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旅者与悲歌
作品:《登临塔下》 孟柳在河边孤独的房屋里支起一口孤独的汤锅,她的手头却没有合适的用来煲汤的食材,不过她从来也不在乎吃食的合理搭配,只把桌子底下元宝篮里头还有的土豆,菜叶子,鸡蛋都放到锅里去加水炖煮,熟了就算是今天的一顿饭。她确信用于给神婆子纹身的红墨水已经在河道里处理干净,在这明月庄最下游的地方,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处理方式。
孟柳把土豆皮和鸡蛋壳一把抓了走到门外一扔,数日后它们就会成为河边灌木的养料。等她转身回到屋内,就看到自己的硬板床上坐着一个面生的年轻女人——慧慧。孟柳纳闷她是怎么悄无声息地进来的,慧慧就先问道:“柳姑娘,你还给人刺青吗?”
原来是找上门的客人,不过这无法打消孟柳的顾虑。她没有见过慧慧,事实上明月庄的大部分人都没有与她打过照面,很多人都不知道庄子里还有这么一位纹身师傅的存在。
“你这个年纪,知道我的不多。”孟柳说道。
慧慧歪头笑笑,说道:“那是因为他们的眼睛大多不如我的雪亮。”
孟柳听了高兴,便问慧慧要做什么图案的刺青。我的这位同事就将床上的位置让出来,和孟柳隔着一口汤锅面对面坐,天阴着,屋里关了门就灰蒙蒙的一片,慧慧对着孟柳指向自己的右边上臂说:“那就在这里,纹一个红色的虎头吧。”
锅里翻动的汤勺停了,孟柳吓了一跳,她想着自己当年的事情应当只有自己知道才对。眼前的这个女子在那个时候应该还没有出生,这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孟柳不敢想下去。她的反应也在慧慧意料之中,她更进一步,打消了巧合的可能性,“你的孩子找到了吗?”同时她紧紧扼住孟柳的手腕,让她无法从椅子上挣脱。
汤锅里逐渐升腾起热气,灰蒙蒙的景象现在增添了一层白雾。孟柳不是喜欢一惊一乍的人,她在白雾中问慧慧:“你怎么会知道?”
“我说了呀,我有一双比其他人更雪亮的眼睛。”
一个狡猾的回答,既不正面回应又不给人接话的余地。很快她又释放出善意,“柳姑娘,我不是要来找你麻烦的。”
“一般会这么说的都挺麻烦。”孟柳说。
她们的谈话已然到了开门见山的地步,不必再遮遮掩掩了。虽然算不上愉快,但慧慧是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的,不用演戏,也不用假惺惺地奉承,这让她感到舒适。
“那我直说了。柳姑娘,前两天,万婆子是不是来过你这里?”
孟柳显然对万金花的名字有所防备,她说:“万婆子哪儿都去,不会缺我这儿一个。”
“柳姑娘,咱们就不必拐弯抹角了吧,万婆子找你做刺青是为了什么?她纹的是什么内容?”
孟柳听了却闭紧了嘴拒绝回答,任凭汤锅中的热气蹿上来炙烤着她们的皮肤。慧慧松开了手,转而用勺子去搅拌锅里的浓汤,“把火关了吧,再煮下去就不好吃了。”
我认为这锅东西本来也好吃不到哪儿去,但慧慧说的也没错,继续炖煮只会让口感雪上加霜。孟柳熄灭了火,靠着椅背上叹气,“她没来,你看错了。”热气把她的脸庞遮掩得更模糊了。
慧慧转变了角度,“好吧。那我换个问题,上一个来找你纹身的客人,她支付给你的酬劳是什么?”当然不会是金钱,否则孟柳不必在上一个问题如此纠结。没等孟柳开口说什么,慧慧又追问了一句,“是不是和你的孩子有关?”
