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浔阳渡(三)

作品:《招惹了一个纨绔

    搬到新家的第一日,彻夜无眠,接连几日也是如此的。


    江岺突然回忆起那条破旧小巷里的生活,屠夫大清早磨刀的声音,泼妇骂街的声音,久了不闻也会觉得亲切。


    只有她的“好兄长”,每日晨起在檐下练功,丝毫不被梦魇所扰。


    他每日卯时准时敲开她的房门,在桌上留下早膳和当日的课业,然后到官署上值。


    江屿走了,江岺不敢一个人待在凶宅里,卷了两本册子就跑到菜市口寻阿黄作伴。


    闹市里的行人来来往往,见了她总要夸赞一句:


    “小娘子读书真是用功啊。”


    “在集市里也不忘看书。”


    江岺顶着眼下大片的乌青,在一声声赞许中迷失了自我,背书也愈发地用功。


    又一日,她揣着一颗打颤的心入眠,依旧是到了三更天也睡不着。褥子上尽是她翻来覆去的褶皱,一道一道都是她失眠的印证。


    半夜口渴了,这才是真的要命。


    更加睡不着了。


    江岺摸索着从床上爬起来,想去倒杯水喝。


    双脚刚一触地就察觉不对劲。


    她脚下是个活物,有温度,还会动。


    是凶手回来了吗?


    江岺心下一惊,扯着嗓子就开喊:“阿兄!阿兄救命啊!”


    她脚下那个大活人也在喊:“别喊了,别踩了!你兄长在此,快被你踩得气绝了!我命休矣!”


    “你你你——”江岺坐回榻上,看着榻下那模糊人影,气急道,“你之前说什么来着?怎么又跑我屋里打地铺来了?”


    江屿一本正经道:“自然是因为——我也怕啊。”


    江岺道:“怎么不早与我说?吓死我了。”


    江屿道:“我也不知你会起夜啊。”


    江岺推了推他,道:“渴了,我去倒杯水喝。”


    她坐在茶桌前,猛地灌了一口凉茶。


    江屿突然说道:“你听到没?外头什么动静?”


    “哪有?这回我可不上当。”江岺不以为意,困倦至极,上下眼皮也开始打架。


    她慢吞吞地摸回床榻边,竟也听到了一阵窸窣的动静。


    这声音像脚步声,不是从门外,而是从屋顶传来的,像四脚的禽兽在攀援。


    她顿时汗毛竖立,连声音都止不住地抖:“是人是鬼啊?”


    紧接着,一块块瓦片被揭开,如同打鱼鳞一般。有一片瓦顺着屋檐落下,摔了个四碎。


    “它在找东西?”


    “嘘——”


    江屿拎起江岺卷进被褥里,干脆利落地扔回床上。


    “待在这儿别动。”


    江岺被硬梆梆的床板砸得头昏眼花,他却头也不回地追了出去。


    又是整夜无眠。


    江岺有理由怀疑,比起那个没影的凶手,自家兄长更想要她的性命。


    江屿是第二日早晨才回来的,顶着额上一个肿包,手臂上两处刀伤,一瘸一拐地扶墙而入。


    好不凄惨。


    江岺强忍下幸灾乐祸的笑意,谄媚地跑上前去扶他,连连发问:“阿兄,你怎么了?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你被同僚套麻袋揍了?”


    江屿起初板着一张脸,道:“你能不能盼我一点好?”


    “哪有哪有?”她指着自己眼下的乌青说道,“你瞧,我可是担心了你一晚上没睡着。”


    “哼!算你还有点良心。”他一拍桌案,突然笑了起来,“那狗东西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你兄长我呀,就要官复原职了。”


    “哦。”江岺敷衍应了声,“恭喜恭喜。”


    八品和九品,其实也没什么差别,这日子过的,还是一样的紧巴巴。


    凶手被捉拿归案了,夜里再没有诡异的声音出现。


    江屿还请泥水匠到家里来,给主屋装上了新的房梁,连屋顶也重新修葺了一番。


    瓦匠在屋脊上发现了一个沉甸甸的小匣子,交给了江屿。


    江屿打开一看,险些被金灿灿的金锭子闪瞎眼。他故作恍然大悟状:“我说他怎么天天晚上在屋顶上打鳞,原是在找这些玩意儿啊。”


    江岺看了十分眼馋,不自觉伸出手去。


    “阿兄,能给我摸摸吗?就摸一下,不动别的心思。”


    “休想!”江屿毫不犹豫合上钱匣,贴上封条,其动作行云流水。这人义正严辞道,“这些都是脏款,须得移交官府,不可私藏。”


    江岺差点被他的一身正气唬住了,使劲揉了揉眼。


    不对劲,这还是她那视财如命的兄长吗?


