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缓缓停下，季瑾年从包里拿了钥匙开门，偏身将唐玥让进去。


    自从刚才被问得卡壳后，唐玥一路上敛着眼，右手无意识地捻着书包系带。季瑾年知道小姑娘容易害羞，也就没再接着逗她，转而提起阿婆今天准备了什么菜。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也算氛围融洽。


    刚进门，饭菜香扑面而来。


    看了眼客厅没人，倒是厨房里油声四溅。


    季瑾年将新买的拖鞋递给唐玥，又将拎着的饮料放在餐桌上，探头喊了声：“阿婆，小唐来家了。”


    正好赶着一波油热的间隙，季瑛挥着锅铲扯着嗓子：“马上来，饭就好了。”


    老太太以往教书时中气十足，退休之后天天静气养身，说话也变得轻声细语惯了，难得这么大嗓门。


    季瑾年听得一乐，拉着唐玥在沙发坐下，“书包放这就好，我去叫阿婆来。”


    唐玥想起身跟过去，被女人按住肩。动作温柔，却让人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力道。


    “你刚放学，先休息一会。”


    唐玥偏垂下视线，目光沿着搭在肩上的指节一路挪移。小臂纤细，肩颈修长，最后落在身前女人的温和笑意上。


    她没再动，轻声应好。


    对方进了厨房，唐玥只盯着自己脚上一双拖鞋，是兔子款式，前面各有两只毛茸茸的绒球，白色的。


    季老师她……也很喜欢兔子吗？想起躺在自己表情包列表里的两张小兔子，唐玥不由多出几分喜好相同的亲近来。


    季瑾年进厨房时，正好看见自家阿婆刚要掀开锅盖。


    满满一锅大虾，得有四五十只。


    三个人哪里吃得完？


    她哭笑不得，“阿婆，是不是烧得太多了。”


    季瑛原本早就定好菜单了，将要买的菜记在纸条上，临出门还特意揣进口袋里。只是临到菜市场，买完猪肉和豆腐，转过弯就忘记还有一样鸡翅没买，连口袋里的纸条都忘得一干二净。


    站在摊位前喃喃念叨好几遍，季瑛愣是想不起原先打算最后一道菜做什么。赶巧看到大虾，想着给唐家丫头补一补钙，称了足有两斤多。


    “你们都多吃些，唐丫头正是用功的时候，平时天天吃食堂哪里有营养，可得补点好的。”季瑛挥着锅铲指挥她，“正好锅里的饭焖出来了，你问问小唐吃多少。”


    瓷白的碗碟摆上方桌。


    季瑛坐上首，季瑾年和唐玥一左一右坐在她身旁。


    “小唐。”


    季瑛笑眯眯地开口，给她夹了两筷子大虾，“阿婆一见你就觉得亲热，可别拘着，就当是在自家里。”


    虽然聊天时已经感觉出季瑛的热络，可当面亲近，唐玥还是一时还不太适应。


    她忙起身接菜，“谢谢阿婆。”


    面前摆着四菜一汤，都是家常口味。


    除了大虾之外，唐玥夹了几筷子稍远的糖醋排骨和宫保鸡丁，其余时候基本只碰面前的麻婆豆腐。


    “不是也爱吃甜吗？”


    女人笑吟吟的声音响起，唐玥刚抬头，又是一双筷子递到碗旁。


    季瑾年正握着公筷，将一块糖醋排骨夹进她碗里。见唐玥又要站起来，抬眼嗔她，“这么生分？快坐下。”


    也许是此时人在家里，季瑾年的声音放松几分，不像学校里难免端着老师的肃板，要更柔和一些。


    唐玥动作一顿，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角，点头道：“好，谢谢季……老师。”


    顿了半秒，她还是不知道该喊什么。


    季瑾年眉梢微挑，想起刚刚车上小姑娘的反应，忍着笑意没逗她，“听说你爱吃糖醋口味的，阿婆特意烧了最拿手的糖醋排骨，快多尝尝。”


    季瑛将两个娃娃的相处尽收眼底，面上笑呵呵的。


    她是有意亲近唐玥。


    一是因着那天的事，是个心眼好的小姑娘，模样看着也叫人亲切。


    二是听自家孙女提过几句唐玥的家庭情况，形单影只的实在不容易。她当了一辈子老师，以往帮扶过许多困难的学生。上了年纪心肠更软，要不是季瑾年拦着怕吓到人，季瑛都想将唐玥招呼来自家吃一日三餐，也不过是多双筷子的事。


    “家里就不叫老师了，听着拘束。”


    季瑛也举起筷子，隔空点了点那盘糖醋排骨，“快尝尝这道，你季姐姐小时候最爱吃糖醋排骨，一周能缠着我烧四回，后来怕她蛀牙，这才做得少了。”


    季……姐姐。


    唐玥一怔，下意识看向女人，却对上一双看过来的温和眸子，挟着些许促狭。


    季瑾年朝她扬了扬眉，似乎在说：这下知道该怎么称呼了吗？


    “烧得很好吃，特别入味。”唐玥低头咬了一口，肉很软烂，几乎不用什么力道就脱了骨。一块吃完，她这才道：“阿婆，听季——姐姐说，您以前也是老师？”


    唐玥其实是有些忐忑的。


    刚刚在车上，季瑾年说私下里可以随意些，叫老师显得生疏，还总像是年纪叫大了似的。


    可唐玥怕自己会错意，也怕这个称呼太过亲近，让季老师觉得……逾矩。于是那声“姐姐”在唇齿间顿了好几秒，被女人岔开的话题湮失在呼吸里。


    此时终于叫出口，唐玥试探着想看对面反应，女人却在低头剥虾。纤长白皙的指尖拎着虾须，动作灵巧，正好看不清神色。


    心里提起的忐忑滞在半空中，她没来得及再细想下去，季瑛就接了话。


    “我教了好多年历史咯，当年市一还叫城中，建在北边的渠河旁，前些年才搬到这里来……”