孟柳点了点头,“她找着了,她说她找着我的孩子了。”
慧慧问她:“你不怕这人骗你?”孟柳的回答异常坚定,“她骗不了我的。”从成为母亲到丧子再到如今的几十年时间里,孟柳始终坚信自己的孩子会在轮回转世中回到自己身边,她们相认的证据就是当时她亲手刺下的虎头纹身。这是年轻时候的她自己,和当时的神婆子一起编织的美梦,孟柳尚未醒来。
慧慧看了看屋内的陈设,并未发现有任何孩童生活在此的痕迹,“那我怎么没看到孩子?”
“她说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她高兴了,就会把他给我的。”
说到这里,慧慧对这件事已经基本了然,但她还是多问了一句,“什么时候才算高兴?”
孟柳冷笑了一声说:“我不知道,小姑娘,我不知道。”汤锅里的土豆糊糊传来似有若无的焦味,大概已经粘锅底了,柳姑娘把两条腿一伸,颇有些恳求意味地问慧慧:“你知道我的孩子在哪里吗?”
慧慧告诉她:“我和你的回答一样,我不知道。”
“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姑娘,你可以回去了,我以后都不给人做了。”
“你就不怕我说出去,给你和那位客人捅个大篓子?”
“会这么问的都不会说出去。”
在慧慧和孟柳交手的那天半夜,万金花越过围墙上熟睡的小白菜,在微弱月光的照耀下来到登临塔重建的现场,她的丈夫李得彩从基座落成的那一天开始就整日整夜地待在这里。李得彩背靠着神像插着手睡着,朦朦胧胧地就被万金花推醒,“等会儿再睡!”万金花适时递来一杯泡好的茶水,这是她从家里一路端来的,以迎合李得彩每天醒来都要先喝上一杯浓茶的习惯。
“李得彩,我觉着差不多了,你该帮我想想办法。”万金花手指着高出的神像面部说:“得让他们觉得,天师有话要说。”
李得彩咽下一口茶去,倏地皱眉吐了些茶叶出来,“渣子真多,不好喝。哪儿来的,我没买过这样的茶。”
“庄子里人送的,我又分不清,随便拿了就泡给你,你还挑上了。”他们不知道,瘸子送来的这罐茶叶里头混着李有福指甲磨成的粉。这也是瘸子惩治李得彩的一部分,吃下死人的指甲盖,人的生魂就会被死人慢慢拖走,变成一具没有精气神的空壳。这同样是来源不明的谣言,只服务于认为它有用的人群。
万金花在黑暗中白了李得彩一眼,“知道了没啊,这两天就该弄些动静出来了。”
“我没办法。”李得彩说道。
万金花听了心头冒火,“你就不能多想想?手上功夫每天在这里从鸟叫做到鬼叫,怎么脑子就一点儿没动过?我就该用刻刀给你脑子开个花刀!”