    她说:“交了官府,指不定还是进了县令的口袋,不如——”


    江屿敲了一下她的脑门,眯起眼打量她道:“谁教你这些的?莫非你阿爷以前也是这样干的?”


    江岺柳眉竖起,怒道:“胡说八道!我没有爷娘。”


    江屿阴阳怪气道:“哦——那赵大人还真是这样为国为民的啊。”


    江岺道:“你不是也见识过了嘛。”


    在赵家勒索你的时候。


    江屿拌嘴落了下风,遂不与她争论,抬手不轻不重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叮嘱道:“我上值去了,晚上回来。你在家里记得温书,别跑到菜市去了,那里读不成书的。”


    “哦。”


    她还是眼睁睁看着江屿把那一匣金锭子搬走了,那时江岺离后半辈子锦衣玉食只有一步之遥。


    两日后,逢着江屿休沐。


    他破天荒地不强迫江岺在家练字,说要带她去寺里上一柱香,驱一驱晦气。


    已经是六月天了,知了聒噪,天气酷热。


    他不肯叫马车,非得拉着江岺顶着大太阳行路,一路风尘仆仆。


    路上有人策马,有人驱车,也有像他们一样徒步缓行的香客,在求神拜佛的途中,一步一虔诚。


    途中见浔阳江上有一小洲,洲上有一古刹,名曰江心寺。


    江岺指着那江心洲,迫不及待道:“我们到了吗?”


    江屿道:“还远着呢。比起江心寺,我们要去的地方相去浔阳城更远。但因着西林寺更灵验,许多人宁愿多行这二十余里路程。”


    江岺似猛然回想起什么,揪着他衣袖问道:“你说那座寺庙,叫西林寺?”


    江屿道:“是啊,怎么了?”


    “我阿娘从前也跟我提起过,她那时说,让我去西林寺为她上一炷香,就当是为她祈福了。”江岺低下头,说着说着,苦笑不止,“那时我以为她疯了,杭州哪里有一座西林寺?却不想,在江州啊……”


    阿娘死后,赵家人没有将她好生安葬,更没有供奉牌位,而是将她的残骸投入了钱塘江。


    她似乎早就料到自己是这么个下场,清醒之时,曾与江岺说过,叫她到西林寺去,为阿娘燃一对香烛,就当是祈福了,好引得魂兮归去。


    原来天底下,真的有一个她祈求栖身的地方。


    余下的路程,太阳依旧毒辣,可江岺再也没有喊过累了。


    山径通幽,迂行数里。


    香客拾级而上,裹挟满鞋的青荇,碧色染上衣摆。随处可闻水声、喧声、屐齿声,惊起林间栖鸟。


    泉流庭庑间,禅院小而玲珑。


    山间回荡着肃穆的钟音,细微的山风掀起袅袅炉烟,轻抚佛前人的眉目。


    系满祈福带的宝树下,江岺也取了一段红带,提笔思忖许久也不曾落笔。


    江屿问她:“怎么不写?”


    江岺低眉叹道:“只记得先母姓凌,我却不知是哪一个‘凌’字。”


    江屿道:“笔给我。”


    他接过毛笔,信手在祈福带上写下“凌云”之“凌”,而后转交给江岺。


    江岺纳闷着:“真是这个字吗?随手捏造的,可不成。”


    江屿道:“的确是这个字,我只是恰好知道罢了。”


    江岺没再多问,踮起脚将这红带挂在了高枝上,成了宝树上万千随风飘摇的愿景之一。


    江屿问:“你阿娘……你会想她吗?”


    江岺矢口否认:“不,我恨她。”


    那是一个连完整名姓都没能留下的人。


    尽管她生前不曾苛待、责罚过江岺半分,乃至死前都是在为她考虑、谋划。


    江岺每每回想起她时,却还是觉得憎恨,情愫不知所起,却无可奈何。


    江屿回首望见立在禅寺下的老和尚,一身褪色缀满补丁的袈裟,香台飘起的烟雾模糊了他苍老的面容。


    那是西林寺的怀泽师傅,十二年前在此剃度出家。


    老和尚双手合十,朝宝树的方向佛唱一声,缓缓转身回了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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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屿没由来地冒了火气,对着禅房骂了一句:“老东西。”


    江岺赶忙拦着他,道:“那不是西林寺的方丈吗?你怎可对他无礼?”


