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 10 章

作品:《朝中令夜中雪

    瑜狸刚回到西苑就听说了宋沆要被扔出宫外的消息,听说是得罪了皇帝。“你问我啊,我也不知道,不过宋沆那人在宫里是自大惯了的,得罪不少人,有人搞他那不也正常,在宫里头当差,那都是奴才,偏他自己非要把自己当那么回事,听说司礼监的郑掌印也因为此事被训斥了几句,平常哪有这样的事,郑掌印说来也是坎坷,先帝时本是江南望族,父亲郑秉还是六部的尚书之一,谁知道后来他的父亲被查出来贪了军饷三百万两银子,本来也是要一同处死的,奈何当今陛下为他求情,保住了他的命,只是军饷牵动朔幽两州沦陷于胡人,他又怎么可能好好地活,于是就给他用了腐刑,变成如今这样。”


    瑜狸听着,没有将此事与自己关结起来,想必是凑巧。


    “初入皇宫的郑钧举目无亲,又不精于世故,也无钱财打点宫中那些老木监、宫女们,以至于所有的脏活累活都逃不了他,任何人都可以呵斥教训他,等待他的永远是打骂和惩诫,当他归完回到住处,就连那些小太监也看他瘦弱寡言一同欺负他,你还记得当初先帝那位婉婕妤么?”


    “记得,她不是当时杏梨宫的主子么?她也是个可怜人,在宫里经历不短,却没见过皇上几回,此后在漫漫长夜中独守着深宫,每每还有宫人听到杏梨宫的哭声。”


    “嗯,在宫里得不到陛下恩宠的宫人哪里会有地位可言,当时郑掌印还是她宫里的太监,听说被经常折磨,非打即骂,再后来今上即位,郑氏做了司礼监掌印,将婉捷妤大卸八块呢,他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主。”


    瑜狸正要休息,这时尚仪姑姑过来请她:“阿狸,睡了没?起来走一趟。”


    瑜狸不敢耽搁,在众宫女诧异的目光中出了门,尚仪走在她前面,“前日去紫宸殿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瑜狸看着尚仪不善的脸色,只能点头默认,尚仪目光深深地扫了她一眼:“你倒是个有大本事的人,只是待会儿到了郑掌印那儿,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司礼监后的东苑是郑钧居住的地方,南面是交泰宫,交泰宫与文华宫都不设东西厢,但是两侧都设有朵殿,为了符合“无东西厢有室曰寝”的古制,这四座被当作“室”的朵殿,四周都围以红墙,从而形成四个独立小院,即交泰宫东侧的昭仁殿小院,西侧的弘德殿小院;太华宫东侧的东暖殿小院与西侧的西暖殿小院。太华宫后面是太华门,东西两侧也有两个小院,称太华门东小院与太华门西小院。这样一共是六个小院,从而形成三宫六院,民间流传的三宫六院,反映在内寝的建筑格局上就是这样。


    瑜狸看见内殿是极其昏暗的,只有案前燃着烛火,尚仪在外面等她,说时掌印留说话也不能过半个时辰,到点可以自己出来。郑钧膝坐在椅上,微微干咳着,倚靠宫人搀扶,勉力支起沉重的身子,接过其他人奉上的茶,小啜几口,那是沥都守备太监进贡的建宁府芽茶,碧瓯春苦,香冠天下,只是见他并不如何欣悦,反倒是皱了皱眉头,他一身大红色的厂服,配上那姿容出冠的脸,瑜狸甚至以为他是朝中大臣,根本不能将他与司礼监联想到一起。


    当今天子治下的内阁都很纷忙,而这司礼监却是出奇地清净,这段时间的生生死死令郑钧的心性有了很大的改变,与初入宫相比,很难联想到这会是同一个人,虽然他还是那么尽心尽责,却不再像当初那般沉默寡言,他隐隐感觉到自己已经成了被偌大紫禁城造出来的产物。


    “瑜姑娘啊,先坐,咱家不为难你。”他面带微笑地轻声说了句。


    瑜狸忙道:“谢掌印。”


    她坐了,而且坐得挺直。


    郑钧笑了笑:“姑娘别紧张,只是同你说说那宋沆的事。”


    “宋公公?”


    “咱家前日清点库内存放的金银、字画、饰品,发现与造册有颇多不符之处,可见这账册可能根本就是不完整的残册,咱家的人寻了个由头找负责入库造册的宫人查证,发现是宋治贿赂了内官,将造册做成了阴阳两册,阳册是特地做给皇上看的,内官监另有一本阴册,里面记载的才是内库的真实情况,阴州里面不单单记录了宋治每一笔贪污所得,连皇室中许多东西都落在他手里,可能都被发出了宫外销赃。所以宋沆这个人,我们司礼监是要禀过皇上依例治罪的,姑娘明日再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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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家去趟紫宸殿,将宋沆与西苑宫女明秋的私情说上一说,说清楚,讲明白,明秋暗中也搜刮了不少司礼监的东西,对食这事儿不稀奇,但咱家本与宋沆有仇,其它暗地里的事还是由姑娘说比较合适。”


    瑜狸怔了,“那成,明日我便同公公去一趟。”郑钧笑道:“看来姑娘是个明白人,那咱家也便放心了。”这时候,一名年纪尚小的内监提着膳食到了这儿,侍候郑钧用膳,却与他身后的婢女挤眉弄眼,看着不雅,郑钧扯住那名小内监,怒道:“活够了不成,到我面前率性起来?!”


    小内监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郑钧才释道:“这内监乃北直隶肃宁人,都是粗人,上不得台面,他少时贪赌恋色,败了家业,遂发了狠心,自断了孽根,入宫谋生计。岂知这口皇粮不是好吃的,诸人欺他年纪轻,而且不识字,他又每每一副憨态无争的样子,于是进宫多年,仍是内侍中的末流角色。直至前两年,我怜他是个老实人,便提拔他领了这差事,谁知改不了粗鄙习性,姑娘不要见怪。”


    他男生女相长得甚美,肤色白皙,挺鼻薄唇,一双凤眼微微上挑,格外妖娆媚惑,若不是经历变故,怕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在训斥那名内监的时候更像是在斥责曾经的自己。那名小内监是幸运的,他有郑钧护着,那郑掌印以前是如何熬过来的?在腐刑上,身体上的痛苦只是附带的,更多的是精神上带来的痛苦,因为无法接受自己的处境,最终开始愤恨,有的人会恨朝廷、会恨世道,而宛如郑钧这样的人,只会恨自己。恨自己可比恨别人痛苦得多。尚仪姑姑不见了,瑜狸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她,只能自己独自走回西苑。


    月光从华丽如梦的屋脊上滑落下来,一只夜鸟从西边的宫阙飞来,移动地投下透明的铁锈一样颜色的斑影。夜鸟翅膀羽毛的边缘飘动着,被半残的月光投射出参差苍褐的光。月色依旧皎洁,只是略微有些西斜,银河隐约,星光迷乱,启明星却明丽起来,战栗着淡蓝的光泽。但是很快,浅灰的云层雾霭似的从西边天际慢慢爬上来,略带暗紫色阴影的天空不那么明亮了。阴影里疾步走来一个人,不是路过,而是有意识地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