李得彩从来都是拗不过万金花的,他只能说:“我知道的都是些老把戏。”
“老把戏也好,新玩意儿也行,我只看结果不问过程。你是知道我背上现在有什么的,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只要让他们相信,神像显灵,天师有话要说,而关键的一句就在我身上,剩下的就看我神婆子的无上神通了。”万金花握住了李得彩捧杯子的手,凑到丈夫的身边耳语道:“李得彩,你别忘了,咱们是杀人的共犯,谁都不可信,只有咱们彼此才最可靠。”
最终,李得彩还是答应了万金花的要求,他们蜷缩在高台的阴影里,在月光不可及之处,做了两只相依为命的老鼠。
几个小时后,我面对桌上的一盆冰块,生平第一次感到夏季的短促。过去它和水田里的白鹭一起出现,伴随冗长的午后成为一个难熬的季节,而现在,在明月庄隐隐不绝的号子声当中,它成了眼前的冰块,在空气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解着。
小卖店里彩票开奖的消息使我开始怀疑现存轮回投胎这套规则的严谨性,在数千年的时间里我都二话不说地维护着它,但意识到它同样带来了不公以后,不安和焦虑就成了我耳朵边的蚊子,吵得人心烦。
一般这种时候,我就想要吃冰块。我走上前去,把手伸进冰里。水改变了形态,也就无法将我的手掌完全包裹,即便接触到我这样没有生气的体温,冰块的棱角也变得湿润。透过缝隙,我抚摸盆中每一块冰的轮廓,它们发出冰糖落入白瓷碗中的声响,直到盆底积蓄起一层清水。我从中拿起一块举到额头的位置,这透明的立方体将面前的景象变得扭曲,如果控制好冰块的位置,将整个明月庄都装下似乎也是可能的。
水顺着我的胳膊流下来了,我把冰块放进嘴里。咀嚼冰块对我来说起着安慰剂的作用,这些小小的立方体和我们的存在一样脆弱,咬碎它发出的咔啦声令我想到镜子的碎裂,而这正是冰块的特殊之处——镜片无法再被还原,冰块则是水的另一种形态,破碎只是向水转化的过程,同样的,水也可以重建为固态的冰。李有福的死像是没拆干净的标签硬梗戳在心头,与尘世疏离并没有让我觉得轻松,反倒加剧了不安。
我往嘴里放入第三块冰的时候,听到李春生在门口说:“你怎么了?”
我招招手示意他过来,打算把那天在镇上买的东西给他,“手。”
李春生抬起了右手。
“另一只。”
我把一只紫檀手串套在李春生的手腕上。他没有立刻对这只手串发表什么意见,而是说:“你的手好凉。”
“我一直都这样。”
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问我:“花了多少钱?”
“二十。”我说。
“那好像被骗了。”
难怪那个店老板笑得如此不怀好意。不过现在说这个也为时已晚,我也懒得再去追究。回到他刚刚的问题上来,我说:“我觉着不对。”
我听见李春生松了口气,好像对我的回答感到很欣慰似的,“哪里不对?”
“规则。恶人死了去受苦,但来世的苦没法弥补今生的错。他要是杀了人,在受苦也换不来一条命了。”李有福的笑脸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再次放了一块冰到嘴里。
李春生说:“你终于开始关心人了。”他看向我的时候眼神里分明带着愉悦,好像对这一刻感到惊喜,“你说的不错,这世上的遗憾大都是来不及。可惜我们都没有足够的权力去改变规则。”
“那又是没办法的事了。”放弃并不难,我只是有些不甘,要是明知道无能为力,我宁愿从来没有意识到规则的缺陷。
“也不是没有办法的。”李春生说着,才终于把他盘算了许久的事告诉我:“你要是成为此地的正神,就可以更改规则了。”
“我?”
他口中的“此地”,并不单单指明月庄,而是以这里为中心,向外辐射八百里的一整个地区。我隐约知道他和我还有慧慧这样的,虽然手上有点权力,也只是一方偏神而已。而所谓正神呢,我没有了解过,也不甚在乎,按照寻常思维推论,也就是权能范围更广,地位更高一点吧。可是李春生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他说:“你很合适。我决定成为李春生的时候就这么想了,慧慧也知道,只是一直没告诉你,不知道你是否愿意。”
“我要是说不愿意,就可以不做吗?”
他也把手伸进冰块当中,这一盆已经化了一半多,没剩下几块成形的了,“能啊。你要成为正神,就要从人间八苦中安然脱身,并仍能关怀人的生活。你不想做,只要不再做李月来就行了。我觉得你可以胜任,所以一直避免你涉事太深,只在岸上做个看客就好。”
“李春生,我觉得你说的不对。”
“哪一句?”
