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心不移

作品:《兔园册

    苏晞光死在了纪杪春出狱的那天。在那之前,他已经很久没有休息了。


    就在天下大赦的前一天,苏晞光听到了风声,特意给徐娘子写了一封信,这封信他写得很急,生怕晚一步便无法将信寄出。


    他知道,沈和玉可能会派人盯着他,为了寄出这封信,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那些一直跟着他的人甩掉。他怕日后自己出了什么事,于是便想着提前为纪杪春做些打算。如果纪杪春回了燕北老家,那便一定是走投无路了,于是苏晞光便拜托徐娘子,若是在黎镇见到了纪杪春,便给她些银钱,让她能好好生活。


    寄完信之后,苏晞光又偷偷地回了纪宅。他知道沈和玉的手段,天下大赦后纪杪春从狱中出来,沈和玉是不会放过她的。以防万一,苏晞光打算将纪府中与自己有关的东西都烧了,虽然没什么大用处,可他却还是想尽量斩断自己与纪家之间的联系。


    虽然不明白为何沈和玉不派人直接杀了自己,可苏晞光却丝毫不敢放松,他可以死,但他不能连累了纪杪春。


    苏晞光借着月色在府中寻了好久,他将那些舍不得烧物件与证据一同放到了玉匣中,随后埋到了后院的榕树下。


    他从小记性便好,这些证据他早就记在脑海中,哪怕没有这几张纸,他也能一字不差的将其背出来。可查证一事毕竟凶险,苏晞光生怕他哪天突然不在了,于是才将证据写下藏于纪宅,若是自己真的死了,说不定也有人能发现这个玉匣。


    虽然舍不得,可苏晞光却还是一点一点地将潮湿的土壤覆盖在小匣子上。最后看了一眼那颗榕树,他便带着那些准备烧掉的东西出了府。


    也许是天色昏暗的原因,他把几乎所有与自己相关的东西都带走了,可唯独落下了一本兔园册。那兔园册孤零零地躺在断垣残壁之间,风一吹,书页便沙沙地翻动着。


    离开纪府后,苏晞光便打算寻个地方将东西烧了,却在经过一个巷子时听到有人提到了天下大赦这四个字。他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负长刀的男子正朝几个老妪打听纪家的事,虽然已经离开江南许多年了,可苏晞光却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那是沈和玉身边的暗卫宁辙,此次来京,想必是也听到了天下大赦的消息,为了杀纪家之人而来的。


    苏晞光虽然不舍,却还是刻意将纪杪春给他缝的荷包丢在了地上,随后便朝京郊的方向跑去。那荷包上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纪字,若是宁辙有心,定会一路寻他。


    明天便是纪杪春出狱的日子,他能做的,只有尽量将宁辙引开。大赦天下时定会有许多人在宣德楼前观礼,到时京中人来人往,只要拖些时间,等纪杪春混迹到人群之中,再想找她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京郊有个破庙,这破庙像是个贼窝,似乎有人长住在这里,可那人也许出了远门,只留下半个吃剩的馒头。苏晞光将那些从纪府带出来的东西放到庙前的空地上,又用燧石把这些物件点燃。火焰蹿得老高,照亮了庙里半阖着眼的大佛。苏晞光看着佛祖庄严法相,莫名想起《妙色王求法偈》中的一句话。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在遇到纪杪春之前,为了能寻找沈和玉勾结朝官的证据,他没少做以身犯险的事,可他却一点都不怕死。对他来说,只要能扳倒沈和玉,哪怕是死,也很值得。


    可成亲之后,他便再也没这么想过,因为他也有了顾虑和软肋。他怕暴露真实身份后纪杪春会跟他和离,所以他便一直努力地装成一个普通书生;他又怕连累了纪家,于是参加了秋闱,想走一条更为稳妥的路。


    而现在,他怕宁辙对纪杪春不利,于是便费劲心机地将其引到郊外。


    苏晞光死都不怕,却没想到世间原来还有这么多东西值得他恐惧。


    他站在庙前,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熟悉的物件逐渐被烧成灰烬,看着自己亲手将苏晞光这个人一点一点地从纪家剥离出来。风一吹过,灰尘便呛得他不住地咳嗽,苏晞光弯下腰,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正如苏晞光所料,在看到那个荷包之后,宁辙的确是一路追着他的踪迹赶来了京郊破庙。宁辙本以为纪家的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提前从狱中溜了出来,逃跑路上又不小心将荷包落下了,却没想到那引他来此处的人是苏晞光。


