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最后一线余晖泼在李宅斑驳的砖墙上。戚瓷心和林既明坐在地上，身后是李莉儿家的大门。


    方才两人在外城晃悠了一圈，找到了隐藏在角落里的李莉儿家。当时李莉儿正在院子里烧水，忽地看见门口戚瓷心两人，神色骤变，疾步上前。“砰”的一声，柴门几乎是擦着戚瓷心的鼻尖关上，李莉儿仓皇的背影在门缝里一闪而过。


    里面很快传来了粗犷的男性声音，询问李莉儿门外是谁，李莉儿否认，说是风沙大。


    此刻里面传来了锅铲碰撞的声音，乒乒乓乓地，夹杂着几声小男孩的叫唤声。


    戚瓷心转过头，目光落在身旁的林既明身上，语气淡淡道：“你可以先走的。”


    林既明不可置信地看着戚瓷心，“什么？”


    戚瓷心神色平静，继续说道：“李莉儿的卖身契在你那，也不是非要李莉儿参与。你也不用纠结什么不能把女生一个人留下的道理，你也不会武功，两个人留下和一个人留下没有区别。”


    林既明歪头，有些不确定，但他好像是被嫌弃了……


    他沉默片刻，暂且将此事搁置，目光却始终未从戚瓷心身上移开。戚瓷心察觉到他的视线，抬眼问道：“你不走吗？”


    “虽不知乌娘子究竟有何打算，但我们既是搭档，断没有将你一人留在此处的道理。”


    戚瓷心沉默了一会，吐出一句，“我没说过我们是搭档。”


    林既明轻笑一声，“原来如此。难怪我始终不懂乌娘子的心思。”


    戚瓷心反问道：“懂我做什么？”


    “林某身为提刑官，菱浦路的每一位百姓，皆与林某息息相关。”


    戚瓷心轻哼一声，不再言语。林既明察觉到她情绪低落，看了她一眼，亦不再多言。


    两人就坐在李莉儿家门口，听着里面的人使唤李莉儿烧水做饭，听着她弟弟嚷嚷着要吃什么让李莉儿去做，听着李莉儿接连不断的应答声。她一会烧水，一会做饭，一会又去洗衣，俨然成了家中的“丫鬟”。


    戚瓷心单手托腮，目光游离，看着一户又一户升起炊烟，看着风吹动竹叶、吹动沙子，她好像在听着里面的动静，又好像在发呆。直到屋内传来开饭的喧闹声，林既明才再度开口：“乌娘子不去用饭吗？”


    “等等，快了。”


    什么快了？


    林既明心中疑惑，却见戚瓷心神色淡然，便也闭口不言。


    不多时，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妇人探出头来，丝毫未注意到门外的两人，反而冲着屋内喊道：“你如今已无良民户籍，即便回来，日后也难以嫁人。不如寻户好人家做丫鬟，好歹有条活路。”


    李莉儿带着哭腔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娘——我不想去，娘！”


    戚瓷心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身后的灰，林既明也赶紧起身。


    李莉儿她娘这才注意到两人，眉头一皱，语气不善：“你们是谁？为何在我家门前？！”


    李莉儿匆匆跑出来，一见是戚瓷心与林既明，顿时慌了神，拽着她娘的衣袖急声道：“娘！快关门！他们是来抓我的！他们要抓我回去！”


    李莉儿的娘这才反应过来，脸色骤变，手却未将门关上，眼中反倒多了几分惊恐：“莉儿，你说什么？！你不是说是他们放了你吗？！难道……难道是你自己逃回来的？！”


    李莉儿已顾不上解释，紧紧拽着她娘的手，“娘！求您了！娘！”


    屋内的动静引来了更多人，一个男人带着两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走了出来，边走边骂：“吵什么吵？！赶紧滚出去找个地方挣钱！家里养你这么大，送你去别人家，你倒好，被人退回来了！真是个赔钱货！”


    林既明从怀中掏出李莉儿的卖身契，语气温和：“这位大娘，我们是李莉儿的雇主。”


    李莉儿她娘凑上前，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卖身契，虽不识字，却连连点头：“官……官人放心，李莉儿绝不会逃跑，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她边说边慌张地左右张望，一时竟忘了李莉儿站在何处，右后没见人又慌忙转向左后，急得直跺脚：“你快说话啊！快说！是不是弄错了！你……你现在就跟官人回去！”


    她怎能不慌？按律法，协助奴仆逃跑或藏匿，轻则罚款，重则杖刑，她可担不起这罪责。


    李莉儿泪眼婆娑，摇着头哽咽道：“我不去……”


    “什么去不去的？！”李莉儿她爹大步走到门外，见戚瓷心二人站在门前，脸色一沉，语气不善：“你们两个是谁？！在我家门前干什么？！”