“你不希望我涉及太深,而是做一个事外的旁观者。可是若我不下水,就永远都不会水,我若始终不去体会人间,又怎么理解死,怎么全身而退呢?”我埋葬了李有福的尸身,而他头颅的重量还压在我的胳膊上,在这一点上我和李春生产生了分歧。在捡拾李有福身躯的那个夜晚,我忽然明白要想在人世的黏着中自由来去,正确的做法不是远离,而是贴近,也就是孟明达曾说的“体验”。我未经苦旅,还做什么引路人。
我告诉他:“在此之前我也算不上关心人,我觉得那都没有意义。是因为李有福,我才觉得月儒说的不公是真的,才会想着有没有改变它的可能。”
李春生忽然看着我问道:“那你愿意为了这个可能性去成为正神吗?”他的眼睛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光彩了。
我说不上不愿意,也说不上愿意,这种事对我来说无论如何都没有太大差别。做到了我也不会多兴奋,做不到也只是叹口气罢了,至于名为正神的位置,就更是无所谓的东西。很久以后我再回想起这段对话,才发现我连“安然脱身”的标准是什么都没有兴趣去问一问,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才让我成了合适的人选吧。
“嗯。”我简短地回应道。
“这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合适就行吧,我无所谓。”我端走了装冰块的搪瓷盆,迫使李春生把手从中抽离,“这太凉,你别碰了。”
我们就这样平静地规划好了我的未来,两个人并排站在水槽边看着冰块继续融化,李春生好像在等我说些什么,但最终也没有等到。
“我要去帮老校长摘荷花。”他说。
在李春生踏出房门之前我问他:“一会儿吃什么?”
他从天色粗略判断了距离晚饭的时长,然后答道:“煮面吧。哦,慧慧说想吃拍黄瓜。”
我知道在明月庄远离人烟的深处,有一片茂盛的荷花池,无人刻意打理却每年都开得热烈。荷花生长的地方也曾是水稻田,不知哪年开始就荒废了,野荷花的种子在水渠里借着明月庄丰沛的降水成为了稻田的新主人,并在几年后开枝散叶,莽撞地占领了整片水田。
李春生遥望着天边如同肉冻般厚实浓稠的晚霞,怀中抱着五支连梗的荷花,有一枝开了一半,其余四枝都还是花苞的样子。这些天然生长的荷叶一律长到了胸口的位置,李春生在一片碧绿的簇拥下站着,看到落日就想到高邮的咸鸭蛋,不一会儿,蛋黄四周的红油也染上他的肩膀了。
“春生啊。”坐在田埂上的老校长呼唤他的名字,“够了,够了,你快上来吧,别着凉。”
荷花池的水在八月的天气实在算不上凉,它轻抚着李春生的膝盖,除了凉意更多的是隐约的酥痒。李春生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对老校长说:“不碍事,我再给您找一枝。”
老校长也不劝了,她花白的头发梳得整齐,衣裳没有一丝皱痕,这位体面又倔强的女士对着青年教师的背影说道:“春生,你今年多大了?”
李春生回过头来,“二十七,校长。”
老校长听了咯咯地笑,“我二十七的时候,就已经是中学的校长了。你看我这几十年,原地踏步啊。”
像是猜到了老校长要说什么似的,李春生回答道:“您这不是原地踏步,是初心如磐,慎终如始。”
我常认为这世界的运作是不讲情面的,李春生却不这么觉得,他说这世界的底色精彩而有趣,让人忍不住对它倾注更多的爱。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像一个懵懂的幼童,品尝着世界赠予他的无数可能。我想李春生理想主义的悲剧症结就在于此,只要有利益,乌托邦就是不存在的。可是老校长的出现映证了一个事实,神明在宏观层面上做不到的事情,微观的角度上,人力或许可以企及。在中学每一个轻松自在的午后,我们都看见了李春生理想中的那个明月庄。
老校长收起了笑容,更加庄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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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李春生说:“春生,我年纪大了,恐怕做不动了。但明月庄总有要上学念书的孩子,以后得仰仗你和小季了。”
李春生摘下第六枝花,这一枝同样开了一半,颜色是其中最粉嫩的。他看着老校长,夕阳在身后被遮住了半个轮廓,“校长,我不能。”
“为什么?你还这么年轻,能力又好。”
“校长。”说谎不是李春生的特长,他有些庆幸自己站在背光的位置,多少能够掩饰自己的脸色,“我明年就要走啦。”
“去哪儿啊?”
