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十九捧麦

作品:《跛妻[民国]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管家爷少有地失了态,小跑进门道:“大事......大事不好了........四房出事了!”


    沈素秋赶忙放下手中账簿,和雪樵匆匆往四姨太住处赶。人还没到,就远远望见一群丫鬟仆从聚在造梦轩门前,将整座房子围得水泄不通。院子里头也站满了人。


    大太太如芸站在人堆前,面若金刚,不发一语。


    她身前是一对衣不蔽体的男女,男的是灶房拉风箱的伙夫,女的.......


    女的是四房太太温灵。


    沈素秋走近一瞧,见温灵满脸泪痕,坐在地上又哭又笑。她衣领大敞,露出一抹艳红的肚兜,下身的裙摆成了一地碎布条子,手里还拽着一柄长笛似的烟枪。


    “夫人.......夫人身上还有烟吗........”温灵拉着她的宽袖,泫然欲泣,“给我........我要烟.......给我点烟吧……”


    下人堆里议论如沸,周铁生也在其中,沈素秋和他堪堪对视了一眼。


    “你们谁有烟.......哪个有烟?”


    她战战栗栗地伸出那只枯手,向围观的下人们挨个讨要过去。


    “你们身上谁有大烟?给我.......给我大烟.......把你们的大烟全部都给我!”


    众人吓得退避三尺。


    “真的是疯了。”如芸面色平静,但眼神早已深恶痛绝:“且不论你又被人撞见通奸下人,现在居然还染上了这糟烂玩意儿........你........”


    她抬起手,巴掌迟迟不忍落下。


    “我看天王老子来了都救不了你!”


    如芸收回蓄力的巴掌,转过身去,看都懒得再看她一眼。


    “来人,按家规处置。先把这爷们给我吊起来!”


    身后众壮汉包括周铁生一起,将地上的伙夫套上三捆麻绳,随即绑在旁边一棵老榆树上。


    柔柔晚风吹过,伙夫如同老树结出的硕果,晃悠在灵动的月色中,散发出活人勿近的气息。


    “夫人!是她勾引我的!我是冤枉的夫人!”伙夫嘶声嚎啕,如人鱼般摇晃着下肢,“是她!她说老爷立不起来,说她二八芳华,空房寂寞咧……这一切都不干我的事,我也是被她害成这样的!她就是个祸水!”


    “这儿轮不到你来说话!”


    傅如芸死死瞪了他一眼,“她再是不堪,你也没资格攀咬她!她只要还在四姨太的位置上一天,她就还是你的主人家!”


    伙夫闻罢哇哇大哭,泪撒了一地。


    而温灵像是已经猜到男人会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一样,“嘿嘿嘿”地笑了,她抓起自己一撮儿头发,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走到那伙夫面前,打趣道:“你个瓷锤!哈哈!”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想看我的笑话……”她抠咬着指甲缝的黑泥,自言自语:“你们一个个明面上捧着我、敬着我,背地里都瞧不起我……”


    “看不起我!”


    她由笑转变成了哭,站在原地,张开双臂,肆无忌惮地蹦跳着。


    “哇!好多烧鸡!你们看啊,天上下了好多烧鸡!”


    “你是烧鸡……”


    她指着人群中一个丫头。


    “你也是只烧鸡……”


    温灵蠢蠢地笑着。


    “你们是烧鸡……你们全都是烧鸡……烧鸡万岁!烧鸡万岁万万岁!”


    她跪在地上,冲着这群烧鸡状的人群,不停地磕着头。


    沈素秋站在人群里,牢牢抓着钟雪樵的手,在她手臂上抠出细密的甲痕。周铁生不知什么时候贴了过来,在黑暗中,捏住了沈素秋的另一只手。


    “我告诉你们,这些烧鸡都是我的……”温灵捂住胸口,唱唱叫叫,“你们都是我的……我今天先吃你,明天再吃他,我后天吃两只,大后天吃三只……没有人能抢走我的烧鸡……哈哈哈我爱吃烧鸡……我最讨厌吃烧鸡……”


    看着无动于衷乃至一言不发的人们,她身子一抽,像是意识到什么,又一副痛哭流涕状:“为什么你们都不说话……?哥哥嫂嫂,是不是灵灵又做错了什么?你们为什么不愿意理我?”


    沈素秋的眼睛有些进沙了,她摸了摸衣襟,发觉出来时忘把帕子带在身上。身旁的某人扯下搭在肩上的褡裢,卷成一团,塞到她手上。


    沈素秋将就着用它擦了擦眼泪。


    疯闹还在继续。


    温灵侧躺在地上,全身缩成了一只小动物,全身抽搐道:“你们别把我送走好不好……我不想进窑子……我以后一定听话……一定不会花用家中一分半厘……”


    一滴泪滑落脸畔,温灵哭声不大,却使院儿里所有人震耳欲聋。


    “我吃得很少的……我每顿只喝水……喝汤……不吃米……你们别把我卖掉好不好?”


