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卯时才到了丰安县。


    刚踏入丰安县地界，天气便阴沉下来。绵绵细雨虽说不至于将人浇透，可也将衣服湿漉漉地黏在身上，叫人浑身不舒坦。淮阳毫不在意地骑马走在前，魏行南望着她的背影，虽然浑身难受，可为了这青州唯一的朋友，也不吭声地咬牙跟着往前走。


    想必做细作的都是这般艰苦。


    淮阳只是在发呆。


    一夜没睡脑子有些浆糊，但到了这神圣的冥想时刻，脑子还是不自觉地跑偏。


    半晌她才惊醒，拂去睫毛上的雨水：“起大雾了呀。”


    此刻正逢夜旦交替之际，漫天星辰跟随启明星斗转，晨日的光芒正竭力刺破黑暗。只可惜天亮起来了，也依旧是雾蒙蒙的，看不清前路。


    还好魏行南眼尖：“前面街上有个面摊。”


    果然再往前走，那写着“麵”字的招子正迎风飘飞。面摊不大，只是一个破布支起的棚子，有两张桌子八条长椅，店家埋头辛勤地在热锅前揉着面。


    面摊里唯一的客人是位阿婆。


    她的身旁放着一个大背篓。阿婆头发花白，脸上皱巴巴地写满了愁苦。店家放下面团，在白布上擦了擦手，他从热气腾腾的锅里舀了一碗面汤，端着走过来在阿婆桌前放下，阿婆双手合十地喊着：“谢谢！好人谢谢！”


    店家却愁容满面：“无事，你吃吧。下这么大的雾，今晨恐怕又没有客来了。”


    阿婆不吃面。


    只是从怀里掏出几个黑乎乎的硬饼子，掰碎了泡在店家送的汤里，缓慢又笨拙地一点点往下咽。


    淮阳收回视线，她呼出一口热气：“雨有些大了，在面摊歇息会再往前走吧。”


    于是二人下马，将马匹拴在了面摊前的木桩上。淮阳走进去坐下，要了两碗热汤面。店家愁苦的脸上总算挤出点笑容，乐呵呵地将面下锅，摊子上坐进两个人，顿时挤挤挨挨地热闹起来。


    阿婆也不由多看了几眼。


    淮阳把一碗推到魏行南面前，自己端起另外一碗，大口哧溜地吃起来：“饿坏我了。”


    魏行南却只是捧着面汤碗暖手，可棚里四面透风，他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寒颤：“阿嚏！”


    淮阳嚼着面，声音含糊地说：“客气什么啊，这碗面算我请的。”


    魏行南嘟囔：“……我不饿。”


    路边两文钱一碗的面汤，没有老母鸡和排骨煨出的高汤，青州此地的面也比不上北国的劲道，实在是吊不起他那挑剔的胃口。


    淮阳倒是吃得畅快，她很快就吃完一整碗，甚至连面汤都喝干净了。这一碗热汤面下去，她浑身都热乎起来，只是多了几分困意。


    她打了个哈欠。


    却无意间瞥见魏行南冻得泛白的唇色，她又给了几文钱：“”店家，再上两碗热茶！”


    店家高声应和着，很快从炉子上拎起大茶壶，又在桌上放下两个大海碗，当着二人的面将滚烫的热茶倒进去。


    淮阳将碗推给魏行南：“这碗必须喝了。”


    魏行南只喝了一口，脸就皱巴成一团，但是在淮阳的凝视下，他还是把这大海碗里的热茶都喝干净了。难喝是真难喝，但是身子总算是暖和过来，唇色也红润起来。


    淮阳也喝了一口茶。


    茶叶涩口，不是什么好茶。


    但淮阳嚼了几口茶叶，面不改色地咽下了。


    店家笑眯眯地问他们：“二位客官不是青州本地人吧？”


    淮阳回他：“对呀。我们听闻丰安县这边景色好，特地来踏青的，没想到会碰到下雨。”


    “踏青？”店家皱起眉，“是谁让你们这个时候来丰安县踏青的呀？两位客官，不如还是听小老儿一句劝，喝完这盏茶就回去吧。”


    淮阳故作好奇：“都说丰安县景色好。我们大老远跑来，还什么都没看着呢，掌柜的你为何劝我们回去啊？”


    店家好心相劝：“唉哟，小老儿我哪能害你们呢？丰安县闹了雾妖，如今可不是踏青的好时候。你们这些外乡人不知深浅，就这样在雾里乱走，小心也被妖怪抓走吃了！”


    淮阳装作害怕的样子：“什么人都吃？”


    “我也说不好，总归是要吃的。”


    “我不信，店家你肯定说瞎话吓我呢。”淮阳拍了拍魏行南坚实的肩膀，“瞧见我这兄弟了么，他可是个练家子，人壮实阳气也足。什么雾妖，他根本不怕。”