“去外面,我把你们也带过去,我们都不留在这儿了。”
“你要怎么带我们……”
“校长。”李春生打断了她的话,“我想我们的中学,应该走上新的路了,明月庄不是合适的地方,你和其他的老师们,还有学生们,别留在这里了,去外面的广阔天地吧。”
“春生……”
“校长,我能做的不多,但我保证带你们打开那扇门,剩下的……”他险些就要说出“靠你们自己走”这样的话来,想了想还是改变了说辞,“剩下的我们一起走。”
老校长的话被突如其来的敲锣声冲得粉碎,那天很晚的时候我们才知道,李春生在荷花池里听到的,实际上是小白菜敲击一个铁盆发出的当当声。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那声音能够穿过几乎整个明月庄来到李春生的耳朵里,还变异为铜钟般沉闷的声响。
小白菜在围墙上生活的决定没有得到家里人的实际认可,万金花和李得彩都有自己不可割舍的使命,并且始终将其看做六岁孩子心血来潮的玩笑,不加理会几日后他就自然会下来。银铃儿发誓与这个弟弟不共戴天,只有金铃儿为他准备了一个铁盆,用网兜和麻绳绑着,到了吃饭时间就把饭菜和饮水放到盆里,让他自己拽着绳子吊上去。
现在,这铁盆被小白菜开发出了新的用途。他先是使唤阉鸡去寻来一根笔直又坚硬的树枝,经由鸡喙转移到墙边的铁盆里,由此它们得以成为小白菜的演奏工具,在围墙上吸引了明月庄所有人的目光。
巴掌宽的墙垣成了小白菜脚下的平衡木,他提着盆沿在墙上踢腿行走,阉鸡窝在中间的位置,小白菜路过的时候就从阉鸡的头顶跨过去。
当!树枝敲响铁盆,当做演奏开始的号角,小白菜的口中不断呼唤着瘸子的名字,他的声音乘着傍晚的风传到四面八方人们的耳朵里。不一会儿,不论是田里的,塔边的,屋里的,树上的,全都循着声音的线索来作演出的观众。他们在门前聚拢成长长的一支队伍,白鹅一样伸着脖颈准备在第一时间聆听小白菜的指示。
当!当!当!墙上的演奏家对观众的规模感到满意,他瞥了一眼就锁定了瘸子的位置,呼喝众人道:“让瘸子到中间来!让瘸子到中间来!”
演出的主角就被观众们七手八脚地推到了中央最显眼的位置,人们甚至自觉地往后推开一步,为瘸子的舞台留好位置。他的身上仍然穿着那件的确良衬衫,下摆被他穿得皱巴巴的,已然不像是一件新衣服了。
当!当!当!小白菜手里的树枝好似权杖,笔直地指向瘸子的额头,他同时用富有韵律的语调唱道:“呜呼哀哉!呜呼哀哉!昔有仓颉始造字,天雨粟来鬼夜哭,而今诸事多循古,独我仙童知灵异。”当!当!当!“跛足汉名李观水,草芥微命不久矣,个中缘由承天命,不可说来不可闻,唯我仙童通神言,便把命数一一报。”
当!人们从这一声中回过神来,对小白菜唱的歌谣议论纷纷。墙上的孩子则大方地做出解释:“各位,各位,你们都知道我小白菜曾在河边受辱,现在成了和我□□的阉鸡一样残缺的人物。你们当中也不乏从心底里轻蔑我的人。但我今天要不计前嫌地告诉各位,此前的受辱不过是我向着仙家更进一步所支付的酬劳,我失去了□□碍事的玩意儿,便获得了通达天意的才能。我呀,现在是通晓命运走向的先知啦嘿嘿嘿嘿嘿……而我今天公开宣布的第一个预言,就是他,瘸子,李观水,这个可怜人的性命,在登临塔建成之前就要走到头啦!”
