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宴并不是什么烂好心的圣母。


    之所以会帮最后这三个吊车尾一把，哄覃辛的假话是，这三人本身滑行并不算太糟糕，落到最后一是雪时太少，处理一些障碍的经验不够丰富，二是运气太糟糕，她实在惋惜雪队会失去这三个人才。


    而不能给教练说的真话则是，这三人再磨蹭下去，等回到基地，她大概就只能面对一个只剩“残羹冷饭”的食堂。


    但显然，在这种饥肠辘辘的情况下，夏宴还是想赶上今天中午新鲜出锅的清炖蟹粉狮子头还有水晶肴蹄的。


    也许是因为已经来到一年中的最后一个月，基地今年的经费还有结余，小食堂的规格又提高了，重新增加了一个“主厨推荐”窗口。


    从佛跳墙醉排骨，赛秋葵七星鸭，再到麻辣仔鸡鱼香茄饼香炸蝴蝶虾，一周下来几乎已经要集齐八大菜系了。


    这对夏宴一个长期待在海外吃草的人来说，无疑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虽然在她来基地之前，这些美食的受众只有教练和工作人员。


    运动员们都有严苛的指标要求，虽然新的奥运周期才刚刚开始，但国家队的各位正式队员基本都会主动绕开这些油脂过高的美食，选择荤素均衡但色香味不俱全的营养餐，以求保证自己的体脂在每一次测试中都合格。


    毕竟一旦体脂超标，不仅会被自动排除在各大比赛参赛人员外，还会喜提绿色环保草料和翻倍加量的体训。


    这个惨绝人寰的大套餐，夏宴之前就有幸见识过，直接把方勋一个阳光开朗的大男生折磨得面如菜色清心寡欲起来，短短一周各项身体指标就标准得不能更标准。


    但这份担忧对夏宴并不成立。


    在来南岛之前，她刚刚结束掉2014/2015赛季，各项机能正是巅峰，而后面在南岛受了腿伤，回国后修养了一个月后，目前体脂甚至还略低于标准值。


    肌肉掉了让夏宴脸冻了整整一周，每天下训后就直奔健身房，这股疯劲直接把每天都粘着她的刘金吓坏了，直接冲去和教练报告，希望他们能拦住她。


    毕竟平时集训的运动量已经很大了，再额外加量，效果很有可能会适得其反。


    不过在覃辛调出健身房监控观察几天后，摆摆手，还是仍由小徒弟自由发挥了，他还是选择相信，夏宴有基础的自制力。


    果不其然，很快，很快夏宴就恢复了对她而言正常的训练节奏，一周前那个恨不得住在健身房的人，仿佛不存在般，她重新成为在其他人敬仰的目光中第一个冲进食堂，和一堆教练挤在一起排“主厨推荐”窗口的队员。


    但没有人敢质疑——在看了夏宴每天的训练量后。


    刘金和乐轶他们自然非常好奇，宴姐是怎么征服如此高强度的训练的，但问了几次都只换来夏宴的说不清什么含义的笑容。


    年轻女人轻松完成一个负重深蹲，歪歪头，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可能因为我比你们多吃了几碗饭？”


    卷毛小男生直接就从平衡球上滚了下来大胆质疑：“因果关系有问题吧，不应该是先有高强度运动才能有胆子天天吃主厨推荐！”


    夏宴在看到眼前几双明显变得垂涎欲滴的眼睛后，朝几个小朋友勾了勾手指：“那我悄悄告诉你们。”


    在他们半信半疑凑过来之后，夏宴一本正经道：“其实是因为我经常被幸运之神光顾。”


    几人被这严肃的语气哄得一愣一愣，正待细细思索，就看到眼前女人一翘嘴角。


    “因为幸运之神最喜欢好好吃饭的小朋友哈哈哈哈哈哈哈......”


