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十四章

作品:《以貌娶人

    张骢此刻的心情真如吃了黄连一般,本以为是个炙手可热的好差事,谁料竟让自己陷入了两难之境。


    张统领绝望地看着跪在地上快有进气没出气的许敬恩,心道这个他爹得罪不起,再瞅瞅小侯爷张扬跋扈,艳杀桃李的眉眼,绝望更甚——得罪了这个也是死路一条。


    季承宁见他踟蹰不敢上前,一把扯过张骢,附耳快速道:“怕什么,真出了事我一力担着,绝不妨害你张大人的仕途。”


    张骢得了这个保障,心下定了五六分,转脸立刻换了副面孔,他大义凛然地高声道:“为民除害,”许敬恩拿一双染血的眼珠子瞪他,张骢声音低了几分,“又何惜身!”


    说着一挥手,叫人把许敬恩捆起来,“将这当街纵马行凶的贼人送去大理寺候审!”


    许敬恩面色惊变,刚要张口反驳,就被一武侯捂了嘴,半拖半抱地带离人群,“你唔呜呜……!”


    余下的话已听不清了。


    围观诸人中爆发出阵阵喝彩,道英雄出少年云云,听得季承宁简直稀罕,他活了十八载,第一次有人如此真情实感地夸他英雄,下颌微扬,却还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有人见他满脸的血,忙解了手帕递过去,季承宁亦不推辞,道了声谢,立刻拿帕子往脸上一揩,只见满手帕鲜红。


    更有小官认出了张骢,“张大人真乃除暴安良替天行道的好官啊!”


    张骢轻咳,“本职所在,本职所在。”


    又有人道:“当今圣明,怎么会提拔那穷凶极恶之人,冒充朝廷官员,狐假虎威,呸!”


    一时间议论纷纷,多道那凶犯胆大妄为,险些玷污了朝廷清誉凡此种种。


    那头张骢被吹捧得有些飘飘然,却听小侯爷轻啧了声,他心里一紧,赶忙转过头去,“怎么了?”


    季承宁低声道:“秉公执法的青天张大人,你当真会将此人投入大狱,是吧。”


    张骢断然道:“下官岂敢徇私?”


    季承宁哼笑。


    方才张骢就是为救许敬恩来的,看见他才立刻变了脸,若将许敬恩打下马的是门第不显之人,现下要入狱的,可就不是许敬恩了!


    张骢只觉后颈发冷,陪笑道:“小侯爷身上湿透了,且先回府换身衣服吧,免得夜深风冷着凉,这一切都有下官料理,请小侯爷放心。”


    季承宁倒没觉得冷,他只浑身发烫,连吐息都带着股热气,松懈下来才闻到自己身上刺鼻的腥味,血早洇进了他衣袍里面,紧贴肌肤,黏腻腻得恶心人,更别说他头发上也被溅了好些血,此刻犹顺着脖子往下淌。


    季承宁反应过来半边身子都麻了,恨不得将这幅皮囊都扒下来扔掉烧干净。


    强忍着胃里翻涌,他还要再开口,方才被他救下的孩子却朝他伸出双手,软声叫道:“阿兄。”


    他怎么又多了个弟弟?


    季承宁不为所动,“我身上脏。”


    孩子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粉雕玉砌的小脸受委屈似的微微鼓起,宛如年节时买的泥塑仙童娃娃。


    季承宁无法,只得接过孩子。


    小孩软得像没骨头,季承宁不知如何抱,干脆两只手卡着他的肋骨,像托火枪似的将孩子托起来,“你知道你是谁家的吗?”


