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雀云

作品:《鸟哨

    砰——


    玻璃碎了,像汹涌的海水灌入耳膜。


    窗外的喧嚣霎时涌进来,车流,鸣笛,急促的潮涌般的呼吸。


    她睁大了双眼。


    河里悬着天上血红的月,一道影子以枪械的轮廓破开车窗。


    晦暗、流动的影。


    是他。


    “操!”


    莫昭瞬间被点炸,飙了句脏话,拳头往方向盘猛砸。


    “还不出来?”


    温霖抬起手对准第二扇窗。


    “破镜重圆”,我说了要让它再碎一次。


    砰——!


    第三扇,驾驶位车窗,玻璃会碎成雨,狠狠扎进男人的头皮。


    他没有理由犹豫。


    “你他妈——”


    莫昭又骂了一句,手掌捅进控制区,渗出仪表盘上幽绿的光。


    车门松动,宁蓁像泼了的水一样扑出去。


    得救了。温霖迅速牵起她的手,冰冷地紧紧交握。她在刺耳的心悸中抓住他的气息,杂乱,却又稳定,不再遮掩浑身的锋利。


    “想跑……”


    背后怪物吐出丝网,黏住她的脚步。温霖回了头,眼神划破浓稠的夜色。


    “我什么都知道。”


    他蓦然切断男人垂死挣扎的丝线。


    这回,轮到莫昭被扼住喉咙。


    “你最好别让我报警。”


    警告亦是威慑。他加重了指尖的力度,而她的第一反应是反手揪住他衣袖。


    “沐沐……沐沐怎么样?”


    她牙关不自觉打颤。那男人连他姐姐养的狗都害过……


    “在我哥家,暂时没事。”


    他们走到有光的地方,街灯与车灯照亮川流不息的夜。


    “暂时。”


    紧绷的神经快要断裂,但她还是捉住了关键词。


    “早晨我们散步的路线上有异物,里面是药,幸好沐沐学过拒食。我最近和我哥换了车,因为之前怀疑有人跟踪,现在想起来不是错觉。”


    宁蓁听不真切,好像身体仍然漂在水中。


    药,竟然用了药……比巧克力还致命。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应该问什么。世界一片模糊,像隔着水雾。思绪游离在外,目光晃荡着,瞥见他手上拎着的破窗器。一把手枪的形状,她曾经在他的车里见过,那时,他说最好没有用上的那天。


    “因为你问沐沐在哪。”


    交合的掌心分开,温霖把她的手机还过去。对,她都忘了,可他捡回来了。


    L.:「沐沐在我哥家」


    L.:「师姐在哪里,我有事想当面和你说」


    L.:「现在出发去找你好吗」


    (通话已取消)


    (通话已取消)


    L.:「师姐?」


    她向上滑动着屏幕,十数条未读消息,七个未接来电。她询问沐沐的位置后再没回应过,他按捺不住疑心,发疯似的找她。


    L.:「你在车上?在往东边走?」


    他最后等了一分钟。


    L.:「我去找你」


    密密麻麻的消息映在瞳孔,宁蓁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看着他。


    河水冲淡了猩红的月色。温霖拿出自己的手机,上面开着一个宠物定位app,显示沐沐正在城东河边。


    河边,桥上。


    手中帆布袋捏得蜷成一团。她伸进底部,摸出一只骨头项圈。


    “沐沐有好几个定位器,这只很久不用了,你问它在哪,我才想起刷新一遍位置。”


    上次离开他家的时候,沐沐的嘴巴拱进了她的包。


    ——它把定位器叼了进去。


    慢性创伤时而发作,宁蓁提不起精神整理背包,直到这一刻。


    “你……”


    她欲言又止。


    温霖展示了查看定位的日期,上条记录已经在两个月前。宁蓁眼神颤动,想两个月前是春天还是冬天。她完全信任他,只是觉得太巧了,像个奇迹。询问沐沐源于她绝望无声的哀嚎,最后竟颠倒为温霖寻找她的提示。


    所有巧合拼凑在一起,为了某个共同的目的。


    街上,噪音变大了,鼻尖嗅到空气里泛着的凉意。世界逐渐清晰起来,她听见温霖明显的呼吸声,看见他黑衬衣上落下深色的水迹。


    “你……”她续上刚才的话,“开车来的吗?”