    沈素秋再也看不下去了,提步向前迈了一步,却被男人拦住了去路。


    他冲沈素秋摆了摆头,捏住她的那只手,发了发力,将她从稍前的位置拽了回来。


    “都下去吧。”如芸亦不忍直视,“爷们就先处置了吧。”


    “那四太太……?”管家爷一样面含泪光。


    在场人无不动容。


    “先把她带回去,找人好生看着。”


    傅如芸闭上眼,默默念了句阿弥陀佛。


    “不许她再踏出造梦轩一步,也不许她再碰那些大烟。这两天除了必要的茶水饭菜其余一应停供。我明天一早就写信汇报给老爷,且听他来如何裁断。”


    下人们识趣散去。温灵被几个丫鬟扶着回了屋子,周铁生被大太太使唤着和几个爷们一起,把通奸的伙夫一起料理了——


    沈素秋明白,傅如芸口中的料理,就是将那伙计拖进暴室,动用邱府私刑。


    清廷衙门落寞前,地方大族都制订有详尽的私人条律。所谓国有国法,乡有乡约,府有府训,家有家规。邱府光刑典就有一千三百余条。当中囊含了秦汉老祖时期就流传下来的各类酷刑,什么车裂、俎醢、炮烙、站笼……沈素秋入府时翻过几页刑典,光是看着那些文字就足以让她惊惧,为此她还发了场高烧,在床上养了三天,惹来底下人不少耻笑。


    如果沈素秋没记错的话,邱府刑典有记——“凡通□□逸者,男行断椎、灌铅后,就地瓮杀。”


    所谓瓮杀,就是把人扔进烧滚的大缸中,活活将人蒸死。人们常说的请君入瓮,最初代指的就是瓮杀。


    那伙夫最后怎么样了她不敢多问,但能确定的是,第二天大早霞飞苑不少下人在传:昨晚跟着一起进暴室的爷们,出来以后全都吐了。


    十来个壮汉趴在花园的池塘边,惊起呕声一片。就连府里那个最糙实的男人——铁生,也都吐得像是丢了半条命。到了第二天,那群男人无一幸免地发了烧,和当初的六姨太一样。


    于是底下人都开始有些自责,为着自己当初的嘲笑,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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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个都错以为是沈素秋的心智不够坚硬。可如今见到那群爷们也都吓得下不了床,由此可见,暴室之中,掌刑也是受刑,甚至苦过受刑。


    第二天大早如芸的书信就快马加鞭地送往了姑娘坡,一同送去的还有温灵身边的贴身丫鬟椿儿。只因椿儿一直以来都跟着她,最是了解温灵近来的状况,由她亲自跟邱守成汇报最合适不过。


    隔日,邱守成回了信。大房看完信后,急哄哄地带了一群粗使婆子冲到造梦轩,把四姨太温灵从床上拖了出来。


    温灵被扒光了外衣外裤,钉在了绞刑架上。四名家丁架着她的双手双脚,行走在七月的竹林小径里,那是一条通往戚园的路。


    女人被架在刑架上,微风和煦地亲吻她,几缕碎发遮住她面庞,遮住她眼里无底洞般的醉生梦死。


    她看到了好多鸡。


    冒着黄油、热汽的烧鸡。


    满天的鸡砸下来,弹飞陆地上万千的彩色羽毛。


    温灵笑了。


    她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精疲力竭的梦。


    怎么办呢……


    温灵打心底里说,丫头,对不住了,我果然还是来找你了。


    女孩在井底向她伸出手,摸摸她的头。没事的,她说灵灵,我不怪你,因为我到你这么大时,也会成为你,我也会这么做。


    一个温灵倒下了,无数个温灵待长成。


    你回到我们中来吧,女孩说,井底不痛苦的,它下面栽满了你喜欢的玫瑰。或月季。或牡丹。


    这场无人在意的处置终以一个女人的死去为结束,所有人都忙着填饱肚子,无人关心一个犯错的女人。


    游行的绞刑架还没走到戚园,腿快的小厮已经开始往回跑。边跑边报:四房太太过身——!


    傅如芸跪在佛堂前,将誊抄好的往生净土神咒放进火盆里,一闭眼,又是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钟雪樵看着房里的那幅画,一幅什么画?你看,你也忘了吧?在看一幅除了她自己没人会记住的画。


    二房的凤霞守在床边,抱着孩子泪水涟涟,她唱着他们最爱的童谣:门前石狮笑,眼睛紧紧瞧,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按邱守成的意思,沈素秋替大房热情接待了温灵的哥嫂。在她入土为安的两天后。


    这场秘不发丧的葬礼体现邱府对于内眷声誉的重视,而召见她的家人,也展示出邱家对于这位四姨太讳莫如深的体恤与厚待。


    在正厅妆发齐整地等待温家哥嫂时,沈素秋一直盯着温灵过去常坐的那张旧椅子发呆。


    阳光下,一根羽毛轻轻飘下来,像鸡毛,也像鸟毛。管他什么毛。


    沈素秋把温灵生前一些私物亲手交给了这对男女,他们挑挑拣拣收下了其中尽可能值钱的几件宝贝,其他不能换钱换粮的破烂希望邱府自行处置。


    沈素秋充分尊重他们的意思,但她有个条件,希望他们解答自己一个问题。她一直有个不解之谜。


    为什么自己见到温灵的最后一面,她会说天上掉下了好多烧鸡?


    这显然不符合她风情浪漫的本性。她应该掉花瓣、掉樱桃般胭脂色的雨。就算死,也要死在美美的意象里。


    温家哥一边往怀里塞着玻璃种和帝王绿,一边蛮不在乎地说,“哦,也没什么的吧。大概是小时候喜欢吃烧鸡?那时候家里穷,我们买不起烧鸡。”


    “你记错了,”大嫂指正了他,“当年我们把她送到花街,换来的,就是一只烧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