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上巳(一)

作品:《返魂香

    芜城最高楼是城西的明月楼。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明月楼有个家喻户晓的传说。


    芜城有名的才女相思,性子恬静淡泊,因才名与美貌身边不乏郎君追逐示好,但她一直心如止水,不起波澜。


    十八岁那年的上巳节,她在桃林抚琴时顺着一阵奇香踏入一场香境,偶遇一俊雅公子,两人琴箫相和十分投缘,畅谈乐理许久,她已不觉倾心。


    男子并未久留,只留下一句“早闻姑娘芳名,他日会登门拜访。”


    只为这一句称不上誓言的约定,素来明理清冷的相思竟固执地坚守等了下去,一年,两年,三年,不顾他人的碎语,婉拒好友的劝慰,深居简出,每日黄昏时会登上明月楼遥望远方,那是他离去的方向。


    直到第五年。


    相思如往日一般登上明月楼远望等待,待到明月高挂时,空中浮动异香,天幕中遥遥的飞过来一只仙鹤,仙鹤上坐着一个清俊非凡的青衫公子,正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人。


    青衫公子眉间含着笑意,问相思愿不愿意跟他走,她点点头只坚定握住他的手,两人便如画卷古籍中的潇洒仙侣一般,骑着白鹤翩翩然离开了明月楼,徒留明月楼下的凡人感慨惊叹。


    这段明月楼上的等待与相思就此流传了下来。


    有人说相思是因为幻香术误入仙境,那青衫公子是偶经芜城的仙人,虽倾心于相思,却不愿因私心将她拉离三千凡尘,那句改日本是遗憾的道别,却不想相思竟执着地等了下去,她既不忘他,他也定不能负她,才有了五年后那为人惊艳的清影仙鹤相迎。


    不是所有相遇的结局都是完美,这世上有多少人都在马不停蹄的错过,所幸这传说的结局是让人艳羡的。


    明月楼下装修华美的酒肆里传来悠扬动人的琴瑟声响,明月楼旁云锦居里的绫罗绸缎令人眼花缭乱,明月楼下有四角悬着铃铛的精致马车骨碌碌的打街而过。


    而这十里锦绣烟罗中最风流不过的,是明月楼上清雅如画的白衣少年,墨云纹的淡蓝衣衫外,着一袭宽大飘逸的白色风袍,隐约瞧见那淡色的唇微微勾起,下颌的弧线光洁俊秀。


    寤寐阁近来无事,宋云舒近来心情好,他应了前辈相邀,来这相思楼里作画。


    他站在桌前,按住一边下滑的袖子,露出来的手握着毛笔,手指修长而指节分明。


    他轻抬画笔微匀了些绯色的墨,素白的宣纸上寒绯樱悄然发芽,开花,凋零,流淌的墨迹迷乱人眼,胭脂,酡颜,茜色,或深或浅或浓或淡,每一笔都恰到好处的生动晕开,画的正是翠微山寒绯樱春季时的盛景。


    画中的花朵妍丽,枝叶芊芊,在他的笔下,枝叶恣意张扬延伸,更添几分清奇;寒绯樱更是栩栩如生,不注意看会以为它们真的在旋转飘落。


    不过一朵悠悠的柳絮随风入窗的功夫,画转眼已成大半,宋云舒指间的画笔尚在轻盈挥逸,着墨晕渍开寒绯樱林画景图上最后的点缀,朦胧的青色远山,隐入山中偶露一隅的寺钟,寺钟上空翩翩离去的飞鸟剪影。


    他放下笔,唇角抿出一抹清淡的笑,表情闲适的像是漫步庭院时,拾一朵初谢的花。


    明月楼上雅士云集,顾千芊和谢谣也混在其中,见此美人美景,顾千芊一脸花痴状,正待上前捧场,突然听到人群中传来一阵哄闹。


    两人顺着喧闹的方向抬眼望去,明月楼东南门前停了辆马车,车前的帷幔是梅子天青软烟罗,上面绣满了黄莺衔着嫩柳枝的纹路,拉开帷幕的是一双修长莹白的柔夷,从马车上走下的女子身姿绰约,若柳扶风,步步生莲。


    踏上明月楼的女子松松绾着飞仙鬓,墨如鸦羽般的黑发间别了一支典雅的玉簪花,红的唇,细的眉,还有目光流转间浑然天成的清丽,杨柳苑的花魁歌姬柳依依,果真是如传闻一般的绝色佳人。


    修长的手腕伸出来,皓腕凝霜雪,指尖握着一条翠色的柳枝,柳枝上系着一只小巧玲珑的鹅黄色香囊。


    她眼波柔柔看着台上的宋云舒,清泠泠的声音似碧山流泉:“久闻宋少大名,奴仰慕已久,不知宋少今日是否得空,陪奴于上巳节赏游呢?”


