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她骗了你

作品:《小菩萨偏不嫁

    煎药的苦涩气息,伴着耳边小声的对话,头脑一阵眩晕,她努力想听清楚。


    “今日若再不能消热退烧,你们便军法处置!”


    一个熟悉的男声,狠戾,她闭着眼睛拼命想,偏偏就是想不起来。


    “沈寂,药煎好了。”


    女声由近及远,声音也渐渐清晰起来。


    她想起来了,是红玉姑娘。


    那个沈寂和赵行舟争抢的红玉姑娘。


    她听到那那人低沉的嗓音,“还未醒,这药不喝也罢,平白受罪。”


    这低沉的声音她想起来了,是沈寂。


    李云琅终于醒了,她缓缓睁开眼,看着眼前的女人,目光里的迷茫和恍然、和一点讶异,如天香苑初见那日。


    姜怀卿看到她醒来,声音里又惊又喜,“郡主?你醒了!”


    沈寂呼得一下转身,三两步便从大帐帘边奔来。


    大氅带起风,快到床边时急急收住脚步,捂好了身后的大氅,让风尽数收住。


    “当真?醒了!”


    他看着床上的人,手探过去摸她额头,“还是烫,”又摸她发烫的手,初闻她醒来的欢喜陡然变得严肃冷峻,他将她的手放回被子内,便沉声喊,“军医!”


    “军医!”


    “军医!”


    一声比一声高。


    他的声音比动作还快,李云琅来不及阻止。


    军医趔趄着冲进来,“是,是是,将军,来了。”


    “三天了,怎会还未消热?”


    “将军,这、这绝不可能。”


    军医大为不解,他已用了最猛的退热药,就算是军中壮如牛的武士,也该退热了。


    “你可是拿项上人头向我担保,三日必消热。”


    他的下颌紧绷着,“石头,军法处置!”


    一只发白的手扯着他的袖口,“沈寂,别......”


    自从来了镇云,她只叫他将军抑或沈将军,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沈寂的气消了大半,军医忙不迭叩头,“谢谢李姑娘!多谢李姑娘!”


    李云琅撑着床板,想半坐起来身子,沈寂大手稳稳拖住她的背,一身汗湿,依旧烫得骇人。


    她看着一脸紧张的沈寂,“不怪别人,这是老毛病了。”


    沈寂还想反驳,李云琅摇头,气息微弱,声音虚浮,“我有个方子,两日便好。”


    身上一层层冷汗热气交织,精力不济,说一句话便要歇一下,看沈寂犹豫,颇有些不相信的样子,只得又补充道,“这几年历来这样的。”


    李云琅蹙眉,尽力放大些声音对着远处的军医说,“烦请军医记一下”。


    沈寂跨步从书案上取了她的纸笔,“省着点力气,慢慢小声说。”


    “菟丝子三钱、续断片三钱......炙淫羊藿二钱、桑寄生二钱、橘络二钱”


    她语速不快,但中药的名字都颇为复杂,沈寂记得飞快。


    “桑枝二钱、鸡血藤二钱、茯苓三钱、白术三钱、川杛二钱、赤芍三钱”


    “醋山甲一钱,醋山甲另煎......”


    沈寂在醋山甲三个字上画了个圈。


    这是济民医馆的药方上另煎的写法。


    姜怀卿敏感地觉察到,李云琅愣了一下。


    “郁金一钱、合欢花二钱、黄芪三钱、醋香附一钱、人参片二钱、阿胶珠二钱、陈皮二钱”


    “好了。”


    沈寂收了笔,将那张纸递回给李云琅,“写得可对?”


    她的指尖碰到沈寂的手背,极快地收回,专心去看他誊写的药方。


    姜怀卿看着那字,俊朗飘逸,颇有风骨,一笔一划太像了,像极了李云琅的字,她忽然懂了沈寂为何会看着自己写的军报发呆。


    她为了给哥哥报仇,必须接近沈寂。曾利用暗探的网,细细查过沈寂这个人,无数细碎的信息拼凑出了沈寂的十几年少年时光。


    母亲出身低微,父亲不喜他母亲,更不喜他,他这样被赶出家门甚至不被承认的外室子,说是野孩子也不为过。


    这样的野孩子,母亲又病重,岂能读什么书呢?


    他的字是郡主教的。


    李云琅点头,“对的。”


    “好,按这个方子去抓药。”


    军医出去后,沈寂使了个眼色,姜怀卿识趣地要出大帐。


    李云琅心底有些酸涩,假装没看到他们的目光交流。


    “红玉姑娘留步,沈将军,您请忙吧,我想跟红玉姑娘说些话。”


    沈寂眨眨眼,看她的脸色,辨不出什么情绪。


    姜怀卿回转身子,沈寂一直瞪着她,用目光威胁她不要乱讲话。


    “好。”


    沈寂一步三回头,直到大帐的帘子在他手中依依不舍地落下来,啪嗒一声,又晃几下,终于安静下来。


    大帐里完全安静了,药的热气散了,苦涩的草药味也淡了。


    空气像是凝结了一样。


    李云琅没有说话,姜怀卿想到沈寂的威胁,更不敢轻易开口。


    她看到李云琅眉心一点红,想到三天前的沈寂,像是彻底换了个人一般。


    她见过沈寂的很多面,狠戾的,杀伐果决的,或者上次他恳求自己来镇云保护小郡主的那种殷切,独独没有此时此刻的慌张。


    他匆匆忙忙奔来,眼眶红着,隐隐有湿意,大手轻颤着抚上她清冷的眉骨,口中喃喃,“小菩萨,原来你也会生病的吗?”