    他淋雨了,和再次重逢的那晚一样。


    上次为了沐沐,这次为了她。


    “开车来不及。”


    温霖朝旁边让了一步,露出来往的车流。车灯闪烁,鸣笛声震耳欲聋,车子堵在公路上像坠入流沙般挪动。是啊,来不及的,晚高峰也是莫昭设下的陷阱。


    但路肩上支着一辆纯黑的摩托。


    他骑着那台冷冽的机械在高速路上顶风穿行。距离发出消息仅仅过去了一个小时,宁蓁想,他肯定超速了。


    “你不怕了。”


    她指的是他的恐慌症。横穿晚高峰意味着主动被人群淹没,对他来说有点残忍。


    温霖又一次握起她的手,上升,按在自己胸口。扑通、扑通、扑通。衣服被她指腹按皱了,宁蓁摸到他强烈鼓动的心跳。


    “我怕。”


    两人身后掀起喧嚣的声浪。他在示弱,平直的肩膀微微起伏,暴露了恐慌症正在发作。


    “所以师姐,能不能答应我……”


    长睫毛轻颤着垂下去,如同他的呼吸。


    “不要再消失了。”


    *


    宁蓁无法给出承诺。那天她吃了心理医生开的药才睡着,一觉睡到下午,醒来又灌了两听能量饮料。真相已经昭然若揭。冰凉的果味液体流过喉咙,带着一丝辛辣,她一边鼓起脸颊大口吞咽,一边翻弄日历。


    气温从八度到二十二摄氏度,春天早该过去了,春天却迟迟不走。


    树叶层层叠叠,枝上卧着只珠颈斑鸠。微信列表里蹦出一条公众号新闻,硕大的红底白字:“定了!全体北城人民注意”。


    「进入景观施工阶段。建设高端化养老社区,飞琼集团将在山清水秀之地筹备布局新规划……」


    宁蓁通常不理睬这种标题党本地讯息。但这次,赤裸裸的谎言被推送到面前。她早该想到了,前些天客厅里停不下来的电影台词已经暗示过,“今天一块钱去买,明天一百块卖出去”。成理输了,莫昭拿下了鸿鹄计划,预计推平山林植被建起钢筋水泥和高尔夫球场。他用移花接木的谎话骗了她,这么迷人的、把人耍得团团转的游戏,他最喜欢。【注1】


    窗边飞落两只白头鹎,叫声明亮。今天外面的鸟尤其多。宁蓁捏扁了空饮料罐,打开电脑。她经常注销社交账号,唯独“文字片场”能用得长久。叮,有新的交易记录。除了小唯,她多出一个买家,ID是一串乱码,扫荡了所有上架的文字素材。


    「想要你的照片曝光么^-^」


    对方写下留言。她盯着屏幕上的字符,心里却涌出一股莫名的亢奋。


    她下定主意去见他最后一面。


    日落,福缘寺旁。


    漫长阶梯下,那个男人再次站在她眼前。


    “我知道你会来的。”


    莫昭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带着笑意,仿佛昨夜的事完全没发生过。宁蓁摆出他最爱的模样,麻木的眼眸,空洞而苍白的脸。


    “能不能删了那张照片……”


    他们往鹭山深处走,无人的地方,分不清谁领的头。她向莫昭那边凑了凑,抬起单薄的手臂攀上他的手,好像失去他整个人就要被夜风吹散。


    暮色渐拢,从天亮到天黑只需要十分钟。


    “照片?什么照片?”