瘸子听了捂着右腿跳起来,那条瘸腿的绷带下面还覆盖着李有福膝盖骨磨成的粉末,“你胡说!你没有证据!人怎么可能说死就死了!”
“哦?”小白菜在众人仰望的目光中垂下眼皮,“你是在质疑我的预言不灵吗?可是我告诉你,这都是吉祥天师掌握的人间生死命数,看来你是在质疑天师说话不灵咯?”
瘸子被扣上一顶不敬仙神的大帽子,他更加气急败坏地吼道:“白菜!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拜天师不比你们家少,我虽穷但我的上供一样不落,大家都是全心全意供奉天师的子民,你是长翅膀的仙童,我就是跛脚的瘸子,可是我也见过天师的尊容,我的命不是你一张嘴说了就算的!”
人们都为瘸子说出的事情感到惊讶和半信半疑,小白菜率先开了口,他没有追究瘸子面见了天师的经历,而是正义凛然地说:“今日记上一笔,瘸腿的李观水对先知小白菜不敬。各位都做个见证,看日后我这个先知的预言灵不灵验嘿嘿嘿嘿嘿……”他再次敲响铁盆,围墙上当当当的声响把瘸子十指抓挠墙体的声音都盖过,并将昔有仓颉始造字,天雨粟来鬼夜哭……的唱段不厌其烦地重复。
也许小白菜真的是个听老师话的好学生,他第三遍唱到“个中缘由承天命,不可说来不可闻”的时候,李春生就踏着铁盆模拟的鼓点回来了。慧慧正在饭桌上向我手舞足蹈地描述她与孟柳交谈的细节,并分析道:“万金花必然要用这纹身来掀起些风浪,她甚至放弃了用颜料或墨水画上去,而是纹在身上,那她想要依靠纹身来达成的事,必然是一劳永逸,不可置疑的。”而现在令万金花辗转反侧的只有一件事——从小白菜手里夺回自己在明月庄的绝对地位。
慧慧刚说完,李春生就推开了虚掩着的门,我给他准备好的晚餐还没有端上桌,就看到他径直走向了酒柜,从深处取出一瓶“红梅落”就打开盖子要往嘴里灌。
“那个太烈了,你喝不了。”我连忙阻止,可他只是很快地瞥了一眼,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嗯”,就拎着瓶口把整瓶烈酒往胃里倒。
他是真的喝不了这个,喝下一小半时就不得不停下来撑着水槽咳嗽,我和慧慧一边一个想要他停下,却听见李春生冷冰冰地声音说:“别管。我要推一把。”
他最终饮下了全部的“红梅落”,就连我也没有一次喝完过这么多。我看着他不断地干呕和咳嗽,连说话的间隙也没有,直到从他的口腔中淌出暗红的血流,滴答滴答,在水槽中点了数朵红梅。
慧慧掰过李春生的脸,焦急地质问他:“是万金花?还是小白菜?”
李春生面对她竟露出一个释怀的笑来,从腹腔中上涌而来的血让他的牙齿也染上了骇人的红色。
“说话呀!”
“万……”
水泥砌成的围墙上,小白菜的歌谣还没有结束,瘸子坐在地上痛骂每一个曾对他另眼看待的人,他的心脏因为小白菜的预言而狂跳不止,想到梦中吉祥天师对自己的承诺又迫使自己摆出泰然自若的姿态。
这时候有人跑来大喊:“天师庙!庙里的神像口中在流血!”
这消息的传播速度比小白菜的歌谣快上百倍,登临塔上万金花用胳膊肘捅了捅李得彩,颇为欣慰地说:“可以嘛你,手脚还挺利索。”
可是下一秒,李得彩就颤抖着身子说道:“不是我,这不是我做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