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


    灿烂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照进室内。


    陆可推着超市的购物车，往队伍前方看了一眼。


    今天工作日，怎么有这么多人来买东西？


    每辆推车都满满当当。


    看来得多等等了。


    他把目光转回手机。


    暑假一开始，各大网站就推出了不少以年轻人为目标受众的综艺，解谜、恋爱、种田，应有尽有。


    等待不算无聊。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温和的问候，穿透某位练习生嘶喊的声线，如有实质般落到耳边：“下午好！”


    陆可耳朵麻了一下。


    他抬头，对上一双微微向下俯视着他、深黑带笑的眼眸。


    ……哦，到他了。


    陆可赶紧摘下耳机，把购物车往前带，礼貌回应道：“你好！”


    边说，边把车里的东西往收银台上放。


    对方顺滑伸手。


    那只手皮肤很好。指骨修长，指甲修得短而干净。


    它接过陆可递去的第一件商品，动作行云流水严丝合缝。


    莫名地，陆可看得有点失神。


    紧接着，又听到身前这个男生问他：“暑假过得怎么样？”


    陆可一顿，重新抬头。


    面前这双黑亮深邃的眼睛，看商品、扫码后看电脑核对、然后转向购物袋，直到它们的主人在撑开的袋子里放好东西。


    在扫下一样东西前，它们逮空朝他笑了笑。


    陆可回了下神，把自己从懵懂状态里拉出来。


    也许是自己身上的学生气太明显，而对方的职业笑容又练到了炉火纯青。


    总之，这句问候应该不代表什么。


    跟陌生人在公共场合聊闲天的经历，陆可前所未有。但基本的礼貌，他还是懂的。


    因此，他笑着回应道：“还不错。”


    对面口罩上的那双眼睛又回馈来一个认真倾听的眼神，还赞同地点了点头。


    就好像真为他“过得不错的假期”感到欣慰。


    也像一个宽容的朋友，尽管知道你在敷衍，他却不计较，依然向你展示他的善意。


    陆可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鬼使神差地，他反问道：“你呢？”


    对方拿起台面上最后一样东西，笑眼送来一瞥，随即落回到商品上，目光微微一停。


    陆可跟着看去。


    那是一盒豆角。


    对方神情专注，眼型狭长漂亮。长长的睫毛下，目光平白显出几分隐隐的犀利。


    豆角而已。


    莫非有小虫子？


    陆可不太自在，想问怎么了。


    还是说，他们超市有什么不让非会员买的东西？


    正想着，那双黝黑的眸子转了过来，声音平和中带着淡淡的歉意：“对不起，这盒豆角有点不新鲜了。我给您换一盒。”


    陆可又愣了一下。


    这还是他从小到大的购物经历里，从没听过的话。


    大家不都只会说自己东西好吗？


    对方已经推开身边的小门，长腿迈开，风一般，绕过前面琳琅满目的货架，向果蔬区走去。


    这一刹，男人的优越气度和傲人身姿尽显。


    超市员工统一的长围裙后方，是同款的白色半立领衬衣制服。


    普通员工穿起来就效果不错，干净清爽，个个都像咖啡店里的拉花师。


    而同样的服装，在这个男人身上，效果直接往上跳了不知几层——他不像咖啡师，更像……


    中古电影里，王座旁，手执长剑，掌控天象和万民命运的大祭司。


    联想有点中二，但反正感觉就是那个感觉。


    陆可懵懂地张望着男人消失的方向。


    这时，排在他身后的人点了点他的肩，搭讪道：“小伙子，你是第一次来睦邻超市吧？”


    陆可回过头。


    大叔笑眯眯地，丝毫没有时间被他耽误的不耐烦。


    陆可很不好意思，试图解释：“嗯。我在‘暑假打折区’拿的那盒——他可能误会了……”


    话没说完，大叔和身后排队的几个人都笑起来。


    陆可有点呆滞——笑点在哪？


    大叔热情道：“你是第一次来，难怪！他们家啊，就这个风格——不管打不打折，东西质量一定得是最好的！跟现在很多做生意的，观念不同！”


    几个顾客笑眯眯附和。


    陆可心里一轻，说：“这样啊。”


    众人点头，七嘴八舌加入闲聊：“他们老板人好！情愿少赚点！”


    “主要是对消费者好！”


    “他们对员工也很好啊！每个人都笑眯眯的！”


    “所以我来买点东西，心情也很好！”


    “我也是啊！”


    “他们这是新规，上个月刚全面推行。不然哪还有旁边这些超市的活路啊！”


    “是呀！”


    ……


    原来如此。


    难怪陆可从踏进这家店起，就感到周围空气中，飘荡着莫名的幸福感。


    因为大家的钱都更值钱，消费的体感也更好了。


    这时，身旁一缕微风拂近。


    那个好听的声音再次落到他耳边：“久等。”


    他转过头，那位小哥回来了。


    对方朝他展示手里的透明打包盒，声音温沉华丽：“这盒您看可以吗？”


    陆可摸摸耳朵，心想，刚才那盒就没什么不可以的。


    菜而已，还能好出天去？


    正要草率点头，却见人家一双修长如玉的手，轻松稳定地托着一盒豆角。


    里面的四季豆根根鲜翠饱满。


    跟他优雅的手势一结合，仿佛这不是稍后就会被人吃进肚子的蔬菜，而是一把从哪座皇陵里挖出来的“翡翠豆角”，就是跟“翠玉白菜”放在一起的那种东西。


    陆可慎重点头：“……可以的。”


