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他这话，闻禧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动作上也没什么反应。


    倒是林佑神经绷紧，悄悄打量闻禧几眼，生怕刚缓和的气氛，再度被推向矛盾的边缘。


    毕竟此刻眼前的闻禧对他来说，已经造成威胁。


    埋怨的目光落在林志海身上，他制止道，“爸！”


    面子一再被拂，林志海显得有些不耐烦，啧一声，白了眼林佑，知道林志海向来顽固，他抿了下唇，无可奈何地噤声。


    这一幕被闻禧看在眼里，她来了兴趣。


    她啪地一声，车门关上，“你说说看。”


    只见林志海指向自己的老母亲。


    “你也看到了，你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上总是免不了头疼脑热的，你爸呢又早早离世，姑姑又不常回家，我想说……”，像是有自知之明，他停顿了下，观察着闻禧的反应后，才继续说下去，“你作为你爸唯一的孩子，是不是该替你父亲敬敬孝？”


    话音一落，场面瞬间静滞！


    所有人的目光也在顷刻间，投放都闻禧身上。


    可她始终表现得格外的平静，平静得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半晌，唇边的弧度淡扬，“你说说看是怎么个敬孝法？”


    见她没什么反应，林志海厚着脸皮继续道，“我知道你不常在江州，来就没必要再来了，这样吧，一会儿我把卡号发你，你每个月往这卡里打两千块，就当替你爸敬孝了，你现在当了大导演，这点钱对你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吧？”


    话里话外，竟然带着几分恩典的意思。


    人不来就算了，但钱必须到位。


    天边不时响起惊雷，雨水仿佛下一秒就要降临。


    凛冽的风里，依稀是硝烟四起的气息。


    静滞的氛围下，暗藏着各自汹涌的潮汐。


    面对突如其来的转折，闻禧表现出异常的平静，比刚刚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这样诡异的气氛，像是给各自的脸上戴上面具。


    迷雾中，谁也猜不透她的心思。


    她早不是十年前的闻禧，她不会天真地认为，他们千方百计的邀请，是真为一场简单的缅怀仪式。


    在等待她做出反应过程中，气氛中的紧张和忐忑，逐渐渲染整个空间。


    林佑觉得诡异，率先抱着孩子进了院子，像是怕被牵连。


    就在大家以为，她会怒火攻心时，她却笑了，笑得好看极了，其中好似有着几分善解人意的意味。


    “叔叔，我觉得你说的没错。”


    “……”


    她的变幻莫测，连一旁的梁政也有意外。


    她这样倔强的性格，讨厌一个人从不看年龄。


    所有的不喜欢，完全摆在脸上，演都不带演。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她看林奶奶的眼神里，厌恶是一点也不遮掩的。


    当然。


    如果一定要说起来，她厌恶的又何止林奶奶，应该说是这个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是她不喜的对象，其中就包括……他。


    由此看来，想要她心甘情愿掏钱，这完全就是不大可能的事。


    照他对她的了解，林志海提出这个建议时，她应该跳起来怒骂林志海不要脸才对。


    可现在……


    难道是为了家人，暂时的委屈求全？


    想到这儿，梁政沉思片刻，低声在她耳边说，“闻禧，你如果不乐意可以拒绝，不要勉强自己，我可以帮你去谈。”


    听到这话，闻禧的笑意微敛，“梁政，我乐意的，我为什么不乐意？叔叔说的对，我得替我爸尽孝的。”


    这话像是说到了林志海的心里，他脸上露出笑来。


    但见她这么爽快，又有些不太适应，他抱着怀疑的态度，面上却明显柔和许多，“你能有这种觉悟，我很开心。以后啊，我们还是一家人。”


    一家人……


    闻禧在心里冷呵。


    看着那张和林志明有几分相似的脸，她强忍着恶心，笑得有些勉强。


    “叔叔，我觉得每个月给太麻烦了，这样吧……”，她提议道，“我一次性给完，大家也不用再联系，你看怎么样？”


    林志海眼底泛着精光，“这——当然最好了。也省了到时候，我们还得催你，麻烦得很。”


    “行，你们先回院里等我，我随后就来。”，随后，她指着停在路旁的一辆出租车，“不远，就在那辆车上。”


