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提灯而行(三)

作品:《江山

    时当盛春,一上田塬,便见树木葱茏的山头夹着大片金黄的豆田谷田伸展到山野尽头。山坡河谷,到处可见星星点点的身影,时而可闻农夫悠长高亢的山歌。一路走马瞭望,正是林木满山豆谷茶的丰裕山乡,再翻过田塬进入丹水谷地,羊肠小道已经大大拓宽,成了可错开两车的宽阔官道。在山腰官道上鸟瞰河谷,绿树谷田包裹着一个又一个村庄,炊烟袅袅,牛羊哞咩,不需相问,也是安居乐业丰饶小康的景象。马车绕过峡关,向东南便进入了通向邺京的官道。


    沈甘在小街巷租了座二进小院,沈提灯将沈母安顿下来,有些不解道:“沈兄的亲戚在邺京?”


    沈甘道:“是,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么?我是随马队下到凉山的,那时也才八九岁,可我并不是孤儿,只不过是讨厌家族中尔虞我诈的争斗,后来我想明白了,其实早有回到谢家的打算,只是一直无法下定决心,此次朔幽两州遭难也给了我一个台阶,回到谢家,做一个能掌握自己生死的人不是比颠沛流离的人更好?”他虽这么说,脸上却并无笑意,“你和沈母住着,待我在谢家安顿好了再接你们过去。”


    沈提灯四周看了看:“不用了沈兄,我去谢家做什么,等朔幽两州战事结束我还会回去的,这里终究是我阿母的伤心之地,况我也在朔州生活惯了的。”


    沈甘却道:“随你,先走了,有空我再过来。”


    沈提灯望见他略显孤寂的背影,她其实对此事并无多大反应,沈甘之前每每说到谢家,她便猜到他与谢家关系匪浅,只是不知他到底是谢家什么人。日边云霞都是一团瑟瑟抖动的火焰,他的身影沐进了漫天的落霞。


    邺京原本格局粗放,除了王城独居正北,其余士农工商与胡人流民自由杂居,大街小巷交错无序,腥膻弥漫,富庶强盛后城郭几经修葺整治,格局也渐渐整肃起来,全城大体形成了北王城、东吏士、南工商、西农牧的格局。这吏士坊是大小官吏与士子们的居住区,北望王城南临商市,既清幽又方便,实在是邺京城内最好的坊区。而这南邸则是邺京城内最便宜的坊区。


    南邸离南市很近。


    南市,实际是隋国中最大的农市。南市与商街不同,紧邻城墙,占地方五里,没有店铺而只有连绵不断的各种货棚,雨天可拆晴天可撑,渐渐变成了与城内长街商家不同的农市。隋国虽从来没有过不许异国商人进入南市的禁,但异国商贾却因鄙视南市粗俗村臭,从来不入南市设棚。于是,这南市成了隋国农事商人与南下的林胡匈奴商人的集中地,多雨以来,胡地商人南下受阻,关中陷于泥泞,南市货棚收敛,行市大为萧条,才将农人逼进了平日极少涉足的尚商坊。如今听说南市大开,农人大喜过望,潮水般涌进了南市。绣坊正好也在南市。


    沈提灯在邺京为了生计到绣坊做绣娘,日子勉强过的去,东家是位年轻的娘子,名唤沉月,出身于胶州沈氏,生的很貌美。沈提灯的绣活是沈母教的,不过在绣坊不够用,沈沉月常常教她,为此,耽误了三个月她才开始正式用工。夜中刚回到院子,沈甘就在月色裹挟下而来,手中是酒菜,他现在与以前当真很不一样,衣裳用的还是丝绸做的料子,腰间系一条革带,上面还有金玉,周身泛着矜贵,本身他自己生得俊逸,这下打扮真像打马游街的少年郎。


    他挑了挑眉:“不邀我进去?”