    季瑛眯起眼，语调不急不缓地讲起往事，偶尔顿几秒回忆细节。


    季瑛说，季瑾年自小就文静，城中那时规模不大，教职工宿舍和教室离得很近。当时她才三四岁，留在家里不放心，就带来放在教室外的院子里。


    不用大人多叮嘱，她一个人独自蹲在树根旁看蚂蚁搬家，安安静静地一蹲就是一整个下午，手上还攥着根不知道哪来的小树枝，在泥土地上横七竖八地画着一溜蚂蚁。


    唐玥没去过一中的旧址，听说那里被改成了小学，重新修建过。季瑛提到的老式砖瓦平房，以及校舍前的小院落，早都被轰隆隆推平在尘土里。


    “阿婆——”


    等季瑛开始讲她小时候画猫，想量胡须的长度，凑过去被野猫在手臂上挠了一爪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追着猫打的时候，季瑾年开口喊她，面色带着些尴尬。


    老掉牙的事情了，这也太……怎么在小朋友面前提呢？


    季瑾年瞥了眼听得津津有味的唐玥，略低了低眉。


    小时候的事情被一件件揭出老底，她虽然有些羞窘，更多的却还是对阿婆能记得这么多以往的事情，觉得心下欣喜。


    唐玥这才想起当事人还在桌上。她只被自家阿婆带到五岁，之后一直住在姨妈家，对隔辈亲带大的成长环境憧憬又好奇，听得不知不觉就入了迷。


    方才季瑛和她聊的时候，起先还是“你季姐姐”，讲着讲着，称呼就不自觉转成了“年年”。唐玥听了好些季瑾年小时候的事情，此时再将眼前的女人模样代入一团稚气的形象，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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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轻笑出声。


    季瑾年不着痕迹地转开话题，聊起她在市一读书时的生活，唐玥正是刚上高中的新奇阶段，很快也听得入神。


    饭菜吃了大半，桌上的那道麻婆豆腐有些辣。


    唐玥抓起杯子将牛奶喝了个空，起身要再倒时，被女人提前一步。


    “谢谢，季姐姐。”她双手接过玻璃杯。


    如果说第一句“季姐姐”是忐忑的试探，那么这句更多是无意识的顺口。


    称呼在唇舌间顿了一息，还是决定顺从本心地这样叫她。


    季瑾年果然没介意，反而笑着朝她眨眼，“不客气。”


    对比起车上唐玥的拘谨，此时终于在称呼上与自己亲近，季瑾年再度想起当年那只三花小猫，刚抱回家里时缩在角落里，自己在她不远处蹲下来，伸长了胳膊将捏在手中的奶糕递过去。


    小猫怯生生地打量着她，季瑾年也耐心，等到洒进的阳光从方桌挪到桌腿上，对方才小心翼翼地踏出一步，朝她喵了一声。


    确实很相像，比如模样都很乖软。


    一顿饭边聊边吃，消磨了将近一个小时。唐玥起身告辞时，季瑛对她的称呼已经从“唐丫头”变成了“玥玥”，拉着她的手叮嘱一定要常来做客。


    季瑾年将人送到门口。尽管只是下个电梯，到隔壁单元门口的路程，还是不太放心。她拎着唐玥的书包，“走吧，我送你。”


    书包并不很沉。


    高中生的书基本都在桌肚和教室的书箱里，入学第一周的周末作业不多，需要带回家的书自然也少。


    “季姐姐？”


    唐玥抬头看她，小心翼翼扯了扯书包背带，手上还拎着季瑛硬要塞的两斤梨，说是亲戚种的水分足又甜。


    “送你到楼下，好不好？”


    季瑾年没忍住揉了揉她的发顶，打着商量的语气，却早已经换好了鞋。


    二单元到一单元门口，短短十几米路。


    月色很好，映出长短相近的两抹影子，并肩挨着往前走。


    唐玥不经意瞥了眼影子，又看向身旁的季瑾年。女人闲庭信步，单手拎着书包显得轻巧，娴静似水的月光淌在她身畔，呼吸都不由沉静下来。


    到家下意识先看了眼壁钟，将近八点，窗外天色已经墨深。


    明天是周末，唐玥少有地没急着先写作业，而是陷进沙发里将自己拢成一团。


    今晚去季家做客的点点滴滴浮现在眼前。


    她想起吃饭的时候，季瑾年喊着“阿婆”，打断对方的话时尾音稍微拖长，带着小辈的撒娇意味。


    唐玥垂下眼睫，晃着不明的神色。


    她很多年没有体会过这种氛围了。独自住了两个多月，屋子里冷冷清清只她一人，两相对比，不得不承认自己相当钦羡。甚至有那么一瞬，被季瑛拉进话题时，生出自己也在其中的错觉。


    可……那是别人的家，别人的亲情。


    偶尔隔着橱窗艳羡一回就已经足够幸运，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妄想别的。


    她正兀自陷进惶然的情绪里，手机屏幕却亮起。


    “玥玥，下周一晚上有空吗？”


    季瑾年发来消息，言语里带着清浅笑意，“阿婆说想做酸菜鱼给你尝尝，要是能沾上你的光，我可又有口福了。”


    唐玥握着手机一时愣神。


    下一条语音被系统自动连播，是季瑛笑呵呵的慈爱语气，要她有空一定要来。


    唐玥知道她们不是客套。


    可她真的可以……和季阿婆她们亲近吗？


    会不会太打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