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长庚与秋歌

作品:《珍珠花

    长庚沉默了许久,周遭食客谈笑风生,堂内小二忙忙碌碌送上饭菜酒水。


    算盘声、谈笑声、客栈外行人的交谈、商贩的叫卖,一一充斥着众人耳膜。


    “秋歌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桃树,她说桃花很美,桃子也很好吃。”


    “我与她相识不过四个多月,还未一同看过桃花。”


    长庚的声音喑哑,言语平和,却莫名地让钟楹心中闷闷的。她还不懂这是因为什么,但看他垂眸的安静模样,不由开口道。


    “那我们一起去看看你的桃花吧。”


    少女的声音清脆,不带一丝怜悯,就好像在说要下楼吃饭一样随意。


    秦樾嚼着包子,就那样直愣愣地看着那张笑颜。


    她似乎总是这样,没心没肺,却意外撞进旁人软下来的心脏。


    长庚也不由看向她,对上少女清澈的眼瞳,长庚不自觉点头道。


    “好。但是,不知道它有没有开花。”


    钟楹却是一笑,“今年不会开还有明年,它在那,总会开花的。”


    秦樾低低一笑,极轻,连身旁的万续梦也没有注意到。


    少年看向少女的眼中不自觉染上柔情,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


    水星疑猛得攥紧手中衣袖,愣愣地看着少年眼底的温柔与嘴角的笑意。这样的眼神与笑容,她从未见过。


    如果说秦樾是一把锐利的剑,内里冰凉,拒人于三尺之外。他平日里挂上让人喜爱亲近的笑,便是有距离的剑鞘。


    但他此刻,却如雪山上流淌的融雪,温和柔情,滋养生灵。


    可是,这柔情却穿过层层人海投向毫无所觉的少女。


    那样的令人向往。


    令人妒忌。


    水星疑垂眸掩下眸中的震撼,她与万续梦一样,只以为秦樾厌恶她,因为疼爱他的伯父不得已救她,迁就她。


    却没想到,竟是这样。


    ……


    不大的院子一眼便能尽收眼底,院子中央是一株一人多高的桃树,二人合抱的粗细,枝头粉白的桃花稀稀疏疏点缀在枝头,嫩绿的芽簇拥着花梗,虽不热闹,也不孤单。


    钟楹仰头看着开花的桃树,倘若它的主人悉心照料,明年它定能花团锦簇,枝繁叶茂。


    可惜了。


    瞥见长庚一动不动地坐在房内,透过窗子还能看到屋内喜庆的陈设。虽然打扫过,但是钟楹却发现窗桓上有点点凹痕,像是簪子重重凿在上面留下的。


    钟楹一时无言,身旁的金风玉露也在此刻短暂原谅了昨日长庚发疯的模样。


    “这喜被是阁主送的,他说,秋歌没有家人,权当他为秋歌添妆。”


    长庚拂过手边鲜红的喜被,艳丽的红与人血完全不一样。钟楹几人安静地听着男子喑哑的声音,一件一件介绍着屋子里的首饰衣物,一点点描摹出一个女子的模样。


    长庚第一次见到秋歌的时候,是在冬至的大雪过后。那时他回阁内取解药,回程之时,不知怎的便绕到了巫山。


    一身喜服的秋歌宛如笼中的鸟雀,惊恐、啜泣,哭花了脸上的胭脂。


    这一幕对长庚来说本该是寻常的,他见过太多痛哭流涕的脸,听到过太多死前的求饶哭喊。


    可是没来由的,那张满是泪水,晕花了胭脂的脸,就那样深深地撞入他的眼中。


    本该波澜不惊的心脏在那一刻鲜活地跳动着,等到长庚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经打伤了掳走她的丰剫。


    丰剫咬牙切齿地说着什么,长庚已经不记得了。丰剫逃走后,长庚看着瑟瑟发抖满眼惊恐的女子,心中忽的一空,只觉自己所做的事简直莫名其妙。


    于是长庚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可是走了一半,却鬼使神差地又跑上山,像是躲在暗处的老鼠,盯着那一抹红影颤巍巍地下山。


    当长庚注意到周围人奇异的视线时,还以为他们发现了举止可疑的自己,直到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怒呵。


    “你还活着作甚?!”


