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点，闻禧托着腮，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提示框，眼神茫然。


    鼠标在桌面空白处，不停重复右键刷新，右键刷新的动作。


    思绪也逐渐涣散，脑子像是突然间罢工，什么都没在想。


    狭小空间，静谧非常，只有鼠标发出“哒哒哒”，一声又一声。


    犹如时钟摆动，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这样的状态维持良久后，她才有了新动作。


    鼠标箭头缓慢移到确认键，不带半点犹豫地，将李可的第一个片段删除。


    随之而来的，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以上的动作。


    直到这个视频demo中，李可有关的任何片段，一段一段全部删除干净。


    做完这些，闻禧长舒一口气。


    她突然想起拍摄前，李可曾带着笑，意味深长地和她说过这样一句话，“总觉得你要白忙活一趟。”


    现在回想起，她说这话时的神情，好似早已笃定，闻禧会有今日这样的举动。


    但闻禧并未感到可惜。


    当初请求李可作为其中一个受访者。


    目的本就是为了曝光那个男人的恶劣行径。


    也是为让李可觉醒，让她在人生这条路上重新做出正确的选择。


    如今，即便没有闻禧的曝光，李可已经做出自己的选择。


    况且这样的曝光于她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甚至于，是对她没有利的。


    相较于曝光，她现在更需要的，是在一个无人知晓的环境，重构已经内心崩塌了的世界，重建她人生的图本。


    这么想着，怎么会算是白忙活一趟呢？


    她有幸见证了一场新生！


    *


    把李可的片段删掉后，那么demo就需要重新大改。


    工作量也随之增加，闻禧没敢耽搁。


    抱着今晚通宵的心态，提高十分的专注力，进行剪辑和排版。


    静谧的空间里，键盘声鼠标声此起彼伏。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夜里凌晨两点。


    成片总算在闻禧的手上诞生。


    反复播放成片不下十遍后，她打开社交账号，点击发布按钮，进入上传进度。


    办公椅上，她舒服地伸展着僵硬的四肢，闭了闭眼。


    半晌后，屏幕上跳出“发布成功”字样。


    一时间，闻禧长吁一口气。


    电视剧大结局时的“剧终”，格外合时宜地在脑海中飘了过去。


    这七天仿若一场梦，但这个梦好像不是她的。


    她在别人的梦里徜徉。


    在别人的梦里找自己的故事，找出口。


    现在她已经找到出口，也由衷希望这个梦里的主角们都能找到自己的出口。


    虽然发布的时间比预期的晚一天，但闻禧却非常满意这一次拍摄。


    这是一次，全新的，和拍摄《食味》完全不一样的体验。


    阖上电脑的一刹那，如释重负的感觉油然攀升。


    闻禧再没有其他多余的想法，她躺在柔软的床上沉沉睡去，身体和脑袋前所未有地放松下来。


    ……


    在那之后的两天里，闻禧几乎都在睡觉，像是八辈子没睡过这么香的觉，


    除去吃喝以外的时间，闻禧便是在床上躺着，手机都不多看两眼。


    再度转醒，时间已经过去一天一夜。


    闻禧的眼神有些涣散，视线掠过挂在床头的香囊，窗外的阳光热烈得有些晃眼，街道上传来各式各样的声响。


    发呆半晌后，闻禧的视野才渐渐清晰起来


    她侧过身，摸到手机。


    第一件事，点开社交账号，私信，评论点赞几乎快挤爆，微信也收到不少信息。


    看样子，这一期的视频反响还不错。


    她唇角微弯，其他消息也没太细看，倒留意起一条好友添加的信息来。


    好友申请的备注写着——英姐女儿林晗。


    点击通过后，林晗就表现出十分的热情来，先一顿感谢闻禧的拍摄。


    聊天中发一句话，后边就跟着一个表情包，情绪似乎有些激动，看得出来性格上也是个活泼直爽的女孩。


    和英姐还挺像。


    两人客套几句后，聊天框对面的林晗忽地问起视频里的内容。


    【请问你怎么找到那个老师啊？我没想到，你会为一件这样的小事，找到那个英语老师，我作为我妈妈的女儿，是既感动但也很愧疚。】


    后面还发了一个哭哭的表情。


    闻禧笑笑安慰她两句。


    思绪被拉回到三天前。


    她决定要做这件事时，赵云笙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他开车带着闻禧，先是跑到英姐的母校——偏僻村庄的一所小学。