    莫昭华尾向上勾着,开始装傻。


    ——“师姐,我觉得,我们能不能住得近一点。”


    昨晚,温霖送她回了家。他其实想问他们能不能住在一起,至少这样可以保证她的安全。


    ——“沐沐想你了。”


    让沐沐说话是种略显卑鄙的手段,但他已经顾不上再遵守规矩。


    可惜宁蓁不能答应。她还有事没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刚才,温霖帮忙戴上头盔,她揽住他的腰坐在机车后座的时候,她收到了一张照片。


    “就是宿舍里那张,你昨天发来的……别发到网上,我什么都答应你。”


    宁蓁鼻子酸痛,眼里晕漾着眼泪。这样一定显得很真实。照片的视角源于斜对面的床位,那里住着她的大学室友。是筱梦拍的。为什么,为什么。她抽着鼻尖,努力憋住泪水,两只手恳求般地握住他的手腕。


    “嘘,你听。”莫昭空闲的左手卷进她的长发,“那是什么鸟?”


    耳边传来尖尖的鸟鸣,唱得没有规律,却很好听。莫昭知道怎么拿捏宁蓁,她的长发,她的脆弱,还有她高中时期的创伤都是明晃晃的弱点。


    “是乌鸫。”不知不觉,她噙着泪摸进他衣服的兜里,“记仇的鸟。”


    不幸的是,宁蓁也知道他想怎样困住她。


    天黑了,灯还未亮,路上人迹罕至。她兴奋得颈侧的脉搏都在抖动。她带了剪刀,穿着长衣长裤和轻便的运动鞋。莫昭又一次死死拽着她的头发不撒手,好,那就扯断。


    咔嚓。一剪刀下去,她剪断了长发,连带着他手上一块皮。


    “你……!”


    莫昭吃痛收手,她当着他的面把那截长发扔进林子里。


    “送给乌鸫做窝。”


    ——“蓁蓁,你见过雀云吗?”


    从福缘寺离开之前,安唯拖着行李,仰起头问她。


    ——“人们说麻雀齐飞的时候能形成雀云,铺天盖地黑压压的一片,像世界末日一样。”


    ——“单单麻雀就这么绝望,要是其他种类的鸟也都飞起来会变成什么样?”


    说着说着,小唯朝天空伸出手。


    ——“好想亲眼看看啊。”


    好想,亲眼看看啊。


    宁蓁心中默念,与安唯的声音合在一起。


    现在就看。现在。


    莫昭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他的手机就躺在衣服外的口袋,防都不防。成理也是这么一蹶不振的,动用保镖隔绝慕容殊身边的男人,却没想过带走她的最后是一群女人。


    扔掉头发,宁蓁摸出他的手机,攥紧手心的鸟哨。


    跑!向森林里跑!莫昭想拦她但拦不住,天地无光,她记得方向记得路线,只管一路狂奔。跑!朝树最茂盛的地方跑!反正她从小就跑得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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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正她除了奔跑也不剩别的办法。背后脚步声趋近,怪物沉沉地踏着树叶一步一步追过来了。跑!往鸟最多的森林中央跑!然后挤空肺里的所有空气吹响鸟哨!


    醒吧!全部醒来!飞起来!


    ——“第一次见面,我还有点嫌弃呢。”


    分别之际,小唯的笑容迎着阳光。


    ——“突然说什么他是初恋,莫名其妙,差点就和你吵一顿。但我转身一看,话又咽回去了。”


    ——“因为你的表情,好像亲眼目睹了犯罪现场啊。”


    哨声在森林中重重回荡,惊起一波又一波鸟鸣。刹那间百鸟齐飞,在头上扑朔盘旋。她被脚下的树枝绊倒跪在地上,莫昭的手机亮着光摔了出去。她爬过去捡回来奋力一扔。他不止一部手机,不止一个密码,照片不止一份。想让他销毁没那么容易,那就干脆全都甩开。


    小唯说得没错。温霖也告诉了她,“凶手会回到犯罪现场”。第一次,回到大学礼堂。第二次,鹭山山下。林鸟在反光的高楼大厦里晕头转向,撞得发昏。公园并非唯一的事发地,她才是最终的犯罪现场。


    宁蓁撑着土地拧过身子,确认莫昭还在追。她笑了出来,膝盖弯着滚起来,迈开双腿。


    跑!吹响!她知道小腿折叠跑得最快,她知道用尽全力吹得最响。继续跑!别停下!像狂风中的风滚草,像在海里撞上离岸流那样拼命游拼命呼吸拼命地跑!