    林志海完全陷进金钱的诱惑里，哪里还想得到其中的端倪。


    看着他们转身进了院子。


    闻禧所有的笑意尽数收敛，又恢复了那个冷至冰点的模样。


    ……


    梁政站在原地，看着她走向路边停着的一辆出租车。


    期间，她低头在手机上戳戳点点，不晓得是在给谁发信息。


    几秒后，他跟了上去。


    注意到他的存在，闻禧放在后备箱的手一顿。


    她眼神冰冷地审视，想起今天的他的种种，冷冷开口，“梁政，你今天是吃错药了吗？我们是朋友的关系吗？这些是我自己的事，你能不能别在我眼前晃？”


    梁政盯着那张漂亮的脸蛋里，再也没有半点，以往的笑意和友好，有的全是敌意。


    他心里泛起一丝苦涩，目光微垂。


    不经意间，注意到她还亮着的手机屏幕上聊天框的联系人名字时，他唇线渐渐拉直，酸涩瞬间充斥全身，几秒后，他沉默地收回视线。


    闻禧没再理会他，自顾自地打开车尾箱。


    三个箱子并列放置。


    梁政一眼就注意到了上面的文字。


    他怔了下。把一个箱子抱进院子门口。


    意识到那是什么。


    就在闻禧即将抱起一箱，他的大手按在其上，“闻禧。”


    “放开！”，闻禧冷冷瞥他。


    “我说了，你如果不愿意，我会帮你去谈——”


    “帮我？梁政，我用不着你帮，我会用我自己的方法。”


    “何必做到这个份上，留个体面不行吗？”


    “体面？”，这是听到过最好笑的词。


    给他们这种只会蹬鼻子上脸的人体面，无异于是在鼓励他们的作为，让他们有机可乘的机会。


    “体面是留给体面的人的，疯子只能靠疯子惩治，今天我就是那个疯子，就让我陪他们发疯好了。”


    闻禧甩开他的手，径直搬着一个箱子放在院子的门口。


    过了一会儿，第二箱。


    看着她的执拗，那些翻山倒海的情绪，一瞬间袭来，梁政知道他输了。


    闻禧放下第二个箱子，转过身的一瞬间。


    梁政抱着第三个箱子走来。


    闻禧有些怔，她默默收回眼，脸色还是一如既往地阴沉。


    深吸一口气后，她眼皮一掀，像个英勇的战士，踩着坚毅的步子踏入。


    ……


    她走到林志海面前，好商好量的模样，“叔叔，现金没问题吧？”


    林志海瞄了眼她身后的几个大箱子，因为离得远，并不大看得清箱子上什么字，也可能是满心满眼的只剩下人民币。


    所以听到闻禧的问话，他满眼放着光，语调里的兴奋怎么压制不住，“当然可以！”


    闻禧笑，“好！”


    说着，她转过身。


    期间，她随手从边上拿了把菜刀。


    梁政眼睁睁地看着她将上面的塑胶带封口划开。


    刀子被她随手一扔，落在地上，发出金属和水泥地面，清脆的“咣当”一声响。


    她抱起那个箱子，折返回院子。


    手上不带半点犹豫地将里边的东西倒在院子里空旷的地上。


    风一瞬间席卷，院子里满是金黄的胡乱飞的纸钱。


    林志海也终于在这时看清了闻禧嘴里答应的“钱”是什么。


    他气血上涌，脸色变得苍白。


    院子里的其他人更是惊得像被施了魔法，一动不动。


    此时这个院子里，仿佛只剩下闻禧一个人在呼吸。


    见林志海没说话，闻禧淡淡地问，“叔，够吗？”


    唇角边还带着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天真无邪的笑。


    “你！”，林志海的脸气得憋红，半天只憋出一个你字。


    “不够吗？”，闻禧眨了眨眼，语气里极尽地温柔，“没事儿，还有呢。”


    说着，她又再众目睽睽之下，划开第二个箱子，将第二个箱子里的东西倒出来。


    院子里乱成一团。


    “要钱是吧，给你们，统统都是你们的。”，闻禧一边念叨着，一边继续第三箱的执行。


    林志海终于反应过来，她在耍自己，他冲上去，打算阻止她的行为。


    “你真是大逆不道，我还居然想着让你认祖归宗，晦气！滚出我家。”