    那双眼睛朝他会心笑笑，附议般点点头。


    奇怪。


    尽管对方始终是服务姿态，言行举止也没有逾矩之处，陆可却越来越觉得，他跟当下的环境不太相融。


    就好像，他不只是个打工人。


    甚至都不像店长。


    他似乎应该来自……


    正想着，对面的男生又朝他掂起另一只盒子：“为了感谢您的耐心等待，小店再送您一盒西蓝花。”


    陆可：“啊，不用了……”


    男生已经把东西装进了袋子，笑道：“别客气，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陆可想推辞，也不太好开口了。


    男生再从旁边的糖果盒里拿出两支棒棒糖和两块巧克力，黑亮的眼眸笑着跟他说：“棒棒糖和巧克力都是我们的新品，请您和您的家人尝一尝。如果不喜欢，欢迎您的宝贵建议；如果喜欢——”


    他眼中流过一星好看的光，柔和坚实的声线，让陆可的耳朵又麻了下：“我们会非常荣幸。”


    陆可：“……”


    身旁的其他客人仍是那样，心情很好地围观。


    仿佛陆可受到的优待，也间接作用到了他们身上似的。


    陆可脱口而出：“你们店这样……”


    说到一半，把“不会破产吗”咽了回去，换成：“……你不会挨骂吧？”


    周围人都笑了。


    小哥则在听到这个问题后，眼神敛了敛，似乎没料到会有人这么问。


    他重新看向陆可，再次笑起来。


    这个笑容带上了更明显的温度。


    他说：“不会——谢谢关心，我今天过得也不错。”


    这是在回答他先前那句客气的反问。


    陆可又顿了顿。


    他不是个反应慢的人。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另一个人面前，觉得自己过去掌握的那些处世经验，一点都用不上。


    小哥整理着包装袋，扫一眼电脑屏幕，语气轻快：“一共51块8——要帮您送上车吗？”


    陆可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他同时认为，自己今日份的震惊额度已超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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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有磨蹭，扫码付款，再扫了一眼男生胸口的铭牌：“……不用！谢谢……小睦哥哥！”


    不敢看对方的眼睛里会有什么表情。


    无论如何，他今天临时起意，在这么一家超市充满意外的购物经历就要结束。


    正想着，手机震动，拿起来一看，屏幕显示“奶奶”。


    陆可无处安放的局促和尴尬，有了逃避的角落。


    趁对方正在主动替他套第二层购物袋的当口，他接起电话：“奶奶？”


    以为是老人家要他带什么家用。


    不料，电话那头，奶奶的声音却颤抖着：“小可……奶奶跟你说件事，你先别急啊——爷爷出事了！”


    陆可一怔：“……啊？”


    老太太努力平息抽泣的声音，说：“他刚才踩着凳子换灯泡呢，突然一头栽下来……我们已经在救护车上了。医生初步诊断，是脑溢血……”


    她剩下的话，陆可听得很清楚，可每个字在脑子里，都自动消散成朵朵空白。


    他好像听到旁边有人叫他。


    回过头，看到视野中央有一只沉甸甸、打包完美的购物袋。


    他似乎说了声“谢谢”，却没有接。


    转身就冲出了超市大门。


    *


    大半个月后，又一个阳光灿烂的早上。


    陆可绕开了自家附近的大小超市，专程来到这家“睦邻”。


    说不清自己这么做的原因。


    大概是时隔多天以后，他忽然想起来，别的不说，这家超市的东西是真便宜——那天他只是随便逛逛，拿的都是常买的物品。


    可结算时的总价，却不到日常花销的一半。


    现在的他，很需要这种实惠。


    今天的睦邻超市，顾客比上次还要多。


    人人推着购物车，脸上都洋溢着那种“捡到宝了”的幸福笑容。


    陆可往收银区看了几眼。


    没看到那个气质拔群的身影。


    可能又替哪位顾客换东西去了吧……


    他的嘴角微微翘了翘。


    “打扰一下，请问您是小可先生吗？”


    身后传来一声招呼，陆可回过头。


    眼前站着个跟他差不多高的年轻人。


    跟上次那位收银小哥一样，他的脸上也戴着副员工口罩，胸前的铭牌上写着“小郁”。


    他朝陆可弯弯眼睛，以示友好。


    陆可也微笑回应：“你好。”


    他倒不很惊讶自己的名字被人知道，因为在各种支付结果页上，都会有部分姓名露出。


    不是“陆*”，就是“*可”。


    他比较惊讶的是，隔了那么久，对方单凭他的长相，就把名字和人对上了号。


    对方朝他举起一只打包好的购物袋，笑道：“这是您上次遗留的商品——请放心，这些都是刚刚重新打包的。如果您今天要购物的话，提醒您酌情修改购物清单哦！当然，这里面如果有哪些您不满意的，也请随时找我们调换。”


    那种受宠若惊的感动再次袭来。


    好在，这已不是他头一回经历。


    陆可道了谢，接过购物袋。


    日常社交时的防备，卸下了大半。


    他再看了一眼收银台那边，随口道：“请问……上次那位‘小睦’哥哥，今天没来吗？”


    空气忽然变得冷硬。


    这位叫“小郁”的员工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顿了顿，又朝他弯了弯眼睛。


    但他的眼中并没有笑意。


    口罩后的声音紧绷，语气却带上了刻意的懒散和轻慢。


    他说：“他呀……他一般不在这儿——那是我们大老板！”


    不等陆可作出反应，他就轻声接着道：“别误会，我就是善意提醒一下——您来的那天，他给一百多位顾客换过商品，亲手送出去两百多块巧克力，棒棒糖更是不计其数……”


    他的眼睛又朝陆可弯了弯：“他喜欢撒钱做善事——那么您，可就真的，别太感动了呀，哈哈！”


    陆可朝他抬起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