    ——“蓁蓁,你和他分手了吗。”


    那是临近毕业时,筱梦最后和她说的话。


    为什么用“他”这个字眼?宁蓁一个劲儿告诫自己不要细想。以前,她在学校附近的小巷里看见两个人在车里拥吻。那辆车很熟悉,里面的人也很熟悉。但她麻木得不敢相信。


    路筱梦得到她的回答,似乎欣慰地笑了。


    ——“分手了啊,那就好……那就好。”


    今夜,宁蓁彻底醒了。耳边尽是林鸟拍打着翅膀,尽是结成一团的悲泣似的鸣叫。那个凶手说过混迹商界的人本身即是名片,她大胆地想,毁了他就能保住鹭山。


    ——“他们那群人特别迷信,你的八字完全克他。”


    寺庙竹林里,慕容殊忧心地握着她的手。


    ——“按理说他应该离你远远的,可是为什么又一次次回来找你?蓁蓁,你要自己想清楚。”


    迷信。宁蓁见识过,他车上总摆着朝南的兔子。兔子也许代表成理,朝南也许代表消亡。不确定,她猜的,但至少能确认他们热衷于某种仪式。那她就用仪式打败仪式。


    “宁、蓁,你他妈给我出来!”


    他追得近了,一字一顿地怒吼,声音里都磨出火星。她喘了口气,鸟哨再度抵在唇边。


    吹响!跑!还不够快,还不够远!把那个黏腻发霉的怪物狠狠甩在身后!他吸食着她的血当作养分,每次他假装看着她,实则注视着她眼里的他的倒影。所以,跑!再响!再明亮!她不想再坐以待毙。跑!诸多巧合拼凑成今日的结局,时间深深憋了一口气,宇宙的眼睛也观测着,等着她的下一步。跑!尽管前方像梦境,像逃出山谷的洞穴一样黑暗虚无,跑!


    ——“师姐,原谅我……不能带你走……”


    师弟为了她丧失人形,只剩下一滩虚晃的影。


    ——“你一个人也可以……”


    ——“你一个人,也能逃出去……”


    没错。我可以逃出魔爪,不仅如此,还要把他的每根手指都折断。


    飞吧!所有林鸟,飞!张开翅膀!


    她无数次摔倒,疼痛,已经浑身泥泞。不用担心迷路,她会在失去方向的岔路看见那座为妈妈竖下的无名墓。


    ——“我姥爷当年死得非常突然……”


    清明节过去许久她才去扫墓,那天,她初次提起姥爷的死因。


    ——“他死于肺部细菌感染,突然发烧,直接进了ICU。”


    鸟哨是因,钝重地结出背后的果。


    ——“患病前几天,他用鸟哨帮别人捕了鸟。他年轻的时候就这么谋生,捉鸟,卖给有钱人,赚了不少。”


    ——“但总有一天要还的。”


    ——“那是他的诅咒,也是……”


    也是我送给莫昭的诅咒。


    终于,她奔出森林。


    身后鸟鸣不歇。她继续跑着,步履渐沉,呼吸阵阵刺痛。碎发扎进眼角和脖子,肺里的毛细血管破了,每次吸气呼气都反上一股腥甜。她跌跌撞撞把血咽下去,想解开外衣拉链。衣服被污染了,不能再穿,但手已经没有力气了。


    忽然,匆匆的脚步随风而至。


    “师姐!”


    宁蓁听出那是谁。


    “别过来!”


    她想至少先脱掉这件外套。但温霖没再听话,冲上来直接揽住满身泥土的师姐。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用前倾的弧度紧紧抱着她,揉进心脏,仿佛月亮和影子要融为一体。


    他总能找到她。


    再一次,无论多少次。也许是宿命吧。


    怀里弥漫着血的味道,宁蓁艰难地喘着气,缓缓拽住他上衣的边缘。


    “我想……重新开始。”


    北城的春天既短又长。一刹那,蝉鸣大作。


    夏天来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