    但闻禧根本不买账，她想做的事，十头牛也别想把她拉回来，“不是你们求我来的吗？现在想我滚了？不好意思！我不干！”


    说着，不管林志海如何阻止，闻禧依旧将第三箱的纸钱倒在地上，“要钱是吧，我现在烧给你。”


    她已经完全失去理智，气冲冲地跑进内堂，拿着一根燃着的蜡烛。


    “闻禧，别这样。够了，已经够了。”，梁政见状，拽着她的手。


    “不够，永远不够！”，闻禧红了眼，“我母亲的尊严，我做多少都不够。你明白吗？”


    “放开！”，她一把甩开梁政的手。


    她铁了心想做的事，好像谁也阻止不了。


    骗闻芝美的积蓄还不够。


    在林志明死之后，直到讨债的人找上门，才知道林志明还私自欠下不少网贷。


    只要一想到闻芝美的尊严，被这些烂人，狠狠按在地上碾压，这口气让她怎么咽得下去。


    原以为时间久了，什么都会过去。


    谁知道他自己找上门来，是他们逼她的！


    ——是他们！


    火势一下子蔓延。


    纸钱全部烧了起来。


    风和雨一同席卷而来。


    仿佛末日要来临。


    那一瞬间，闻禧觉得累极了。


    她想做这件事很久很久很久了。


    这些事压在她心里太久太久了。


    看着漫天飞舞的灰烬，她心里只有痛快两个字。


    “闻禧，小心。”


    听到叫喊声，闻禧顺势看去。


    等她反应过来，一盆水已经泼上来，她的身上瞬间湿透。


    梁政拦在他面前，“林志海！”


    “梁政亏我还以为你会站在我们这边，是我看错你了。”


    “林叔，你如果敢对她动手，我不会放过你的。”


    林志海只觉得不可思议，“梁政，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他的目光掠过梁政，最后落在湿透的闻禧身上，恶狠狠地骂，“疯子，跟你妈一个德行。看你这些年，你妈把你教成什么样？”


    听到这话，闻禧毫不犹豫地往前，一把推开梁政，“啪”地一声，耳光落在林志海的左脸，她咬着牙，“你也配提我妈？”


    林志海气红了眼，“反了你！”


    他作势要回击，闻禧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在他反击之前，在他的右脸又来了一耳光。


    林夕和林佑上来拉架，小孩哭闹声响彻整个院子。


    场面混乱不堪。


    林志海也是力气巨大，挣脱开所有人，一个劲扑向闻禧，“你目无尊长，身为你的长辈，今天我就替你死去的父亲教训教训你。”


    因他这一扑，闻禧身体踉跄不及，径直往后倒。


    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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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热的光源靠近，意识到火堆就在自己身后，她全身的神经绷紧。


    “闻禧！”，梁政大喊一声，飞快扑倒地上，想接住她。


    奈何距离太远。


    就在闻禧觉得自己要完蛋了，火热的光源感觉近在咫尺，仿佛下一秒就要点燃她身上的衣物。


    恰在这时，手腕一股力量，用力把她往边上拽。


    “咚”地一声，与院墙发出沉闷的声响。


    可她却没觉得有半点痛觉，像是撞进了一个柔软的怀里。


    闻禧惊魂未定，大口呼吸着。


    熟悉的气息萦绕上来。


    还未来得及看清人脸，“赵云笙。”


    一抬眼，果不其然，清晰的下颌线近在咫尺。


    闻禧紧绷的心，在此刻终于得到释放。


    她差一些哭出声。


    赵云笙不置一词，待她站稳后，眼底冒着危险的讯息，径直走向林志海。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林志海被他一拳打倒在地。


    “她是闻家的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她？！”，他鲜少动怒，此刻却像是杀红了眼的将军，“嗯？”


    接着又是一拳。


    林志海被揍得说不出话来。


    其他人反应过来，纷纷拉架。


    但赵云笙力气实在是力大如牛，几个人都奈何不了他。


    林志海被他打倒在地，“你谁——”