    张骢偏头。


    季承宁正专心和孩子说话,他低着头,连染血的睫毛尖都下垂,极专注的模样。


    望之,竟给人一种温和的错觉。


    张骢如获大赦,对两个武侯比划了个手势,忙带着手下离开。


    尘埃落定,结局便如话本册子中一般,大侠惩恶扬善,凶犯受缚,众人见此方心满意足地散了。


    孩子轻声说:“封……”


    “什么风?”季承宁没听清。


    “哎呦!”不远处忽地传来了声带着哭腔的叫喊,“我的小爷,我的祖宗诶,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季承宁扭头


    只见两个小厮打扮的少年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伸手就要接孩子,“走,小公子,咱们回去。”


    季承宁手一歪,将孩子稳稳地卡在怀中。


    他警惕道:“你们是什么人?”


    二人只觉血腥气扑面,定睛看去,只见个好像才从血海里爬出来的美人,被吓得强抢的心都歇了,忙道:“回郎君,我们是封府的,您怀里这位是封御史的亲弟弟,多谢小郎君救人,我们家大人来日定登门拜访。”


    季承宁皱眉,问那孩子,“你认识他们吗?”


    小孩点头,“是阿仲和阿叔。”


    两人面露喜色,赶紧伸出手,要去抱孩子。


    季承宁却不理会,“我家马车就在外面,既然我救了封小公子,救人救到底,你们且跟我来,我送你们一道回去。”


    两人瞠目结舌,“这,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季承宁问小孩,“你意下如何?”


    小孩只拿冷冰冰软乎乎的小脸去贴季承宁。


    还没贴上就被季承宁二指卡住,他皱眉,语带嫌弃——嫌弃自己,“脏。”


    说着,也不管那如丧考妣的二人,大步向前走去。


    小孩也不怕他满身的血,乖乖巧巧地搂住季承宁的脖子,将脸靠近他怀中。


    季承宁给他顺了顺毛。


    封御史……季承宁在心中过了一圈人名,然后郑重其事地得出结论:是谁?


    但不论封御史是谁,这孩子衣着打扮都并非凡物,显然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大抵是被下人带出来玩,却遭此横祸,即便那两个少年说得是真话,可他们看管不利,让主人家的孩子既受伤又受惊,回去定遭责罚。


    这两人行事油滑,为了免责,在回去的路上会不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夺了孩子身上的贵重饰物,将孩子或丢或卖,然后逃之夭夭?


    不无这种可能。


    季承宁便干脆将孩子送回家中,免得再生事端。


    他思量了片刻,忽地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崔杳呢?


    他表妹呢?他那个大个儿的一个表妹呢?!


    孩子听见他骤然急促了的呼吸声抬头,见方才还处变不惊的哥哥此刻面色疯狂变换,好像开了家染坊。


    季承宁急得差点没去扯头发,他救了别人的亲弟弟,反倒把自己表妹丢了!


    他脚步猛地顿住,忽然想到他和崔杳约定在茶摊相见,说不定他表妹现在还可怜兮兮地坐在茶摊前等,等到夜幕深沉,游人散去,还等不回他表兄。


    季承宁绝望地闭眼,折身便要回去寻人。


    须臾之后,他眼前竟陡然一黑!


    有什么东西劈头盖脸地将他罩住了。


    季承宁抱着孩子不方便反抗,呵道:“谁?好大的胆……”话还未说完,眼前顿时又明朗。


    毛茸茸的领子紧紧地贴着他的脖子,暖且软和,季承宁这才意识到,落到他身上的物件是件轻裘。


    茜色的,领口还镶嵌了雪白的毛毛球,底下坠着骨节大小的珍珠,光泽温润流转,一看就是小姑娘的衣裳。


    季承宁怔了下。


    崔杳就站在他身边,微微伏下身,去为他整理衣袍。


    季承宁只觉一颗心砰地下肚,唤道:“表妹。”


    崔杳嗯了声。


    “你去哪了?”


