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到了这个季节，别说是春雪了，连春雨都是温柔绵软的，冬末舍不得走留下的一点点春寒料峭，也不过些许时日就消散了。


    也就只有许昌。


    到了这个能踏青的季节，还在这里下雪。


    难怪方才来的时候，晴了一小会儿的天一下子就阴沉沉的，沉了一场宴会，终于是屈不住下了。


    李宝音很少这样沉浸的想家了。她尽量不让自己沉浸在这样的情绪中。


    但是在这样天地之间骤然只剩下自己的雪幕中，身后是一点也不熟悉的巍峨宫城，李宝音实在很容易想起建业城的热闹，想起她从小住着的那座宫城，和那里的人们。


    不知何时是归期。


    李宝音是不愿意回头看的，少年人既然来了，那就是勇往直前干一番事业的。


    春雪是冷的，她的血是热的。


    可那从风中吹来的雪花穿过高檐点滴落在她的身上，裙摆上，她抱臂不闪不躲，竟不知什么时候，明明雪幕还在，却没有雪花落在身上了。


    不回头看的人似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


    是谢祁。


    他举着一把结实的斑竹伞，撑在李宝音的身前。将他与李宝音两个人都罩在了伞下。


    帝师大人的手骨节修长，拿笔握书的时候与那文雅物事相得映彰，原来拿起伞柄的竹枝也这样好看。


    雪色洁白，而他的手在雪幕的映衬下，带着一股文雅英俊的洁净。


    “谢大人还没走？”李宝音当然很惊讶。


    她是看着谢祁搀扶着谢岭山走的。


    谢祁的父亲，北陈的司空大人谢岭山身体当真是不好，从宴上一直咳嗽，到了宴后也不曾停下。


    谢岭山对李宝音的态度也称不上友善。


    拓跋崇眼里，李宝音是完完全全的工具。


    而谢岭山眼里，就好像没有南周公主这个人存在。


    替谢祁澄清分说与南周公主没有私旧，看也没看过李宝音一眼，从始至终，都好像将李宝音当作空气。


    在南周的时候，她和庾璁在庾乾跟前上课，庾乾将天下有名的百年世家都品评过一遍。


    对那些投靠了并且成了北陈臣子的名门世家，庾乾没有好感，每每都要毫无顾忌的骂一回。


    但从庾乾的话中，李宝音也是第一次真正认识到了陈郡谢氏的渊源。


    从前跟着王珩读书的时候，多学诸子百家的理论和注释，再就是四书五经，多是世间经义。


    后来跟着庾乾学习时，李宝音已经十岁了，南周未有皇子出生，她几乎默认是下一个帝位继承人，因此所学课程自然是要改换的。


    不但要学经义，还要知天下由来，世家经脉。


    琅琊王氏隐退后，陈郡谢氏为天下首门。


    琅琊王氏飘逸出尘，陈郡谢氏却庄定守正，最重门第规矩。谢岭山尤为出众，向来目下无尘，他一手教养出来的谢氏长子和他一模一样。


    见到谢岭山，与谢祁比对，庾乾是一点没说错。这父子俩有相似的地方，但似乎又不那么一样。


    “我送公主。”谢祁执伞，竟也没有回避李宝音的问题，他说，“父亲那里有人照护，我来送公主。”


    他是特意转回来的。


    他甚至还让人传话给公主的侍女，也不必拿伞回来了，他这里执伞，必将公主安全送回。


    有北陈的帝师大人相护，路上的风雪必不能惊扰公主。


    李宝音自己怎么定义和谢祁的那四年都可以，却耐不住谢岭山撇清牵系的那句话。


    要真是从无私旧，谢祁留着那金片片做什么？


    谢祁的态度很不一样，李宝音总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蛛丝马迹，但尚未厘清，所以想多探一探。


    这会儿就不急着了结了。不了结也没什么的。


    谢岭山那样说，还有谢岭山的态度，都让李宝音不高兴。


    “谢大人何时能做我的主了？”


    李宝音也不掩饰自己的不高兴，“不是从无私旧？谢大人公然与我亲近，就不怕北陈满朝文武误会，再对你不利？”


    她身边的侍女都是从南周带来的，忠心无比。


    不会因为谢祁的几句话就不来，此时还不来，而他们都已经启程了，沿途一个人也没遇见，就好像北陈宫城里的人都死绝了。


    漫天细雪中，只有他们二人同行。


    很明显是谢祁做了手脚的。他不止传话了，也一定阻拦了李宝音身边的人。


    李宝音挑眉看他：“谢大人费尽心机与我单独相处，是有话想说？那何不等到书房授课时？谢大人总有办法将我圈在你的书房里不见人的。”


    谢祁等不得。


    谢岭山一句话，他照顾谢岭山时，第一时间分了心神去看公主，公主便是冷脸。


    谢祁没法问心无愧的说自己与公主从无私旧。


    他就是有私，也舍不得放下这旧。


    他已经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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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与公主解释了，却还是被冷嘲热讽。


    仿佛他们的关系，又回到了最初。


    偏偏搁在心里的话，一句也不能说出来。


    “公主向来都是最有主意的。”


    谢祁低声道，“北陈情势，远比公主看见的复杂。我不知公主究竟想要做些什么。我是想问一问的，但料想公主不会答我。”


    “文臣武将，世家与北陈悍将，都不是容易招惹的。泥沼易入，只是想要抽身就很难了。还请公主谨慎。”


    他的声音落在风雪中，只比那骤然而起的风声大一点。


    四面宫墙横平竖直，一丝人气儿也没有，话都是说给李宝音听的。


    李宝音闻言却笑了：“谢大人，你我立场不同。”


    区区四个字，道尽李宝音的心思。


    立场不同，有什么可劝的？


    少年人扬眉，半真半假的试图策反北陈的帝师大人：“谢大人若是真心念旧，不如与我再多说说，北陈情势究竟是如何复杂的？”


    谢祁顿住脚步，李宝音也停住脚步，含笑看着他。


    北陈的尚书令大人官服齐整，春雪落地成水，也丝毫没有沾染到他的身上。


    他将李宝音也护得很好。


    先前落在公主身上的雪已经融透了，连水气也不曾留下。


    现在公主的身上与谢祁一样，都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


    就好像北陈的帝师大人在这里，许昌的春雪就突然长了眼睛，不往他们这里撞了。


    李宝音的目光扬在谢祁的脸上，这张脸她大大方方或者偷偷摸摸的望见觑见无数次了，此时此刻，却似乎在话音而落后，看见了帝师大人眼底散出的丝丝缕缕的委屈。


    李宝音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想，他又委屈的什么？


    “不念旧的是公主。”


    谢祁低低的声音落在李宝音耳边，“公主一边吃着我的玉壶冰，一边翻脸不认人。”


    “我没有！”李宝音可不认，就这样的指认，宝音公主从小到大驾轻就熟，否认的最快了。


    下意识过去，李宝音就意识到不对劲了。


    不是，他这模样，好像她是什么负心汉。可对上帝师大人含着一点点屈意又不知在怨什么的眼神，李宝音屈指抵了抵自己的鼻尖，莫名有点心虚不知道怎么回事。


    偏偏谢祁还不依不饶的追问她：“没有什么？”


    “是没有吃我的玉壶冰，还是没有翻脸不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