    魏行南非常配合。


    他挺起胸膛，将自己宽厚的肩膀张开，努力要凹出一个硬汉模样。


    总不能给朋友拖后腿，对吧！


    店家却道：“哟，这么壮实的大小伙，那更不能去了。雾妖抓的就是他这样的小伙子。”


    店家也坐了下来。


    开面摊的哪有话少的，今日面摊算开了张，他自然眉头舒展了，话也密了起来：“我们丰安县有八个衙役，个顶个的壮小伙，都被那雾妖吃掉了……”


    他添油加醋地将那八个衙役失踪的事情说了一遍，倒是和县令夫人说的一般无二。


    淮阳故作惊恐：“呀！那可怎么办呀！我和我哥哥还能平安回去吗？”


    哥哥？


    魏行南瞥她一眼，淮阳脸上花了的妆，都被雨水淋干净了，素净着一张脸确实看起来天真又无害。


    哥哥就哥哥吧。


    店家又劝慰道：“你也不用怕，那雾妖□□壮男子是厉害。但是好似吃不了你这样的小娘子——嗯应当是不吃你这样的。”


    店家的语气也有些拿不准。


    淮阳听出话里有话，于是继续问他。


    店家也不瞒着，老老实实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是有几个小娘子，也遇见了雾妖——”


    事情还要从那八个衙役说起。


    他们失踪后，县衙其实并未查到什么，只是坊间都传——衙役们是被雾妖抓走了。


    衙役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但是他们也有亲朋好友啊，有的不信人死了，痴痴地在家等着人回来。可也有人信了，他们怕衙役们在外落魄成孤魂野鬼，所以就做了衣冠冢。做了衣冠冢就要发丧送葬，而这怪事啊，就出在送葬上。


    先送葬的是位贾姓人家。


    清早起来哭了丧吃了席放了鞭炮，力士们挑起空空的棺椁，打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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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魂幡，喊着贾衙役的名就上路了。


    越往山上走雾就越大。


    不知走了多久，众人突然就听到了猛兽的嘶吼声。似鬼哭又似狼嚎，又好像有烈马刨蹄。雾一下就把他们包裹住了，是伸手不见五指，只听棺材里传来敲击声，有谁大喊了一声“见鬼啦”，所有人丢下棺材招魂幡一哄而散。


    等众人冷静下来，一看才发现贾家夫人不见了。


    只能又回头去找。


    店家突然卖了个关子：“您猜怎么着？”


    淮阳和魏行南都听得入迷，瞪着大眼同时问他：“怎么着了？”


    店家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告诉他们：“力士们回去一看，山上依旧是浓雾。雾里影影绰绰有八个男子的身影，其中一个将贾家夫人送了出来。”


    没人看清那八个男子的面容。


    只是贾家夫人回来后告诉众人：“是我夫君救了我。他被迷雾吃了成了傀儡妖，走不出迷雾。”


    这事情是越传越邪乎。


    当然还是有不信的啊！


    刚说过贾家夫人信丈夫死了，所以去送葬。但另外又有一个甄家夫人，就是不信丈夫死了的，一听说送葬能见到丈夫，她也敲锣打鼓地要去送葬。


    淮阳：“最后也见着了？”


    店家：“见着了。所以如今丰安县谈雾色变。一下起雾来，县城就没人出门了。”


    淮阳：“那店家你怎么还摆摊呢？你不怕吗？”


    店家叹了口气：“怕。但是更怕穷，我还有一大家子要养呢。”


    他说着站起身来，又去给炉子添柴火了。而旁边的阿婆吃完了黑乎乎的硬饼子，她也站起身来，背上了旁边的大背篓，佝偻着身子蹒跚着走远了。


    店家添完柴火回来，见淮阳二人望着阿婆背影，不由多叹一句：“也是个可怜人。”


    淮阳：“阿婆这么早干什么去？”


    店家：“她每日渡江去北国卖菜。天没亮就出门，晌午了再回来。青州的菜在青州卖不上价，但是在北国卖的贵。”


    淮阳：“她不怕雾？”


    店家：“没什么比穷更可怕。她儿子采药摔断了腿，抓药要好多钱呢。”


    店家打开了话匣子，又天马行空地聊起来。说什么面摊特意开在县城外，是因为青州往南北做生意的多。只不过如今他们生意不好做了，面摊生意也不好做了。再加上这雾妖一出现，真可谓是门可罗雀了。


    又说自己在县城钱庄贷了钱买宅子，也就面摊这一个营生，家里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做下去。


    还说如今只剩那阿婆一人每日经过面摊，阿婆今日腿脚不便歇了歇脚，他见她可怜，给了她一碗面汤，要是阿婆自己，是肯定不舍得花钱买的。


    淮阳倾耳听着，时不时附和两句——


    “那你可真是心善。”


    “这可都不容易。”


    “可不是嘛，还有不少饿肚子的呢。”


    旁边魏行南默默拿起了筷子。汤面已经没有刚出锅那样热乎了，甚至有些微凉，魏行南却一点一点地将那碗热汤面吃干净了，连面汤也没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