    七几年时候的学校和现在早已今非昔比，甚至找不到一点和过去有关的影子，资料更是少得可怜。


    可即便是缺少了许多论证真假的资料，工作人员还是非常笃定地告诉闻禧，那个时候，英语科目这门课程是绝对不可能在这所偏僻的乡村小学存在的。


    即便是放到80年代，农村地区英语的普及率都极低，可想而知它的教育资源落后程度又该是如何，更别提70年代，英语课在这里是否存在，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乎是否定的。


    得到这样的结论，从学校出来的闻禧，显得格外失落沮丧。


    她无意识地念叨起那日英姐描述过的种种细节。


    心里越发难受……


    她抱着希望而来，并不愿意相信，这一切只是英姐的幻觉。


    她莫名地心疼那个年代的女性，也格外理解英姐的执念。


    就如同英姐本人所说。


    ——“这一生中，光辉的时刻实在是太少了，或许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记得这样牢。”


    她之所以想反复地确认些什么，或许只为在这常年清苦的日子里，但凡想到曾有过这短暂的荣光，就能让她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中得到些许安慰。


    仅此而已。


    闻禧的头颅渐渐低下去，小白鞋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赵云笙撑着太阳伞，长腿一跨跟上她，静静地盯她一会儿后，发出极轻的叹息，“现在不都说不要陷入自证，你却反其道而行，陷入这场自证漩涡。”


    怎么看都不像是她。


    赵云笙靠近的一瞬间，闻禧再度闻到熟悉的薄荷味。


    她茫然抬眼，与半臂距离的赵云笙重新对上目光。


    犹疑片刻，她还是和赵云笙袒露，自己想做这件事的目的。


    “通常人们所说的自证，是无需向他人自证，可在病房那天，英姐连自己都怀疑自己的回忆是否是真的。”


    她目光如星光般赤诚，“所以这一次的证明就有了不一样的意义。我不是为了证明给别人看，我是想证明给英姐看。”


    她很想兴冲冲地跑进病房，告诉英姐——你的回忆一点没错！


    但说完这些，她的声音又渐渐低下去，“可就是这样一件在任何人看来，就好比1+1为何等于2如此简单，简单到无需证明的事情，如今要证明起来却这样难……”


    话落，赵云笙的眼睫颤了颤。


    气氛再度陷入短暂的沉默。


    她额间沁出几滴汗珠，顺着白皙的脸颊滑过颈部。


    赵云笙下意识抬手，登时却僵在半空。


    怔愣须臾，他开口，“纸巾有带吗？”


    闻禧一怔，很快从随身的斜挎包中掏出一张纸帕递给他。


    赵云笙看着她，下巴轻轻一抬，嘴唇动了动，“擦擦汗。”


    闻禧茫然地啊一声后，反应过来，擦掉额间的汗。


    赵云笙叹息一声，忽然心有不忍，平静道，“要不要换个角度思考这件事？”


    话音刚落，闻禧忽地抬眸。


    赵云笙一点一点和她从头开始捋，“英姐是66年生，如果按照推论，在那个年代，6-8岁是上学的年纪，那么也就是说英姐上小学是1972年至1978年那个时期。”


    他语气顿了下，闻禧木木然点点头，赵云笙继续，“1972年至1978年，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所以一开始，我们就不该被工作人员的说法带偏。”


    “特殊时期……”，闻禧喃喃重复着赵云笙说的话。


    她站在原地沉思良久。


    忽然想到什么，她声音在陡然间拔高，“你是说，知青下乡？”


    赵云笙嘴角微弯，像是在赞同她的猜测。


    他也不是一开始就能想到这一点，只是在她刚刚的话语中提及“相机”二字时，他忽然意识到，或许这件事不太适合用最初的角度去思考。


    “70年代，有相机，懂英语，这些都可以说明英姐提到的这个人很大概率不是本地人。”


    从相机这一点，足以说明这位老师的家境是不错的。


    再者教授英语课程，或许有过留学背景，又或许家境本身就拥有可以学习英语的条件？


    在70那个年代，别说是这个偏僻的乡村，即便是放在清荷镇，放在江州，能满足这两个条件的人都是极少的。


    和那个特殊时期联系起来，赵云笙只能想到另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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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种可能——知青下乡。