    崔姑娘细致地将轻裘边缘的褶皱抻平,“成衣铺子,只有这颜色的了,世子勿怪。”他又解释道:“我方才听人说,有一英雄少年,当街杀马救人,手中用的还是个说不出名堂的怪玩意,我便想到是世子,我过来时远远看到你浑身湿透了,就去买了件外袍。”


    季承宁身上热得如同火烧,裹这东西很是难受,又不好拂崔杳的面子,听到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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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杳赞他的话,得意地翘了翘唇。


    小孩从两扇皮裘中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


    季承宁抱着他,像掂猫儿似的一掂,“看,我抢来的。”


    崔姑娘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的手腕,扬唇,是个要笑的表情,他薄薄的唇瓣被扯得像条锋利的线,“世子好厉害。”


    季承宁哼哼,“可惜,你没看见我方才的神勇。”


    崔杳声音温温柔柔的,“我想得出。”


    他一面说,一面为季承宁理衣服,圆润的指甲似不经意地刮过轻裘内里的缎面。


    掐住了道深深的指痕。


    季承宁大言不惭,“你想象中的,不及小侯爷十中之一矣。”


    崔杳不言。


    季承宁见他神色淡淡,细看之下,若有忧色在其中,以为他怕血还担心自己,又被搅了兴致,笑着许诺:“改日,改日我定再同你出来,京中这样热闹的时候可多得很呢。”


    崔杳琉璃珠般的眼睛对上他的眼睛,柔声说:“好啊。”


    他垂眸。


    浓密的长睫下压。


    再下压。


    二人并肩而行,到马车上时,车夫被吓了一大跳,“世子这是去哪里杀人放火了?”


    季承宁得意洋洋,拿腔拿调道:“小侯爷马踏沙场,凯旋而归~”他点了点那两个战战兢兢的小厮,“上来,给小侯爷指路。”


    二人无可奈何,只得上车,一路大气都不敢喘。


    待马车行至封府,季承宁亲自抱了那孩子下车,门房大惊,叠声道:“这是怎么了?”


    立刻去传令,旋即有数个仆从一拥而上,去接小公子。


    两个小厮已是面无人色。


    季承宁转身要走。


    先跑出来的仆下大喊:“郎君,郎君留……”


    他头也不回,摆摆手,径直上车。


    季承宁喜洁,自己都受不了自己身上的味道,让他顶着这股腥气同人交谈,他想想都要发疯,对车夫道:“走,回府。”


    听到消息匆匆赶出来的封御史所见唯远去的马车,他抱起弟弟,“快去叫大夫!”


    那马车,他目不错珠地盯着车马,有些眼熟。


    此刻,马车上。


    季承宁这时候方觉铺天盖地的疲倦涌来,半阖了眼,靠车壁上,下颌随着马车颠簸,一点一点。


    “咔。”


    季承宁掀开眼皮,见崔杳正在倒茶。


    季承宁沉沉地又要闭眼,只视线挪动间,不经意看到见表妹的手被帕子缠着,正中心处隐隐渗出一点血色,“你手怎么了?”


    “方才跑得太急跌了一跤,不慎划伤了手。”崔杳低眉顺眼地回答:“不碍事。”


    季承宁摸了摸鼻子,“让表妹挂心了。”


    “我等挂心是小事,”崔杳拿温茶水打湿帕子,绞得半干,他轻轻拈起季承宁的手腕,“世子心好,也要顾忌自己的安危才是。”


    崔杳手指凉,是冰骨雪肤的人。


    极致的冷与他身上的滚烫接触,季承宁毫无防备,被冰得缩瑟了下,想躲开。


    下一刻,一点湿热在他染了血的手上蜿蜒,划动。


    缓慢,黏腻,又一丝不苟,带出片迤逦缠绵的水痕。


    简直像是蛇,用舌尖,去探索猎物全身。


    季承宁舒服地喟叹了声。


    他想说男女授受不亲,可又实在舍不得这求之不得的干净,况且他脑袋还混浆浆的疼,只唤道:“表妹。”


    又轻又哑,没有平日里三分甜腻多情,偏偏,这种不加掩饰的真实又透出股难言的信赖。


    好像此刻,他只能依靠他。


    崔杳眸光愈发暗,他俯身去听。


    几缕柔长的黑发滑落,轻轻刮过季承宁的嘴唇。


    干涩的唇瓣开阖,他喃喃:“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