    下训的铃声恰巧准时响起，在他们反应过来眼前这人从头到尾都在胡说八道之前，夏宴率先放下手上的哑铃，撒腿冲向食堂。


    “今天应该有排骨啃吧”，年轻女人在风中弯了弯眼睛，健身房里传出的一切恼羞成怒都被抛之脑后。


    于是一切就顺理成章起来。


    扔掉三个小可怜后，在狮子头和猪蹄的诱惑下，夏宴后半赛程滑出了自己最快的速度，无人机都差点跟不上她的节奏，旋翼都要发烧了，才终于紧赶慢赶地追着她到达终点。


    没有人相信，竟然有人能在后半程一口气从倒数几位追到第一梯队，尽管夏宴并不算到达终点的前几名，但这份成绩也足以让人震惊了。


    回程大巴上，明显众人都变得沉默了许多。


    这是第二次考核，一共只有两次考核，所有人都知道最后的宣判将要到来了。


    第一次考核结束时，有人觉得夏宴不过比他们大一点，经验丰富一点，能在彩虹桥一战成名，不过是仗着有更多的练习时间和一点运气。


    况且她到底不是正规运动员出身，这句话安慰到很多人。


    她在野雪圈有再多奖项又如何？都不被世界雪联的积分榜承认，现在还半途更换赛道，谁知道是不是在原来圈子混不下去了。


    见到夺目的人，大众在惊叹之余总不可避免抱有一些阴暗的揣测，心思豁达之人对此一笑了之，胜负欲冲昏头脑之人则被种下怀疑的种子。


    恶念的长久浇灌下，再炙热的心都会滋生出灰暗面。


    也许很多人确实因为鲜花与荣誉踏上竞技体育的赛道，但当一颗心被嫉妒、迷茫、动摇所占满时，无论多么根正苗红的出身，多么前无古人的天赋，最终都会被自己打败。


    夏宴在野雪圈就早已看清了这一点，倒不是因为她天生通透，而是在没有太多体育规则束缚的大山中，人性中的一切都被放大。


    热爱被放大，欲望与贪婪也同样被放大。


    于是一切本该隐晦的情绪都明晃晃地浮上水面。


    年轻女人出神地望着车窗外飞快后退的雪景，心情并没有其他人想得那么自得。


    她无疑是爱着滑雪的，但也很难否认自己也曾因为愤懑和欲望走上雪道。


    双亲遗愿、商业合约、教练期许。


    很难说自己是一个纯粹的体竞人吧，夏宴承认她心底烧着一团名为不平和野心的火。


    若没有双亲遗愿，她不会找到LM签下商业合约；若没有LM的那场雪难，覃辛大概也不会对她投注如此巨大的关注，而那不忍辜负的深切期望也就更无从谈起。


    当一切的一切都被串联成链条，在她的生活中猝不及防地发生——不平理所应当，野心熊熊燃烧。


    若链条没有开端，她本可以......


    夏宴常常在出发台上坠入自己的幻想。


    外界媒体总说这位亚裔滑手蔑视比赛，不尊重对手，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来自于夏宴从未在出发台上对任何人有回应。


    无论是恶劣的嘘声，还是观众热烈的欢呼、参赛选手礼貌的问候，都不予回应。


    既然站上出发台，此时此刻，这条雪道就归她一人所有。


    这是一个她珍视的梦。


    但梦总是短暂，信号旗一旦挥下，她即重新回到现实。


    纵身一跃，夏宴义无反顾跳下命运长河。


    这份不太正常的心理活动也许很久之前就开始了，但大概不明显，老头该是发现了什么端倪，于是自去年起就强行为她报名了各种各样的正规赛事。


    夏宴象征性反抗一下，但还是都顺着老头心意去参加了，两三次过后，覃辛大概便得出了一个结论。


    于是各方推动下，夏宴来到了国集选拔。


    各方推动......


    一双有些湿漉漉的湛蓝瞳孔突然从夏宴心底浮现。


    年轻女人半倚着椅背，把额头紧紧贴着窗玻璃，窗外明净的苍蓝天色一下子映入她的眼睛。


    这颜色确实挺好看的，她想起今早放弃睡回笼觉，过来接他们回基地的阿阚。


    大巴摇摇晃晃，是与今早同样的山路，不知为什么，夏宴突然就不觉这大巴难熬了，她五指伸开又并拢，天空满得仿佛从指尖溢了出来，终于心满意足陷入了梦乡。


    *


    夏宴知道覃辛向来雷厉风行，但没想到他会雷厉风行到这种程度。


    第二次考核刚刚结束，所有人刚刚下车，就在集合的地方看到了一块醒目的公示栏。


    ——《2014年度单板滑雪国集训练中心竞技类选拔结果公示》。


    四十五人的名字按照两次考核成绩的加权从高到低，明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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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晃地排列在上面，只有五位的名字赫然标了绿，其他的都是被淘汰的鲜红。