    见宁辙到了,苏晞光拍了拍衣袖上落着的灰,握紧了从庙中寻到的柴刀。


    苏晞光知道,宁辙既然能被沈和玉选做暗卫,定是有些本领的,哪怕他拼尽全力,也拖不了多长时间。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让宁辙这么快便回到城中。


    “……是你?”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宁辙眯起了眸子。


    明明主子一直派人盯着苏晞光,可没想到这小子有些能耐,不仅甩开了那些眼线,还将他引到郊外。


    此时已是子夜,离纪杪春出狱大概还剩六个时辰。


    似乎是看穿了苏晞光的意图,宁辙不愿在此浪费时间,于是转身便打算下山,却没想到被突然砍来的柴刀划破了脸。他神色阴沉地看着苏晞光,想着要不是主子强调了好几遍要留着苏晞光慢慢折磨,他早就一刀把这小子了结了。


    苏晞光咬紧牙关,绝不退让半步,他的眼前是熊熊烈火,身后是庙中神佛。


    见苏晞光像是打定了主意要拦,宁辙便也不再客气。他手起刀落,步步紧逼,心里想着哪怕杀不了苏晞光,也要让他再也走不了路,省得他再不自量力地与沈家作对。


    苏晞光从小身体便不太好,他未曾习武,只能尽力地抵挡宁辙的攻势,没过一会便落了下风。眼看一道寒光从眼前闪过,苏晞光下意识要挡,却没想到宁辙一个旋身便挑断了他的脚筋。


    苏晞光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可手却还是死死地握着宁辙的手腕。宁辙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想用长刀将苏晞光挥开,只听“噗”的一声,那刀刃却没入了苏晞光的胸口。


    看到这一幕,宁辙脸色一变,想到沈和玉三令五申要留苏晞光一条命,他便有些握不住手中的刀。他本是想给苏晞光一个教训,却没想到失手杀了他。


    沈和玉的做派他是知道的,忆起之前苏夫人那几个被剥皮挖眼的奴婢,宁辙便觉得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


    “求你……放过她……”苏晞光想说话,可口中鲜血却止不住地涌出,浸透了身上那件连针脚都歪歪扭扭的衣服。


    即便如此,他却还是拼了命地攥着宁辙的手腕,想要阻止他离开。


    宁辙低着头,看着苏晞光狼狈的样子,丝毫没办法将眼前之人与多年前沈家那个矜贵的小公子联系起来。


    他明明那么聪明,他本来不用死的。宁辙这样想着,缓缓将长刀从苏晞光身体里抽出,随后将那个不太精致的荷包扔在地上。


    “还给你。”


    没了长刀作为支撑,苏晞光彻底跪不住了。他趴在地上大口喘息着,眼里却还望着纪杪春给他的荷包。他伸长了胳膊去够,却怎么也够不到。


    天色逐渐亮起,马上便要到颁布大赦令的时候了。


    苏晞光全身都痛,痛得他止不住地颤抖。不知为何,他总是觉得自己差点气运,直到死的那一刻,他的心里还是这么想的。也许,他这一生的运气都用在与纪杪春成亲这件事上。可是,如果二人一开始便没相遇的话,纪杪春便也不用受他牵连了。


    想到纪杪春,苏晞光像是忘了身上的疼痛,他努力睁大眼睛,想靠着天色判断现在是什么时候,他想知道纪杪春是不是已经被放出来了。他已经拖得够久了,此时他再没有别的心愿,也不在乎榕树下的玉匣会不会有朝一日被人发现,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纪杪春。


    他希望纪杪春能平安。


    纪杪春还在狱中时,苏晞光每天都会想着她有没有饿着,冷不冷。他曾经让人偷偷送点吃食衣物进去,可那人却被沈和玉的手下抹了脖子,在那之后,苏晞光便再也没有往狱中送过东西。


    苏晞光咳了几声,又呕出一口血。


    本以为两人还能再相见,却没想到,直到死的那一刻,他也没能见到纪杪春。可即便他死了,也希望纪杪春不要那么快来找他,他宁愿等得久一点。


    苏晞光不愿死去之后便遁入轮回,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老天能让他的魂魄回到纪杪春的身边。


    想到这里,苏晞光的心中突然涌起无尽的力量,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最终还是将那荷包紧紧握在手中,随后才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眼看着苏晞光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宁辙的心里也逐渐漫上绝望,他张了张嘴,最后却只能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痴儿。”


    因为怕被沈和玉怪罪,宁辙将苏晞光的尸体丢到了城西的那片乱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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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岗。想着家中老母,他思虑良久,最终还是一刀了结了自己。