    沈提灯这些年早就把他当长兄,虽然对他现在的样子有些不熟悉,可却也不会生分,她推开门:“本来就是你租的院子,快进来。”


    沈母早就睡下了,因为沈提灯经常深更半夜才能回来,索性下午趁着休息时间回到小院给她做了晚饭才回到绣坊。绣坊是真的很忙,有时候还要赶制宫里的衣裳,不过好在温饱不成问题,如今的日子竟也称得上一局安稳。


    知道沈提灯在绣坊做事,沈甘从腰上掏出一袋银子,沈提灯没好意思收:“沈兄,你才刚回到谢家,往后要用银子的地方一定很多,况且在沈村我欠你的银子还没还,现在也有事儿可做,年底做好了还有分红。”


    沈甘的墨发披在肩上,流动着如月光般的皎洁光辉,只是他眼底情绪不明,连喝了好几杯酒。沈提灯还从来没有见过沈甘这么不开心烦恼的样子,于是道:“沈兄,你要是在谢家待的不开心,不若回来,我这月已经攒了些钱,而且以你的能力,还怕不能在这小小邺京中立足么?”


    “对了,你是谢家人,那你本来的名字是什么?”


    冷寂中,泛着浓烈的酒气和低低的叹息,似乎其中带着深不见底的怨气:“谢朝恩。”


    “你知道为什么谢家终于接纳我么?”


    “算了。”


    沈提灯将酒杯夺过来,嗔怒道:“选择回谢家,就不要后悔,劝你回来,你也不听。”


    “可我有自己的事要做,不能一直逃避的。”


    夜风吹的很清爽,沈提灯叹了口气道:“前旧的?油还剩些,晚饭我做了鱼,我将鱼头煎得很酥很入味,当然了,汤也熬得很好吃,刚才阿母一口气用了三碗,你不要喝酒了,多喝些汤,汤最为滋补。”


    谢朝恩笑道:“好。”


    沈提灯记得沈甘是身上带着血倒在她家门的,似乎遭到了谁的追杀,半边身子都染了血,看着十分吓人,后来再问他,他便称自己是个孤儿,往后便是他们一起生活,已经亲如兄妹。


    饭后,沈提灯洗漱完好后打算睡了,只是谢朝恩没走,便自觉收拾出一间空房:“喏,你是今晚在这睡?我帮你把房间收拾出来了。”


    再望过去,他已经不见了。


    后来在坊市总能听见有关于谢朝恩的消息,说是谢家十年前走丢的嫡幼子回了谢家,只不过可惜谢氏夫人早已病逝,没能再母子团聚,暗道可惜。再见到谢朝恩是在乞巧节,他凑热闹去灯会,看见十盏灯笼下站着本朝最为张扬拔扈的长公主商纳兰,她身边站着的正是谢朝恩,看上去似乎更瘦了。沈提灯也不明白他到底有什么事要做,只是后来听说商纳兰一直在与楚王争势,再后来朔幽两州平叛的消息传回邺京,皇帝失踪近一年回京,中途遭遇楚王刺杀,回宫后重伤未愈,楚王被处以极刑。


    永安帝除了商驻衡,计有九子:一子早逝,一子病弱,四子尚幼,成年者共有三人,老二楚王、老三越王与老五宪王,但他们还未就藩,一直留住京城。其中老三商驻基与老五商驻瞻,乃是一母所生,都是王皇后的嫡出子息,商驻衡是先皇后简穆氏之子,王皇后本是德嫔,后来王家起势,永安帝封王氏为新后,商驻衡便过继在了王皇后名下,倘若永安帝去世,按顺位是他们嫡出的三人中的一人承继大统,然而永安帝病逝后,众人以为本会是商驻膽或商驻基,结果遗旨却立了商驻衡为储君,众人不解其原因,甚至有商驻衡弑父夺位的传言,关于这位永邺帝,多斥的是狠戾残暴,所以自越王和宪王死后,楚王才能渐渐发势,连乐阳长公主都有部分朝臣支持。


    沈提灯对除了谢朝恩以外的事并不关心,而且乞巧节过后绣坊反倒更忙了,似乎是很多人在筹备婚事,沈提灯的绣活渐渐出众,经常被富贵人家叫到府上赶制嫁衣,这日沈沉月找到她,轻声道:“宫里要为乐阳长公主缝制宫装,她喜欢我们民间的款式,你先带些花样到宫里给她选选,我们绣坊好早日动工。”