    闻禧听完赵云笙的分析，再度燃起希望，“那我们赶紧再回学校问问。”


    转身的一瞬，手腕忽地被一拽，赵云笙让她顺带在社交账号发布寻人公告。


    之后，两人才再度走进身后的学校。


    但这里的资料实在少的可怜。


    无奈之下，闻禧和赵云笙两人，只能寻求相关部门的帮助。


    在得知闻禧这一举动后，得到相关人员的审批，两人又一同前往江州市。


    ……


    “找到了！”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江州档案管，接连奔两日后的两人，终于找到那名知青——江慧兰。


    如今江慧兰女士已经86岁的高龄，在改革开放不久后，这位江慧兰女士便随迁户口回到了上海。


    与此同时，闻禧的社交账号收到一条特殊的私信。


    一位25岁的年轻女孩婧婧，自称是江慧兰女士的孙女。


    她给闻禧留言，她的奶奶曾经在英姐所在家乡作为知青下乡。


    询问老人的名字以及曾经下乡时所居住的村屯后，闻禧终于确认这位老人，正是今天她想要找的人。


    闻禧和江慧兰奶奶取得联系，并在征得她同意后，脚步没有半点停歇，立即前往江州人民医院。


    半个小时后，英姐的病房内。


    在那里。


    一通跨越半个世纪之久的视频通话接通了！


    ……


    通话结束后，英姐眼泪止不住地流，抽抽噎噎地说不出话来。


    闻禧抚着她的背，过了好半晌，英姐才有些缓过神来。


    她抱着闻禧泣不成声，“闻姑娘，赵老板，我真的没想到，会有人保护我这微不足道的记忆，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她一遍一遍对着两人表达着感谢，闻禧也止不住地红了眼眶。


    ……


    赵云笙：“开心了吗？”


    和英姐道别后，两人下了楼。


    在医院楼下的花坛，赵云笙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微微歪着头看她。


    “开心，嘻嘻。”，闻禧脸颊上的酒窝不由分地加深。


    这件事终于在她心里落下帷幕。


    她心情格外地好，拉上赵云笙，“走，我请你吃火锅。”


    可赵云笙的笑容瞬间收起，目光忽地掠过她，望向她的身后，眼神中有几分不确定，“抱歉，你能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吗？我看到个熟人。”


    闻禧还未反应过来，她愣愣地点头，便瞧见赵云笙径直从她身边经过，重新踏入住院部。


    闻禧盯着他挺拔的背影有些茫然。


    回想他刚刚的神情，心里忽然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


    花坛边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黄昏时分，也正是医生们下班的时候。


    闻禧站在原地不动，过去了也只是半分钟不到的时间。


    但在这半分钟的时间里，闻禧却好似做了许久的心里斗争。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鬼使神差地，她跟了上去。


    江州市人民医院的住院部有好几个。


    闻禧身后最近的这一栋楼是内科和外科住院部。


    在这栋楼后边，还有一个住院部，那是妇科楼的住院部。


    她看见赵云笙穿过身后的这栋楼，从后门出去。


    闻禧保持着安全距离，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在妇科住院部一楼取药处。


    闻禧站在拐角，看到了赵云笙的身影。


    他容貌英俊温润，身形颀长挺拔，只是简单的短袖白色长裤，却极为吸睛，好认。


    闻禧几乎是只用了一眼，就在众多人中瞧见了他。


    而站在他身边的——


    还有一个和闻禧差不多大的女孩。


    他的手，极为亲昵地在女孩的头上揉了揉，目光如春风般温柔。


    闻禧的呼吸忽地一滞。


    周遭的一切像是被按下暂停键。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被那女孩发现前，闻禧即刻收回探出去的半个身子。


    也是在这个时候，闻禧才回过神来。


    此时此刻，她的行为可真算得上是可笑。


    她这是……在做什么？随后，她摇了摇头，再度抬脚，回到刚刚的花坛。


    耳朵像是屏蔽掉四周一切声音。


    她安静地坐在花坛边上，脖子弯了下去，盯着自己的鞋尖，一动不动。


    仿若一个静物。


    她见过那个女孩子。


    高一下学期。


    江州一中的高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