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扔。”


    公主有时不叫谢大人了。谢祁声音轻低，似乎有些高兴。


    他垂眸看着手里的金片，看着那个雕刻的坏字。


    小公主那会儿还没有开始习字，字无风骨，倒是这个坏字写的还挺齐整的，就是没有个正形，歪歪扭扭的，很是稚趣。


    说是请师父给小公主开蒙，但实际上，小公主认字，也会写字，就是没有系统的学习过课程。


    “这是公主所赠的见面礼。我一直将它当作书签使用。”


    这也不算是骗人。谢祁心安理得地想，他妥当的收好，放在这里，偶尔清闲的时候来看书，就喜欢拿在手中抚一抚。


    李宝音一脸你怕不是在逗我的神色。


    谢祁将这东西收在手边，照他的说法，时不时的拿出来看一看，还当作书签，那岂不是年年月月日日都记得她最开始的荒唐顽劣？


    堂堂北陈的帝师大人，面上是个端方模样，内里可能真的是个小气鬼。


    但李宝音又挑不出什么错来。


    就谢祁这样的，其实已经是大度了。要是换了她，指定早就开始算账了。


    甚至极有可能当场报复回去。


    又怎么能说谢祁没有容人雅量呢？


    有了这个，李宝音觉得那被留下的第二册里头应该也有些东西，她直觉可能不是什么好的。


    于是伸手就去取那册书。


    谢祁又慢一步没拦住。


    李宝音存了心要找，一翻就翻到了要紧处。


    主要是谢祁翻看这本书太频繁，和金片一样，几乎到了手不释卷的地步，金片的流苏颜色褪了许多，而这本书，则是不论在谁手里，一打开就会直接翻到谢祁最常看的那一页。


    礼记·中庸中有：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这里就是说的这个。


    是王珩的通篇注释。


    谢祁在这里做了标记，显然是很赞同师父的说法。


    但书页空白处，被人大大的画了个笑脸，写了一句鬼扯胡说八道之类的话。


    甚至还盖了个戳。大大的李宝音鉴几个字。


    李宝音看着看着脸又热，做惯了荒唐事的南周小公主想捂脸。


    她真的不记得了。要不是看见这乱七八糟的鬼画符，她真想不起来自己年幼的时候还闹着刻过一个私印，学着父皇盖在她的墨宝上。


    她其实不常翻谢祁的书，尤其是谢祁给王珩抄写的书。


    小公主捣乱，也不会去闹到王珩头上去。就因为她叫人特意嘱咐过，知道大儒编书是大事，她也不是那等没有礼数的顽童。


    就是说小公主还是有底线的。


    但这里是为什么呢。


    到底还是谢祁给王珩抄书后，总是爱抱着看。


    然后有一段日子，李宝音觉得谢祁对书的关注度太高了，她每日里和谢祁在一起的时间很多，不喜欢谢祁总是闷着看书，就会喊他小师兄，喊他谢祁哥哥，想要他多和自己说说话。


    但谢祁并不能总依着她。因为王珩给谢祁布置的课业很多，他需要做很多的功课。


    有一回恼了，把谢祁的书偷偷拿过来，就正好看见君子慎独这一篇。


    李宝音对这个深恶痛绝，觉得这话简直把好好的谢家公子教坏了。十几岁的少年人，需要这么板正吗？


    于是小公主的不高兴全都画在这上面了。


    这一看，李宝音全想起来了。


    为了这个，谢祁还挨打了。


    她怕被打，跑得远远的，听说王珩惩戒谢祁的理由便是不尊圣人言，不爱护书册。


    琅琊王氏非是儒家的代言人，但前人的话，都应当尊重。诸子百家所言，在他们这些大儒眼中，都是很要紧的。


    李宝音还去打抱不平过，觉得王珩太严苛了，她去给谢祁撑腰，仗义执言——


    但王珩也没罚她，还是照旧惩戒谢祁。


    因为公主是贵人，谢祁是亲徒，谢祁年长，事情该由谢祁承当。


    过了这么几年，李宝音又是刻意逼着自己忘了许多，可能有些事情就记不清了。


    但为了这个事，小公主生出的几分想要亲近谢祁的心思就被摁回去了，照例顽劣，照例还是捣乱，就不再试图要那份师兄妹的亲昵了。


    谢祁所有藏书中，就只有这里留下了李宝音的印记。


    “你嫌我不爱读书，又记得我给你捣乱，还把我小时候的这些罪证放在手边，”