    伴随着巴掌声,他看到那双明亮的眼瞳一点点坠入黑暗。长庚大概明白了,一个被掳走的新娘,纵然什么也没有发生,可是却无人在意。


    好像她被野兽叼走了一圈,就应该遍体鳞伤,尸骨无存。


    没有人想要救她,纵然那是她的至亲至爱。


    长庚看到一身喜袍的男子眼神闪烁地不敢去看周围人的视线,匆匆忙忙推倒了僵硬的女子哐当一声关上了房门。


    夜幕之下满是霜雪的冷冽,长庚就这样看着她纤瘦单薄的背影一点一点原路返回。


    当看到她将衣带挂上枝头的时候,长庚便知道她要寻思,那时他只是在想。


    「死就死了,与我有何关系呢?」


    看到那双红绣鞋似檐下的灯笼般摇晃之时,长庚心头一紧,再凝神之时,却对上了她那双死寂的眼瞳。


    像是烟花散去后的黑夜,没有一丝亮光。


    长庚记得她看向那新郎时的眼神,那样亮。厌恶感让他动身救下了她,看着趴在他怀里剧烈咳嗽的女子,长庚不解。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次次做这些多余的事,无关紧要的事。


    可他没有动,只是看着她从咳嗽,到啜泣,再到嚎啕大哭。像是劫后余生,像是委屈愤懑。


    并不美好的初遇没有在长庚心中留下任何波澜,他还是按部就班地往回赶,风餐露宿,幕天席地。


    唯一不同的,就是身后亦步亦趋的身影。


    她瘦的可怜,风一吹,像是快要折断的柳枝。


    后来长庚知道,她是个戏子。长庚不由想,难怪她那么瘦。


    二人一前一后,变成了并肩而行。起因似乎很简单,下雨了,只有一把伞。


    雨一直下了三天,雨过天晴之后,长庚也习惯了身边清浅的身影。


    回到京城后,长庚将她养在了院子里。宝康坊内日日敲锣打鼓,长庚从不让她看,尽管她很感兴趣。


    可是那戏台之上不是她熟悉的郎情妾意,而是暴虐的血雨腥风。


    但是她很聪明,也许第一次见他之时,她便知道他不是一个好人。渐渐的,她便不再提出要去看戏。


    平淡的日子与长庚过往的每一日都不同,却又好像没什么不同。


    除了每日温热的茶水,可口的糕点,及时的饭菜,好像与以前也没什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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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但是长庚知道,不一样了。


    从前他不会买胭脂水粉,也不会买首饰珠宝,更不用提女人的衣裙,姑娘们喜欢的小玩意儿。


    也许感情就是在无知无觉的时候慢慢侵蚀人心,对长庚来说是这样,对秋歌来说同样如此。


    长庚后来也想过,也许他第一眼见到秋歌的时候便已经喜欢上她,也许是她眼中的亮光,也许是她赴死的决绝,也许是每一日的温柔以待。


    但那不重要。


    两情相悦的日子远比长庚认知中的要好许多,雀跃的心脏似报春的喜鹊,早早落在了枝头。


    但,好景不长。


    除夕那日,长庚带着秋歌去了其他的梨园,听了一出她喜欢的牡丹亭。


    那日她高兴极了,离开梨园的时候还兴高采烈地与他说着话,却在路过湖边的时候戛然而止。


    整个人如同坠入湖底的石块,僵硬、惊恐、不知所措。


    长庚扭头去看,可那里人潮如织,他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回去后的秋歌没有告诉他,却在第二日拍开他的房门,问他可不可以带着她离开京城。


    『哪里都好,离开这儿,好不好?』


    那双总是亮如辰星的眼瞳满是慌张害怕,长庚心中沉了一夜的石头在此刻坠的他生疼。


    他想听秋歌的解释,可她没有。只是逃避地避开他的视线,就好像初见那样。


    长庚听到自己说好,但要等到上元节之后。


    之后,长庚带着秋歌离开了京城。烦躁的心中夹杂着恐惧与后怕,害怕阁主知道她的存在,知道她的身份,知道他爱她。


    更害怕秋歌也会像夫人那般,成为不会哭不会笑的尸体。


    人啊,往往越害怕什么越来什么。


    但是出乎长庚预料的,阁主只是关起门来发了一阵脾气,便臭着脸问他是否真的喜欢秋歌。


    长庚只觉得快要停止跳动的心脏骤然复活,他连连点头,不敢隐瞒一点。


    阁主又问他,秋歌呢?


    长庚哑然,他不知道秋歌如何看他。除夕之前,他以为他们心意相通。如今,他看不透,也不敢问。


    阁主恼怒,扬言要杀了秋歌为他出气。长庚慌乱地阻止,眼见霜影飞身跃出房门,长庚顾不得什么规矩,忙起身追了上去。


    所幸他救下了她,纵然脊背上皮开肉绽。


    这是长庚第二次看到秋歌哭泣,不同于上一次,这次的她满眼心疼。


    长庚笑了,这是为他而流。长庚高兴自己在她心中有一席之地,却不喜欢她流泪,不管是为了谁。


    醒来之后,长庚得知了一个大好的消息。阁主要为他们举办一场婚礼,属于长庚与秋歌。


    开心之后,长庚紧张地询问床边的女子。


    『你真的愿意嫁给我吗?』


    「真的,喜欢我吗?」


    第二句话长庚不敢问,但他看到秋歌脸颊一红微微点头。


    『长庚,我心悦你,我愿意嫁给你,成为你的妻子。』


    那一刻的欢喜雀跃,如今想来仍旧感同身受。


    只可惜,金冠红袍尤新,红颜却已归于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