    沈提灯本想拒绝,因为很有可能会遇到谢朝恩,她届时如何装作不认识他,奈何沈沉月劝她道:“狸娘子,你生的可人,我也是真心关照才将此事交给你的,长公主是先帝长女,食秩六百户,在银钱这方面最为大方,若你不犯错,拿到的赏银可抵过你在绣坊干上好几个月,我瞧你在京城举目无亲,家中还有病重的母亲要养,去得一趟,将来也好轻快些,不是么?”


    沈提灯最终鬼使神差地答应了,谢朝恩未必会在,只要给公主挑好样式便是。沈提灯当日便带着绣坊挑好的样式入宫,马车攀舞驶过街市,沈提灯已经隐约可见皇宫的影子。真为富丽堂皇之地,让人移不开眼睛。


    下马车行走时引路的宫人一直在吩咐规矩:“不能直视宫里的贵人,这视为对主子的不敬,在宫里不能东张西望,这视为蔑视皇权,主子若未旧话,你是一句也不能多说,说的时候自称奴婢或草民……”


    沈提灯被说的有些头晕,怪不得之前夜穆在的时候总是一副极重规矩的样子,现在看来她那时候的表现一定极为粗鄙不堪。沈提灯强打起精神,被宫人引至尚阳宫等待召见,现在正值六月酷暑,站久了,沈提灯额上已经汗湿,宫人忙叫她整理容妆,以免冲撞了贵人,那是要受罚的。


    沈提灯眼见远处有小清池,得了宫人的允,沈提灯便跑到小清池旁洗脸,她这时才注意到清池底下有许多的锦鲤,曳曳游动。宫人出声提醒她回来站定,沈提灯忙站好,宫人十分心善,还递了新帕子给她擦脸。不过,沈提灯一直站在尚阳宫等到傍晚也没有被公主召见,宫人匆匆来传话道:“公主殿下正陪裕太妃娘娘说话,晚些要歇息,让姑娘今夜在宫里歇下,明日一早再召见。”


    沈提灯觉得自己馊了,准备沐浴,结果侍女并没有打算给她一个庶民打水,叫她自己到内务府烧水,沈提灯没有计较,收拾了下便朝内务府去。火仍然烧的很旺,先后有侍女提水而去,沈提灯添了水,看着橘黄色火焰跳动,隐隐有了困意,可架不住身上过于黏腻,她还是坚持沐浴。虽是六月,夜却还是泛着凉意的,沈提灯提着水桶往浴房去,水线正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波动,宫里的人没把她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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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事,沈提灯便在浴房外面等,似乎还要很久,而浴房外有时时有热气扑腾,实在是过于闷热,想着下次或许不会再有机会进宫,她便鬼使神差抬脚往外走,打算去透口气。


    沈提灯拐到不知道哪处地方,景致很好,海棠花的香味溺在空气中,消解了她的部分暑气和烦躁的情绪。她看见了枝头那朵烈艳的海棠,想起有的妇人袖衫上会绣上几枝海棠,正想凑近些去看,记住它开的如此饱满的形态,用来作一个新的花纹款式,她伸出手却触不到那花瓣,有些不甘心,再踮起脚去碰,忽而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身上带着清冽好闻的檀木香,目光交汇,正是谢朝恩。


    “你做什么?大半夜当采花贼?”他漫不经心道。可是他的玩笑却刺中了沈提灯的自尊心:“我不过是看看,没想着折,难道野花野草我看一看都不成了?”


    “这可不是野花野草,这是先帝当年在失去简穆太后时亲手种的,民间传闻他们情比金坚,简穆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先帝就曾为她许下一世情深的诺言。”谢朝恩神情平静,并没有讶然。


    沈提灯缩回手,她有片刻怔愣,“你怎么也在这儿?”


