛在水下依旧发出银色的亮光,渐渐地离她越来越远了。而此时金铃儿隔着水面看到头顶有个被天光勾勒出的人影,声音却完全听不清,那人影为她撕开了河面的薄膜,明月庄带着点儿腥味儿的空气终于又回到她的肺里。在来人的怀里失去意识之前,金铃儿迷迷糊糊地念了一句:“天……天师?”


    李春生站在河水中,水面刚好没过他小腿的地方,小白菜正对他的到来感到欣喜,“嘿嘿嘿嘿嘿……春生老师,你真准时。”


    “小白菜,你可真会挑时间。”李春生对他说。


    “诶嘿嘿嘿嘿嘿……春生老师,我可不只会挑时间呢,我还很会挑人。你猜猜,我挑的是什么?”


    “什么?”


    小白菜扬起他骄傲的头颅,“没关系,你以后就知道了。现在,你该想想自己怎么脱身。”说罢,他的身子就往后一仰,扑通一声竟把自己也抛入水中。紧接着入水声的是沿着堤岸而来的杂乱的脚步声,这些人循着万金花在登临塔基座前做的法事指引而来,其中一个领队的指着李春生的背影兴奋地喊道:“哈哈!抓到了!水鬼!在这儿呢!”他对准天空打响一支尖叫的礼花,宣告他们的胜利。


    原来神婆子为落成仪式准备的开场礼就是占卜水鬼的方位,她把符纸浸泡在水盆里,一柄刷子蘸了水刷刷地甩。她蹲下去,查看水渍在地上的痕迹,就像数千年前的人查看龟甲灼烧的花纹,然后对着众人宣布道:“你们沿着清溪河去找,肯定能找着!”


    此时此刻东边的天师庙当中则还有一只沉默的棕色瓷瓮,李小潭蜷缩在瓷瓮里,耐心地遵守着明月庄的孩子与生俱来的特质:忍耐。


    比慧慧的声音更先抵达的却是一种清脆的碎裂声,这让小潭想到了剥豆荚——困着她的“豆荚”确实破裂了,一股莫名的力量将瓷瓮裁割成透光的立体拼图,令她这颗小豆子能够向外伸出嫩芽。


    “哗啦!”


    瓷瓮应声从内部破裂了,小豆子终于来到阳光下。


    “小潭!”慧慧赶到了庙门口,“走,跟我走!”她们在明月庄错综复杂的道路上飞奔,绕过熙攘的人流,绕过随处可见的神像,也绕过所有牲畜的眼睛。


    “慧慧姐,我们去哪里?”


    “去美好明天!去大千世界!”


    等到我眼瞧着季青山灵巧地将他修长的四肢藏进清溪河最茂盛的芦苇丛里,就听到我的身后有人打了两下响指,是慧慧,“李月来,我完成了,季有兰这里怎么样?都说好了吗?”


    “好了,等万金花那边放完三声鞭炮就开始。”


    我朝孟明达的方向做了个手势让他做好准备,顺便问道:“鱼很多,要帮忙吗?”慧慧带些气恼地拧了一下我的胳膊:“还问,你不搭把手我就把死鱼塞你嘴里。”


    解决完鱼的问题之后,慧慧又继续履行她的职责,她挎着竹篮急匆匆地往东边去,在路过季有兰的家门口时拍了拍坐在地上嗑瓜子的男人说道:“大哥!你看那边!”


    “啊?”男人迷离着眼睛,从百无聊赖的看守时间中脱离出来。


    “我听说了,神婆子找水鬼呢,小白菜也在,好热闹嘞。你们帮我听听,他们说啥呢?”


    一时间看守的几个都围到了门口,伸长脖子去围观河边的热闹,在慧慧的撺掇下只剩下一个瘸腿的留守,其余的都去给自己争一个英勇冲锋的好名头。而这瘸子刚把头缩回来,眼前就一片漆黑,慧慧看着我从屋顶翻进院落,用一只铁桶罩住瘸子的头,再用榔头把它当铜钟敲,“咚”地一声,瘸子就在眩晕中倒地,成了墙外一滩贪睡的烂泥。


    仓库里红色绒布包裹好的祭品在神婆子的呼号下被人抬出,她登上十八瓣莲花造型的圆台上,挥舞手中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宝剑,从左到右依次指向台前整齐排列的三支鞭炮筒,“点吧。”


    第一声鞭炮炸响,伴随着耳中的嗡鸣声,李春生把涌到咽喉的血咽了回去,有人怒吼着朝他扔出石块,李春生立马就知道了小白菜是什么意思——这是一个考验。他朝着在浅水中悠闲扑腾的小白菜说道:“如果今天他们认定我就是水鬼的源头,那就是你母亲万金花的头等功,小白菜,你泡在水里,是想继续坐实我的罪名吗?”


    第二声鞭炮炸响,小白菜停止他在水中的动作,他身上的高热见缝插针地发作起来,在水面上升起一层白雾,他从水中探出脑袋时的眼神既兴奋又慌张,他浑身颤抖注视着李春生平静的双眼。李春生又说:“小白菜,我们才是共同体。”很快,小白菜就在二人的博弈中落了下风,“你很聪明,春生老师,算你赢了。”


    第三声鞭炮炸响,李春生在小白菜从水中爬向人群的同时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跪倒在水中,他将金铃儿往自己怀里拢并终于吐出了淤积在胸口的血,河水从不停歇,很快就将血液稀释。小白菜在他的背后吼道:“蠢货!一群蠢货!找错地方了!你们所说的水鬼,是我?还是我的姐姐?还是将我们从水中救起的恩人?!”


    砰!


    第四声。


    怎么会有第四声呢?响声本该在第三次响起时就停止的,包括小白菜在内的人们纷纷寻找这多余声响的来源——在更远的河面上,炸起的水花还没有完全落下,芦苇丛歪倒在各个方向。同时慧慧从拐角处季有兰居住的房屋中跑出,冲着满怀疑惑的人们喊道:“诶呀!不见了!人不见了!”


    圆台上的神婆子开始围绕着红布祭品念经,拿着工具的人们把眼睛聚拢在季有兰家的院墙外,河水将李春生和小白菜的联系为一体,六岁的孩子背对着老师说道:“春生老师,看来你的确很了解我。你通过了我的考验,放心吧,以后在明月庄,只有我有资格取你的性命。”


    东边,“万象更新,万物汇生,万事有依,上询天意,下达众民,重修高塔,福祐千秋!”神婆子摇响手中的铃铛,在红布包裹的祭品正上方点了三下,随后拿出她精巧的小锤子,掀开了包裹贡品的红布,与一只死去多时的羔羊崽子乌黑的瞳孔四目相对。


    从季有兰家破败的围墙中,流水顺着地势汩汩而出,在场的所有人都见到了这奇异的景象:水源源不断地从里屋流出,季有兰的身影已然消失,鲜鱼和死鱼夹杂着铺满了黄土地面,鱼鳃翕动着进行生命最后的呼吸,它们的身子在地上高速弹起又落下,弹奏着大地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