    这小树林平日里鲜少有人经过,如果他不主动告知,起码一段时间内沈和玉是不会知道苏晞光已经死了。


    咽气之前,宁辙只期盼苏晞光的死能瞒得久一些,说不定时间一长,沈和玉会以为苏晞光失踪了,便不再寻找。他还期盼哪怕事情败露,沈和玉也念在他忠心耿耿的份上,绕他娘亲一命。


    宁辙死后,城西小树林便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在那之后,没人知道苏晞光已经死了,也没人再见过他。


    颁布大赦令时,京中下起了一场大雨,神官说这是因为新帝仁德,上天特地降下甘霖以示祥瑞。这场大雨将苏晞光身上的血和泥冲得干干净净,又将破庙前的火彻底浇灭,只留下一堆灰烬,而这些灰烬被雨水打湿后又成了一滩灰泥。在这滩灰泥的旁边,摆着一把卷了刃的柴刀。


    庙前的血迹被这场大雨尽数洗去,可庙中的血腥气却一连几日都没散尽。


    苏晞光这一生虽然不长,却有着很多的遗憾,一是没来得及把证据呈上去,让世人看清沈和玉的真面目,二是直到死也没能再见纪杪春一面。


    除此之外,他也没有机会告诉纪杪春,他很早很早之前便认识她了。


    京中再次相遇的那天,只一眼苏晞光便将纪杪春认了出来。在那以后,虽然纪杪春觉得自己总是一厢情愿地找苏晞光套近乎,却不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苏晞光也曾千万次地把目光投向她。


    ……


    找到苏晞光的尸骨之后,纪杪春便把他埋到了纪家后院的榕树下,与那个小小的玉匣放到了一起。


    不知为何,自从知道苏晞光死了,沈和玉便再也没找过她的麻烦,反而乖乖地认了罪。纪杪春等了很久也没等到所谓的报复,她拿着尽数归还的家产,又将自家那个破落的宅子赎了回来,在那之后她便搬回了纪宅。


    段襄时不时会去纪宅看看纪杪春,生怕纪杪春某天便突然嗝屁了。


    晚春时节雨水充沛,春光作序,万物和鸣,可纪杪春的身体却逐渐变糟。兴许是因为那枚红色的小药丸,纪杪春的记性越来越差,她逐渐忘记了父母和姐姐,忘记自己曾经去过江南,也忘记了苏晞光。段襄觉得这样也好,省得她成天思虑过重。


    那红色的药丸明明那么甜,怎么就要了她的命?纪杪春没法给出答案,她只能日复一日地待在府中,然后慢慢地将过去遗忘,到了最后,她连段襄都不认识了。


    可她明明已经忘记了一切,却在春天将要结束的时候,看到墙外升起的风筝时,想起自己好像也与人一同放过风筝,那天下着大雨,把她浇成了落汤鸡。


    那一瞬间,纪杪春便全想起来了。她想起自己曾与姐姐牵着手踩过厚厚的雪,一步一步地回了家,又想起刚搬到京城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带着她们二人仔仔细细地将新家打扫了一遍,又亲手在院中种了许多许多花。


    最后,她想起了那个入赘到纪家的小白脸的夫君,两人在京中第一次相遇,是因为她踩坏了一个不值钱的瓢,被讹了五两银子。


    说起来,撇去那作不得数的和离,她与苏晞光已成亲快三年了。


    还记得在成亲后的第一个新年,两人一起在河边放了灯,灯上写着岁岁年年,唯念卿安。放完灯之后,她和苏晞光便沿着青石板路并肩走着,从巷头走到巷尾。那时的她,还想着今后每年都要与苏晞光一起去河边放灯。


    想到这里,纪杪春缓缓闭上眼睛,随后便没了呼吸。


    说来也巧,纪家女儿的命跟她们的名字一样,纪清冬死在冬天的江南,而纪杪春死在晚春的京城。


    为纪杪春收拾遗物的时候,段襄偶然间又翻开了那本兔园册,册子上的批注已经有些看不清了,可在这些批注上面,却密密麻麻地覆着苏晞光的名字。


    为了不忘记他,纪杪春曾拖着病弱的身体,一笔一划地将他的名字写下,直到写满了整个册子。


    将纪杪春安葬之后,段襄最后一次合上纪家的大门,他死死地握着钥匙,像是将那钥匙锈在了掌心一般,然后便再也没来过。


    在那之后,由于许久无人收拾,纪府内长满了杂草,青苔也漫上了墙壁。二人成亲那年,那被纪杪春随手摘下的小黄花原本只在角落里长了几株,现在却开得满院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