    谢朝恩满满疲态之色,看向她时却又因着某些东西而抱着一丝微末的希望,“刚陪完公主。”


    “你呢?陛下安全回到皇宫,你怎么不去讨份赏赐?”


    沈提灯明白他的意思,夜穆是皇帝,随随便便给她赐点儿东西,她后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了,“一时忘了而已,我肯定去,救他一命拿点赏赐也不过分。”


    随后快速回到浴房,她心头中的烦躁却迟迟没有退去,她打死也没想到自己救的人是皇帝,不过她倒不想攀高枝,做宫里的娘娘她实在没有资格,想必他当初也不过是迫于现实需要才对她许下那样的诺言,他既可以把感情拿来当玩笑,日后她又如何能争斗过他,云泥之别的身份代表了日后情感的不平等,她可以有千个宫妃刻意讨好他,甚至是爱得死去治来,她却只能待在后宫里卑微等待他施舍一点宠爱。


    浴桶里的水已经冷了,沈提灯的脖颈被长发贴着,空气里的凉意仿佛也经由头发渗透进了皮肤里,让人头皮发麻。


    ……


    “衣裳。”


    后帐传来一声隐隐约约的呼唤。


    有人急忙起身,打开丝绵帐帘,一只手将皮裘伸了进去。只听帘后惊讶的一声,厚厚的绵布帘忽地掀开,一个明艳美丽的少女随着一团扑面的香风水雾,一身红纱长裙,一头如云长发,雪茸茸的皮裘拥着白中泛红的细嫩肌肤,灿烂的笑靥点着一双汪汪墨亮的大眼,纤细轻盈的身姿鼓荡着诱人的丰满婀娜,天上仙子一般。


    沈提灯引进来时刚好经过那男子的身旁,男子生的清秀,半敞着胸膛,很明显眸中还有未褪去的情欲,沈提灯只觉面热,同时又有些震惊,驸马不是定下谢朝恩了么?公主她在偷腥?也不对,历朝历代的公主似乎都有养面首的喜好,这的确不足为奇。谢朝恩到底为什么要接近公主,他到底有什么秘密,若他真是贪图富贵,不该早早选择回谢家,他决绝对不是这种人。


    明亮和煦的阳光伴着习习谷风洒过,屋中依然寂静无声。凉幽幽的寝室整肃洁净四面雪白,白榻白帐白案白墙,地上铺满了已经有些枯萎但依然洁白的山花,一个雪白丝衣的女子静静仰卧在白榻白帐之中,枕旁一束火红的山茶花将女子脸庞的微笑映得分外明艳。商纳兰终于下榻,甜腻的香味顿时盈了满屋,沈提灯正好也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美艳倾绝的长公主。


    洒脱爽朗的英气中沉淀出一种深沉的风韵,披肩的长长秀发变成了高高挽起的发髻,圆润秀丽的脸庞和窈窕的身躯略微丰满了几分,就像中天的一轮明月,舒缓安详,而又明艳无比。那双永远如澄澈湖水般的眼睛,依旧喷发着火热的光芒,只有那从眼角延伸出去的细细的鱼尾纹,才铭刻着如缕如丝的漫长岁月对她青春年华的划痕。


    商纳兰漫不经仙地扫过那些花样:“与宫里的款式来比较倒是好看多了,只是这些到底还是过于老气,衬不出本公主的明艳未免可惜。”


    旁边的婢女惯会讨好,“这些民间的款式不过是那些眼皮子浅的庶民喜欢,殿下龙章凤姿,他们哪里能同您比较,不若还是让宫里给您制衣,听说苏杭来了批极好的料子,金贵又好看,殿下不若挑挑。”


    商纳兰不置可否,微微点了点头,翻动了底下的花样,本来不耐的脸色瞬间好起来了,正眼看着那块白色布帛,上面是一朵赫然绽放的西府海棠,美的艳丽张扬,她点头道:“这块倒勉强合意,就采用这款式给我制件常服。记住,料子要最好的,本宫不惜得银子,你们绣坊做好了,本宫自有奖赏。”


    沈提灯磕头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