    李宝音低声道，“谢大人，你是一心一意想要向我讨还我欠你的债啊。”


    “走的时候什么都没留，就留下这几箱子书。你是指望我都读完了，也和你一样，变成个女学究么。”


    后面这近乎于抱怨的话，是用更低的声音哼出来的。


    她在谢祁跟前这些时日，皆是公主的做派，聊笑的顽劣的，像栖落枝头的小雀，不等人靠近，或察觉到人的踪迹，就立刻欢快的飞走了。


    倒是只有这一刻，被旧物招惹出了几分本来的气性。


    王珩其实不爱管着她，倒是十几岁的少年谢祁，端正站在那里，手里握着书，爱和她讲古。


    这份心思，如今又曲折摆在了李宝音面前。


    她懊悔极了，好端端的，做甚么了结？


    就视而不见不好么。


    “我不是——”


    谢祁怎么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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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这些东西落在她眼里，竟是这么个意思。


    下意识地就要反驳，可才说了三个字就停了。


    他驳回了，若说不是，那又该如何解释？


    他单单留着公主的东西，甚至旧物压根就不止眼前的这两样，他要如何说呢？


    说不是一心一意要讨债，其实是……


    谢祁看了一眼李宝音。


    近在咫尺的公主一双黑亮的眼眸仰望着他，在等着他的下文，她显然不明白，甚至理解错偏了意思。


    她是一点没往正确的地方去想啊。


    谢祁自己也不愿意想是为了什么。权当，权当她还不明白不懂得吧。


    若说公主懂得，那公主与庾璁……谢祁觉得这么想下去，对自己太过残忍。


    师父其实也没说对。他没想要公主还什么。


    他就是想这么做。


    人家都说君子端方守礼，君子慎独，最恪守的就是谢氏二公子谢怀敬了。


    其实谢祁心里压根不这么想。为什么总是翻看这一页，就因为他其实也没做到。也不觉得要这么苛待自己。


    年少的时候就没做到，现在更不会了。


    他骨子里，实在无法跟兄长一样，一举一动都像是古礼里刻出来的。


    “公主的心意，我收下了。”


    偶尔一点意动波澜，还没冒头就被谢祁摁回去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甚至含了一点清浅笑意。


    眸中含着光亮，似乎对李宝音还书之举很高兴。


    “公主要不要读这些书，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我当时身无长物，公主富有无数珍物，我能拿出来的，也只有这几箱子书。”


    “公主既然要物归原主，我收回就是。”


    “只盼公主不要误会我的用心。”


    李宝音幼时喜欢捉弄谢祁，喜欢给这个人捣乱，可以说，除了读书玩闹过日子，很多时间都落在了谢祁身上。


    喜欢逗他有反应。


    每回捉弄过后，都会等谢祁的反应。


    好像将这个端方克制的小公子逗得颜色松动，就是她大大的成就。


    因此她练就了个本事，别人看谢祁就是那样，她就能看出几分甚至一点点的松动来。


    谢祁含笑说这话，无懈可击。


    李宝音却觉得，他是不是太过云淡风轻了。


    透过他眼眸上浮出来的一点微光，李宝音觉着，谢祁其实一点也不高兴。


    把书还给他，他不高兴。


    他把书收下，也不高兴。


    怎么会不高兴呢？难道，她真的弄错了什么？


    他要不是这么想的，那他是怎么想的？究竟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