    有些小队员在看到上面触目惊心分数的一刹那就忍不住红了眼圈。


    每个人都被前人反复告知过竞技体育的残酷性，但当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是会不由自主为之心碎。


    所有的教练都没有出现，夏宴并不关系自己到底排在第几，只是粗略一扫选拔结果。


    自己的名字、刘金的名字都赫然在列，但——夏宴找了两遍。


    乐轶被淘汰了。


    都是通过南岛雪长城的推送来的，但他被淘汰了，这是一个已成定局的结果。


    愣了两秒，夏宴猜出了几分原因。


    老头可能觉得这小子的心性过于跳脱，磨炼一年再上山来大概会更好，对于这个安排她不置可否，乐轶还年轻，雪长城的教学和环境也都很棒，再待一待或许能让他的翅膀更为坚韧。


    知道了结果，她没有再在公示栏前多加耽搁，不过临走前夏宴特别注意到，这名单的下方还有一行小字。


    ——如需成绩分析，请直接前往二楼会议室，全体教练组乐意效劳。


    许多小队员鼓起勇气，挽着手结队前往会议室，但她不会前去。


    两分钟后，夏宴坐在了小食堂，端走了心心念念一整天的清炖蟹粉狮子头和水晶肴蹄。


    成绩具体如何她并不关心，夏宴只在意自己是否通过考核。


    这点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她一直是一个信用良好的人，既然对阿阚承诺了留在基地半年，如今时间只刚刚过去一半，自然是不能失约的。


    虽然后面三个月不见得会一直待在基地，但只要一直陪着阿阚，就不算违背赌注。


    夏宴就这样想着，又心满意足地奖励了自己一筷子狮子头。


    “还要吗，我不爱吃这个。”


    闻阚端着餐盘，很自然地在小口小口认真吃饭的年轻女人面前坐了下来。


    夏宴左手半握着勺，右手拿着筷子，闻声抬头。


    眼前年轻男生睫毛轻轻一眨，就在眼前扫过一片柔软的阴影，挠得她心里痒丝丝的，本就鲜甜的蟹粉似乎更诱人了，在砂锅里黄澄澄地冒着油光。


    “要”，夏宴本已有了三分饱意，但此刻却应了是，看着闻阚不自觉翘起的嘴角，鬼使神差接过了砂锅。


    *


    吃饱喝足后，被淘汰的小队员自然是收拾东西准备下山，基地真正的司机老王正在帮这些霜打了般的小孩搬行李。


    离开的人有很多，其中有和夏宴热络聊过天的，也有招呼都没打过的，但每一个人她都没有上前送别。


    她只站在宿舍二楼，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依依惜别的场景。


    有点冷酷地想着，明年的冬天，他们中的一部分或许会坐着飞机再次来到长白，但也有一部分，可能再也没有机会来到这座基地，竞体的路上，人总是越来越少。


    虽然现实残酷，但楼下这场景却依旧有人情味儿，温馨到让人有点想逃避，但因为一些应该看看的奇怪念头，她还是走出了宿舍，来到了阳台上，夏宴觉得自己又学到了一些新的东西。


    闻阚受基地教练委托，给每一位小队员都准备了结营礼物，挨个分发完后他扭头寻找刚刚还和自己在一起的夏宴，张望一圈后，闻阚在头顶发现了她。


    远远望过去，明明是站在贴着普通瓦片的宿舍楼，夏宴却像是一柄出发台上杀气腾腾的窄刃，随时准备弹射出去。


    年轻男生奔跑起来，直觉告诉他应该过去。


    楼下立着“男生免进”的牌子，虽然这个时间段宿舍楼几乎空荡荡，但闻阚还是临门一脚刹住了车。


    “夏宴！”


    夏宴低头，直直撞上楼下男生的目光。


    她突然发现，这好像是第一次听见阿阚叫她的全名。


    闻阚鼓足勇气喊了一声后突然就泄了气，被这双熟悉的眼睛注视着好像一句话都憋不出来，只条件反射般举起了手上的东西。


    “礼物，你的结营礼物，给你送来了。”


    夏宴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这确实是最好的结营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