    林既明再度亮出卖身契，李莉儿她爹识字，上前一看，顿时怒火中烧，转头瞪向李莉儿：“我就说！哪有人会白白放你回来？！原来是你这丫头自己逃回来的！你竟敢逃回来？！”


    说罢，他扬起手便要打李莉儿。林既明眼疾手快，伸手拦下。林既明不会武功，但李莉儿她爹虽怒，却不敢对林既明动手，只得愤愤道：“官人，此事与我们无关！这丫头您要带走便带走，我们绝无二话！”


    李莉儿泪如雨下，看着爹娘，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只是不住地摇头。


    戚瓷心走上前，对李莉儿轻声道：“我和你聊聊，如果你还是决定留在这里的话，我们也不会带走你。”


    李莉儿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错愕：“真的？”


    “嗯。”


    李莉儿的爹娘仍在不住地向林既明赔罪，戚瓷心则拉着李莉儿走到一旁。李莉儿满脸警惕地看着她，脸上的泪还没来得及收回，只得随意地抹了两把，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你要说什么？”


    戚瓷心盯着李莉儿脸上还没消去的青肿，半晌才开口道：“你是故意让你爹喝酒，然后打你，好让自己卖不出去的，对吗？”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方婆子带她走的一路她都没有挣扎，哪怕是初见到她们，也没有激动，因为觉得自己不会被买走。


    李莉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随后又像是要掩饰什么，低头嘟囔道：“我没有。”


    “随便你认或者不认。”戚瓷心指了指他们家门口，“我刚才一直在那里坐着，听着你们家的动静。我听到你一直忙来忙去，你在这也是忙来忙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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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如跟我走。”


    “你可以自己去卖布挣钱，我给你提供一个住处，但你要付给我一定的租金。”


    李莉儿疑惑道：“租金？”


    “前两个月可以为你免去，但后面的时间，你必须要靠你自己养活你自己。”


    李莉儿听罢，陷入沉思。


    这提议，于她而言，实在是太过离经叛道。一个未出阁的少女，竟要独自谋生，不必嫁人，也不必去别人家做丫鬟？这在她过往的认知里，简直是天方夜谭。


    她能行吗？


    李莉儿心中忐忑，思绪纷乱。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这样的能力，或者说，她更倾向于认为自己不行。若真这般容易，为何世间还有那么多女子选择嫁人，选择依附他人而活？


    见她犹豫不决，戚瓷心并未催促，只是静静站在一旁，耐心等待她的答复。戚瓷心明白，她无法替任何人做出人生的抉择。说到底，她对这个时代的了解尚且有限。一个普通女子，既无倾城之貌，也无过人才艺，更无特殊技能，真的能在这世道中独自生存吗？


    但她清楚，若维持现状，李莉儿的日子只会愈发艰难。更何况，那边还有两个怯生生的小女孩，正用天真无邪的目光望向这边。她们尚且年幼，尚未意识到，终有一日，她们也会步上姐姐们的后尘，走上那条既定的道路。


    李莉儿的目光在戚瓷心与父母之间来回游移。她的父亲，从前打母亲，后来打大姐，大姐离开后，便轮到了她。母亲曾告诉她，女人的命便是如此，嫁人后或许会被夫君打，去做丫鬟也难免遭主人责罚。


    李莉儿心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母亲常对她说的那些话。母亲总是絮絮叨叨地讲起生育的痛苦，讲日子的艰难，讲父亲如何不体贴、如何不顾家。可奇怪的是，母亲说这些话时，语气里并没有多少怨愤，反倒带着一种莫名的骄傲——能吃苦、能忍耐，便是她最大的本事。每当邻家的婶子们来串门，母亲便会与她们一同大笑，夸赞彼此如何熬过了那些苦日子，如何撑起了这个家。


    李莉儿曾默默听着，心中却渐渐生出一丝抗拒。她不想要那样的骄傲，不想要那种靠着吃苦、忍耐换来的“本事”。


    她不怨，她也不愿。


    将一生的辛酸化作谈资，再在旁人的夸赞中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李莉儿眼中满是挣扎与犹豫，终于，她低声问道：“你说的……当真？”


    “自然。”戚瓷心语气坚定，随即指了指林既明，“那位是新上任的提刑官，你若是信不过，我们可以当他的面签合同……契约。”


    李莉儿闻言，低声惊呼：“新来的提刑官？！”


    “你认识他？”戚瓷心挑眉问道。


    “我是方婆子在这里买的最后一个女孩，是早前就定下的。听说新提刑官上任后，这段日子没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做这些买卖。”李莉儿低声解释，语气中带着几分敬畏。


    戚瓷心闻言，目光转向林既明，若有所思道：“他还有这威名？”


    李莉儿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抬头看向戚瓷心，郑重道：“我愿意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