    话还未说完，赵云笙反手将他手折在背后，关节处发出咔哒声。


    “这只手推的她？”，赵云笙里满是愠怒，“还是这只？”


    林志海疼得嗷嗷叫，“放……放开我。”


    看到林志海被打，闻禧比谁都解气。


    可这些事，她可以做，赵云笙不行。


    她不能这么自私，把赵云笙牵扯进这件事来。


    天上开始飘起雨滴，豆大的雨滴落在地上，火堆上。


    视野也变得不那么清晰。


    她上前，拉着赵云笙，轻声唤他，“赵云笙。”


    赵云笙手上的动作没撒开，抬眼看她，眼底满是急切，怒火攻心眼睛还红着，可声音却柔和下来，“有没有哪里受伤？”


    闻禧摇头，“我没有受伤，你放开吧，要打也该是我打才对。”


    话音刚落，他松开林志海。


    林志海得以缓解，林佑扶着林志海，恶狠狠盯着赵云笙。


    “报警，或者请律师，我奉陪到底！”，赵云笙沉着脸，“如果她今天真有什么事，我会付出所有代价，让你们消失！”


    听到这话，闻禧眼睛发烫。


    赵云笙，他……


    “梁政，我他妈没想到，你会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欺负。”


    还未等梁政回应。


    衣角忽地被人拽了下，赵云笙侧身，语调里透着几分紧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闻禧此刻真的好累。


    她鼻尖泛红，下意识摇了下头，但想到喉间涌上来的泛酸，她没说话，指了指喉咙，低语，“我们走吧。”


    “好！”


    趁着雨势还小，赵云笙将她虚护着走出这个院子。


    再没看身后任何人。


    院子里雨落在铁盆上的滴答声和林志海骂骂嚷嚷的声音，被远远地留在身后。


    梁政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们俩渐渐远去的背影。


    雨声声势逐渐浩大，噼里怕啦，像是在鼓掌。


    欢送着那位勇敢的女孩，时隔多年，终于替她的母亲出了口恶气。


    她站在赵云笙身边的模样，极为乖顺。


    那些剑拔弩张的面具被她留在这里。


    回想刚刚赵云笙的话，他无奈地吐了一口气。


    ……


    从院子里出来，闻禧再也忍不住。


    直到她确定，身后再也没人看见，她飞快地偏至路旁，酸水上涌至喉间。


    那股子恶心再也压不下去。


    剧烈呕吐后，喉间灼烧感让她感到极度不适，她满脸通红。


    雨水顺着脸颊而下，雨水下的那张脸，眼眶和鼻尖泛红。


    雨越下越大，她身上浑然湿透，痛苦地就这么蹲在地上。


    像只无处可去的流浪小猫。


    几秒后，头顶上出现阴影，她的背部被人轻轻抚拍。


    闻禧精疲力尽。


    缓缓抬眼，望向那栋房子。


    即便那里早就变了模样，可林志明和那个女人在床上缠绵的画面，在闻禧走进那个院子开始，脑海中，便像是触发了什么开关，那些肮脏至极的回忆顷刻间涌上来。


    她是强忍着恶心，做完了她今天想做的事。


    后面会如何，她也不知道。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赵云笙被淋湿，却依旧俊朗的五官上。


    时间仿佛倒流，回到十二年前那天。


    那些事于14岁的闻禧而言，是恶心的，肮脏的，丢脸的。


    当时赵云笙发现闻禧的异常，在这里找到她时，返程的路上，闻禧拒绝了赵云笙，而是独自上了林志明的车。


    “好点了吗？”，赵云笙蹲在地上。


    赵云笙伸手，指尖温柔地划过她的嘴角，没有半点犹豫，将残留的污秽抹掉。


    因没带伞，他只好脱下身上唯一的短袖，光着上半身，替她挡下落在她头顶的雨。


    前两天，赵云笙说的话历历在目。


    ——“你需要，随时可以。”


    所以那把“伞”……


    赵云笙又给她送来了。


    闻禧的视野渐渐变成一团迷雾，“赵云笙。”


    “嗯？”


    “这一次……”，闻禧哽咽道，“你可以带我回家吗？”


    话音刚落，赵云笙坚定点头，“当然可以！”


    “我们回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