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永州

作品:《共犯

    黄玉良难得安分,兀自坐在船头,静静看着脚下荡漾着的水波。萧衡素来不爱说话,也或许有其他的什么原因,总之登船后,二人皆是一言不发。


    他们登船的时候大约是丑时,一下发呆晃神过去,竟然已经天色大亮。


    船夫是个哑巴,恪尽职守,只顾着划船,偶尔风刮过来摇得水面上下颠簸,他也不慌张,一下又一下晃着手中的桨。


    一个时辰,还是从水面上到水面上。那两个人说,船夫附则一路将他护送到京城,萧衡则会在途中的永州下船,那里有接应他的其他人。


    黄玉良仰躺在船中,他的身体随船体上上下下,温暖的阳光晒遍全身,周遭只有河水静静流淌和不时传来的鸟叫,这样悠闲的时刻,他应该感到惬意才是。


    他心中突然有了一个计划。


    “萧衡兄。”黄玉良蓦地睁眼,仰视着定定站了一路的萧衡,逆光致使他的眼睛有些刺痛。


    他伸手挡了挡,重新看天:“我之前都不知道,你回京城做什么呢?”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萧衡的身份,还以为是哪家的公子,走丢了之后叫家里的侍卫来寻。


    “我也没有问过,你来丰州做什么?”


    萧衡眼眸低垂:“抱歉,无可奉告。”


    早该料到他会这样说,黄玉良状似随意地翻了个身,将他上下扫视一通:“你一直站着,不累么?”


    萧衡不回答,他确实自登船后一直站着,那么黑的时候,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黄玉良见他这样,忍不住开始絮絮叨叨:“唉你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我早就知道了。我问你什么,你要么不说,要么压根儿就不理我。唉虽然我知道我是有点话多,但我是真心拿你当兄弟的。”


    “等到我考上之后,怎么着我也要报答你。”他突然一笑:“当然,如果还能见到的话。”


    “你说这世上,难道就没有可以维持一辈子的关系和感情?”他自言自语:“可能吧,毕竟遇见也是没料到的。你说我们以后还要怎么再见呢?我写首诗给你?以前人都这么干。但是不太行,我都不知道你之后做什么,在哪里,就是写诗给你都不知道改往哪寄。”


    “不知所踪不行,知道在哪里也不行。我倒是也想给小柳儿写信,给周掌柜写一个也行,她们一直在丰州,但是…”


    他叹口气:“丰州也未必一直在啊。”


    萧衡对这句话有了反应:“你说什么?”


    “你说她们为什么就一定要留在那里呢?万一南蛮打过来,不就——”觉察萧衡有些铁青的脸色,黄玉良以为他也是担心,再次叹了口气:“我不是盼她们不好,只是想不通。丰州和郢城都是边境之地,然而近几年频频战乱,境内百姓跑的跑,散的散,京城的驻兵来的也越来越不及时了,丰州之上的永州,那里民富安康,又有一个水库和丰州隔断。若是就此舍弃这两地——”


    他轻轻吐气:“也未尝不可。”


    萧衡眯着眼睛看他,他倒是快忘了黄玉良还有个举人身份,沉声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黄玉良无所谓地耸肩:“随口胡诌罢了。”他仰躺下来:“这个时候,我倒想起来周掌柜了。”


    “为何?”


    “她和我是同乡啊,但是她也一点都不想回去。”


    “也?”


    黄玉良自觉说漏了嘴,有些懊恼,找补道:“我家人都已去世,没什么好留恋的。”


    这话他没作假,事实上,他说的假话太多了,拌的假样也太久了,登船之后,除了心里空落落一块之外,更多的还是解脱。


    离开郢城,离开丰州,离开他过去十七年间的一切。在京城没人认得他,认得他的轻浮自贱,认得他以前的不堪。


    眼前的水面逐渐下降,随之高楼,码头,陆地显现出来。黄玉良一顿,笑道:“我们到永州了。”


    想到什么,又轻轻摇了摇头:“到了永州,你就要走了。”


    萧衡抿了抿唇,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萧衡兄,事到如今有些话我也想对你说。”黄玉良收了扇子:“你也别站着了,坐下吧,也不嫌累——我们最后说会儿话了,你也当理理我吧。”


    他笑得温和,盘腿坐在船中,额间白色的发带被风吹得翻飞。


    萧衡随他坐了下来,而后听见黄玉良略带可惜的声音:“说实在,虽然你这个人看着不近人情,但其实人挺好的。”


    “我在郢城,不是,应该说一直,就没什么朋友,有你这样一个,不亏。”他笑道:“我之前跟周掌柜说,等我以后功成名就,就给她当牛做马。”


    他有些不好意思:“说的是玩笑话,我这个人就是这样。”


    “但是。”他挨近了萧衡:“你是不是也这样觉得?”


    “觉得什么?”