    “我哕!”江屿啐了一口,骂得更狠了,“老不死的东西。”


    江岺道:“本是来求佛祖保佑的,你倒好,把佛祖也给得罪了。”


    江屿笑道:“佛祖怎么会跟我计较?拜完了吗?拜完了就回去了。”


    “嗯。”江岺点点头。


    六月,正是扶桑花开的季节。佛前火红的扶桑花,又有别名,曰佛及。


    途径开满佛及的芳丛时,江岺一时兴起:“阿兄,我们院子能不能种一些花?”


    江屿道:“你吃饱了没事干是吧?有这闲暇,不如多临几张字帖。”


    江岺遂不再提了。


    归途当中,逢着住在对门的张婶子,她到西林寺来求子。


    张婶子见了他二人,笑道:“江大人也带妹妹来寺里上香啊?”


    “是啊。”江屿张了嘴就胡说八道,“我与舍妹来这里求财求姻缘呢。”


    他闭口不谈先前对禅院那些泥塑木雕的嗤之以鼻,此刻心情似乎格外的好。


    行了一天的路,累得浑身半点力气也无。江岺正就着酱菜加麦饭埋头苦吃,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叹:“抱歉啊,让你吃苦了。”


    “你在说什么?”她细细咀嚼着难以下咽的饭菜,不明所以。


    有凶宅能避雨,有粗茶淡饭能果腹,还有个便宜兄长跟集市里的裁缝讨价还价,给她制新衣服,她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啊。


    江屿淡淡道:“没什么,吃饭吧。”


    第二日,铁公鸡拔毛了,从集市里买了一只鸡回来,亲自下厨给她炖了一锅鸡汤。


    江岺坐在饭桌上不敢动筷,心里没底。


    这是她在这个家里吃的最后一顿饭了吗?


    江屿问她:“怎么不吃啊?”


    江岺又惊又恼,反问:“你是想把我喂胖些,卖个好价钱吗?”


    江屿扯下一只鸡腿塞到她嘴里,骂骂咧咧道:“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日子久了,这人好像不拿自己当债主了,可她还是想早点还清欠下他的三百两。


    奈何她字丑,抄书也实在太慢。


    江屿拿笔杆训斥起她的时候,下手没轻没重,心狠丝毫不逊于她那个卖女儿的阿爷。


    江岺苦不堪言,想到那日在西林寺,他说起求姻缘的玩笑话,只恹恹求他:“阿兄,要不你还是把我卖了吧,帮我寻个有钱的员外郎,我后半辈子不愁吃穿了,你也能早点凑够你娶妻的钱。”


    江屿一怔,道:“这哪能啊,我干不出这么不要脸的勾当。”


    江岺感动不过一时半刻,他紧接着又说:“你这小身板,卖了也不值几个钱的,还是留你安安心心抄书罢了。”


    “……”江岺语塞。


    他果然还是那个无良债主,一点没变。


    每当她这样以为时,他过不了多久又会令江岺改观。


    一大清早,也不知他翻没翻过黄历,就胆敢在院子里动土。


    江岺走近一看,墙脚一排的地砖都被他掀了。


    她问:“这地底下也藏了金子吗?”


    江屿笑道:“要让你失望了,金子没有,蚯蚓倒是多得很,要不要抓两条给你玩玩?”


    江岺接连倒退了几步,“不必。”


    江屿道:“这地砖我懒得请人来修了,此处还是留给你种花罢。”


    江岺觉得不太对劲,仰头望天,太阳还是从东边出来的。


    他拍掉手上的泥土,说要带她到集市里买些花种。


    此人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最开始的嫌弃,动不动就要呛她一句,到现在嘘寒问暖,隔三差五给她带新鲜点心,江岺开始怀疑他鬼上身了。


    刚开始她在种花一事上,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种什么死什么。


    江屿一开始会耐心站在一旁看她翻土、浇水。


    到后来,看着那一片泥地依旧光秃秃,开始苦口婆心劝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你连时令都不懂,还是别种花了,回来好好读书吧。”


    江岺问:“书里有说,怎么种花的吗?”


    江屿略略思忖,一拍掌道:“还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