    四周陡然安静,明月楼内众人或惊讶或艳羡的目光纷纷投来,只见宋云舒搁下画笔,起身上前几步接过柳枝,轻轻一笑。


    “既是柳姑娘相邀……本少甚幸。”


    顾千芊本来想等宋云舒画完画,就约他一起逛夜景,现下只能不甘地看着一对璧人走远,她耷拉着脸,悻悻而归。


    ***


    “原来你在这里发呆啊。”透过梧桐木交错枝叶的缝隙,顾千芊看到谢谣正站在树下,眯起眼睛向她招了招手。


    顾千芊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谢谣撩起裙子,跃跃欲试要爬上来:“我还不了解你,以前住在常青山时,你郁闷时也会一个人爬到树上一声不吭。”随即招招手:“快下来啊,不下来我爬上去拽你了啊。”


    已近黄昏,梧桐树下一大片蜀葵被晚霞染上了一层艳丽的锦边,夜风融融,隐约有丝丝凉意。


    顾千芊前脚刚着地,手已被她拉住,她摸了摸顾千芊被风吹的有些翘起来的头发,指了指摇晃升空的熠熠发光的孔明灯,豪情满怀:“大好的节日,干嘛在这里伤春悲秋,走,没了汉子咱自己找乐子,带你玩儿好玩儿的去。”


    顾千芊想想也是,她伸了个懒腰,勉强打起了精神。


    一进内城,才知道这上巳节的夜晚有多热闹,与天上的孔明灯交相辉映的,是安庆门外几十丈高的依次亮起晴彩的灯树,素绢,彩绸,羊皮、犀角的材质上绘制或镂雕着珍花异兽、瑶池仙家的姿影,样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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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巧百出,在灯火明灭间绰约幻变,翩然欲飞。


    明月楼下的相思河旁围了一群闺秀小姐,手举着莲花灯,将心愿写在花笺薄纸上放入灯中,再看着那一盏盏莲花灯顺着河水流走。


    芳龄少女清丽的欢声笑语遥遥飘来,偶尔经过一个俊朗的年轻公子,有个姑娘在同伴的推搡鼓励下,红着脸颤巍巍的递上手中的海棠枝,引来身旁一群少年少女的起哄笑闹。


    这就是少女们的爱情啊。


    肆意欢闹敢爱敢恨,会为了喜欢的人大胆抛开矜持羞涩上前,会为了不切实际的莲花灯心愿思忖苦恼上半天。


    谢谣白了顾千芊一眼,递给她一枝寄着银色铃铛的桃花,抱怨道:“别感慨了,即便心思糙了点,你勉强也算个姑娘,花开堪折直需折,不要等别人都折光了你再去捡剩下的,这花枝拿好,天涯何处无芳草,瞧见个顺眼的芳草就献出花枝吧。”


    顾千芊愤怒回敲了她一记:“什么叫勉强也算个姑娘!?”


    锦绣汇成的人流向不同方向慢慢移动着,悬挂着金线流苏的摊位上有会摇头晃脑的泥面人,彩绘的小巧空竹,一字排开的各种妖兽或神仙的桧木面具。


    时不时窜出几个举着风车追打的孩子,欢呼笑闹,撞到了好几个行人,又哈哈大声一笑蹿的没了影子。


    走了不知多久,对面的人群一拨一拨的涌来,谢谣兴高采烈的从一个摊点逛到另一个摊点,等顾千芊从发呆中回过神来,才察觉两人已经走散。


    抬眼望去,四周除了吵闹嚣张的小鬼,最常见的就是一对对浓情蜜意的情侣在秀恩爱,男的似芝兰玉树,女的似萝蔓轻缠,小鸟依人的靠在随行的男子身上,脸上含着甜蜜的笑意。


    四周只有自己是孤家寡人一个,顾千芊揣着满兜的吃食,抬眼看了会同病相怜的月亮,颇有些欲说还休的闲愁滋味。


    想到了宋云舒,估计他早就陪着柳依依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顾千芊不由酸溜溜的叹了一口气。


    人生在世不如意,今朝散发买买买。


    顾千芊晃晃荡荡从西市逛到东街,期间买了一个一捏就会阴阳怪气大笑的人偶,一个画着诡异符号的八卦锁,还有个金色花蕊的睡火莲花灯。


    走到一个卖木面具的摊子,摊主热情的招呼她上前挑拣,她来了兴致正待细看,周围突然蹿出一个人,“啊”的一声大叫,狰狞的妖魔面具伸出长长的獠牙,铜铃大的血色眼眸骤然盯着顾千芊,带妖魔面具的怪人阴恻恻冷笑,压低了声音:“打劫!若想活命,速速交出钱来!”


    顾千芊被这一惊一乍魂都吓飞了一半,她第一反应是谢谣的恶作剧,于是淡定的屈起手指,狠狠的弹了一计对方的脑袋:“幼稚!你多大了?”


    将面具推到额角,露出一张俊秀面庞,顾千芊瞪大了眼睛,竟是……宋云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