    “舍不得吧。”他摊手:“周掌柜和小柳儿都是好人,你也是好人。我在那里有吃有喝有住,就是因为当时帮你挡了那一刀。当时我觉得真是好运,干脆就一直这样混下去直到你带我回京城好了,什么都不用干。”


    “她们不会离开丰州的,你会带我走的,我们一定会分开的,我当时就是这样想。”黄玉良看了萧衡一眼:“如果怀着一定要分开的目的去生活的话,只会觉得每一天都是过眼云烟,不论什么开心,难过,反正都会随着离开而忘记的。”


    “我只在乎你能不能带我走,其他的什么都与我无关,战乱、逃跑,不瞒你说我还真的想过自己跑。”


    萧衡一顿,这个黄玉良真的是——


    感受到他有些阴恻恻的视线,黄玉良尴尬笑道:“你接着听接着听。”


    “你知道吗,小柳儿像我的妹妹。真的,我有一个妹妹,也跟她差不多大,不过她好多年前去世了。”


    黄玉良随手捻着船板缝隙里的石头,状似回忆道:“嗯,确实很像,但是她又更幸运一些,遇到了周掌柜。不过后来又发现不太像,她对我都是大呼小叫的,黄玉良黄玉良这样喊。”他开始掐着嗓子模仿小柳儿的声调,因为本身声线偏细,念起来倒真的有模有样。


    “但她毕竟不是,而且她更亲近周灵,周灵留在丰州不肯走,她也跟着不肯走。”黄玉良将手指伸进水里晃荡,指缝中细细小小的沙粒随之流走。


    “萧衡,你是不是舍不得走啊?”他突然抬头道。


    闻言萧衡心一跳,皱眉道:“没有。”


    “我不傻,我只是卑鄙。”黄玉良摇头:“你舍不得,我也舍不得。”


    萧衡一愣:“那你为何…”


    黄玉良轻笑:“所以说我卑鄙。我舍不得,但是我知道留在丰州不是明智之举。周灵舍不得小柳儿,她也不想小柳儿跟着她受苦,拜托过我带她走。”


    “我也想,但也只是想了想,一是小柳儿自己不愿意,二是,她像我妹妹,但仅此而已。比起我的前程,她——”


    黄玉良说不下去了,但萧衡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忽然间他陷入了一种茫然,真的就这样走了吗?他一直期盼的回去,回去做什么?


    父王派了威震将军日夜兼程赶来,郢城会安定的,丰州不会被攻打进来的,周灵她们不会有事的,而他就可以心安理得踏上回去的路,他已经为此忍了一个多月。


    他的双拳攥紧又松开,与黄玉良相交不长不短,又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但是他又有什么立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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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责他?明明是他们一起踏上了同一条船。


    船离岸边越来越近了,永州有着和丰州截然不同的口音,他们在船上都听得清楚。


    “我说你舍不得,你都不反驳我一下。”黄玉良声音有点闷,他也在看岸上,看街上的人来来往往,看他们还是一副其乐融融,不知另一头发生了什么事的样子。


    “我都这样贬低自己了,你要是回去,听见她们说我坏话就别跟着出声了好么?我都认。”


    萧衡语塞:“我没有说我要回去。”


    黄玉良没说话,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头。


    此后二人之间又形成了刚上船时那种沉默。


    永州地处平原,河网密布,直到余光处最后一抹青山的影子也消失不见,黄玉良才意识到:他们真的到永州了。


    岸边站着几个人,都牵着马,一身黑衣服,直直盯着他们的船。黄玉良猜他们是来找萧衡的,他扭头偷偷看萧衡,然而琢磨不透他的表情。


    后不后悔,他总归是到了这里,之后再到京城。一切和他预想的一样,只要结果是这样,没什么好纠结的,他这样想。最后,他自嘲般地再看了一眼萧衡。


    他就是这样的人了,萧衡怎么做,至少都比他清白些。给周灵当牛做马,保护谁谁谁的,算了,都算了。他突然感到一股无尽的酸楚和悲伤,像是知道他又将等到第二次分别。


    黄玉良站在船头,船夫背对着他,他背对着萧衡,对面的黑衣人也是一脸严肃冷峻的神情,那两个也是,萧衡身边的人都是这样,怎么他自己就不是——


    船头驶到岸边砰一声响,瞬间黄玉良流了泪。萧衡的影子比他更快一步,然而经过他身边时他却听到萧衡说:“我不走,我回丰州。”


    萧衡一转身,看到他脸上清亮的眼泪。


    “你…”他过于震惊而不知该如何说,大概是没想到黄玉良会在这时候流泪,半晌选择拍了拍他的肩,嘱咐道:“你在京城要小心。”说完萧衡怔愣了下,心里苦笑,最该提防的,难道不就是现在站在他身边的自己?


    黄玉良痴痴笑,从兜里掏出一个布袋,扔给萧衡:“当时周掌柜托我照顾小柳儿,给了这些。如今我也用不上,你既然回去,代我还给她吧,再说一声抱歉。我黄玉良,若是还有机会,不必等到功成名就,也要为她当牛做马。”


    萧衡点头:“孙泰也不知去了哪里,你遇着他也谨慎些,不要轻举妄动。”他是在说那天他们无意引来孙泰一行人的事情。


    “额……”黄玉良突然想到孙泰对他说的那些话,当时直觉重要,但受伤昏了过去,又因种种原因他便忘记和萧衡说。他想拉住萧衡,然而对方已经迅速跳船上了马。


    黄玉良慌了,他想说这个,还有很多,人总是在分别的时候才会觉得话说不尽,后悔当时沉默了那么那么久。


    萧衡牵着缰绳要掉头,黄玉良脑中一片混沌,大喊道:“萧衡兄!”


    萧衡停下,微微侧身看向他,其他人也看向他,皱着眉,像是在说他多事。


    他紧张到发了懵,满脑子都是一定要把孙泰那些话告诉萧衡,然而说出来的已经颠三倒四乱七八糟:“孙泰说,那两个人找到了…他说…西边打过来、防着…”


    萧衡颔首,随后头也不回地走了,马蹄扬起一大片的烟尘,黄玉良再回神的时候,真真正正地又剩下了他自己。


    他后知后觉想起,其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过年时候没机会说出来的,时至今日仍然没说出口。


    船夫静静伫立在一边,等了许久,看到黄玉良动了动嘴唇,背过身去。


    他听不见,但猜着是什么,恭顺地划起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