    李云琅一连三日,吃了药,高热未醒,沈寂一连守了三天,勃然大怒,威胁恐吓军医们,务必让她消热。


    “你不叫红玉吧?”


    李云琅眉眼间尽是慈悲,“我不是要打听你的秘密,我只是不知如何称呼你,今日我想求你一件事。”


    姜怀卿拱手行礼,“郡主请讲。”


    “我不瞒你,刚刚那个方子只能活血止淤,并不能真的治病,我这个病必须消热止痛才可。我想请你帮我去济民医馆取我的药来,另外让阿珠把治外伤的药拿给你,你脚踝的伤连抹七日,疤痕全消。”


    药方是假的?


    既是取药,大可以刚刚说出来啊,绕这个圈子,弄一个假药方又为什么呢?


    姜怀卿迟疑,“为何不让沈寂派人前去,他的兵熟悉镇云的路线,大约是比我快的。”


    李云琅以为她不愿,努力扯了扯唇,惨淡一笑,“女儿家的事情,不好麻烦沈将军。”


    李云琅一颗心沉下来,既已决心隐瞒,就索性瞒到底的好。


    沈寂这样的性子,必定打破砂锅问到底,师父本就怪他没有照顾好自己,这个秘密也不会替自己隐瞒。


    若是叫沈寂见到师父,这个秘密多半就瞒不住了。


    她看向姜怀卿,那双眸子的探究意味明显,“若是你有苦衷,我再想别的办法。”


    “没有苦衷,郡主好生休息,我很快便回。”


    “多谢。”


    姜怀卿自认自己不算什么好人,也不爱多管闲事。那日想对郡主解释清楚和沈寂的关系,无非也是不想这替哥哥报仇的路上多个障碍,但是今日她不得不承认,看着李云琅的眉眼自己有些不忍。


    李云琅是那种干净隐忍的性子,她不愿意叫沈寂知道的,多半是替沈寂着想的秘密。


    她转头便去了沈寂的军帐,开门见山,“你心尖儿上的可人儿,骗了你。”


    沈寂刚刚送走赵丛,“什么?”


    “那个药方没有用,真正有用的在济民医馆,你的小菩萨请我去济民医馆取药。”


    沈寂只沉吟了一瞬,便取了大氅要走,“好,我去医馆。”


    沈寂是个聪明人,姜怀卿知道,他听懂了。


    偏要做一个假方子出来,只有一个解释,是为了瞒着他。


    究竟是要瞒着这个病,还是那个药,沈寂不得而知。


    他必须亲自去一趟济民医馆,嘱咐姜怀卿,“你躲一躲,不要叫她知道,是我去的医馆。”


    镇云常起西北风,沈寂留下石头和船儿,让他们务必保护好郡主,独自策马出了营地。


    残阳下,身下马儿疾驰,耳边寒风阵阵。


    沈寂一路回忆着重逢来的种种,他想不到她究竟瞒了自己什么。


    镇云长街门户紧闭,济民医馆更是如此。


    他由正门转去后门,倾身拍打陈旧的木门,“师父!你在吗?师兄!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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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吗?”


    他的手一下比一下急切,“咣啷”一声门开了一条缝,拍打的手静在半空中,他倏然收回。


    看到了门缝内师兄的半张脸,他下半张脸隐在白布下,“师兄怎么了?”


    “沈寂?你快走!城中发生了瘟疫,照顾好师妹,莫要再进城!”


    瘟疫?


    但是李云琅还在高热,沈寂顾不得在乎这许多,“师兄,师父在吗?郡主昏迷三日,高热未退,军医用的药已经堪比最雄壮的男子,现下只有师父能救她了。”


    “好,我去叫一下师父,你不要进来了。”


    师兄去了不多时,师父来了。


    沈寂看着门缝内那个瘦削的身影,由远及近,心中酸涩难忍。


    他小声叫了声,“师父......”


    这个身影,是镇云唯一一个给了他长辈之爱的男人,他爱屋及乌,因为小郡主喜欢自己,他便收留自己。


    可他却伤害了他一直珍视、一直精心培养、如女儿般疼爱的弟子。


    “沈将军,小人担不起。”


    他扔出来一个白瓷瓶,“这药,每日早晚两次饭后服用,连服三日,高热即退。这次一定照顾好她,她这条小命再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瘦削的身影,伸手去拉木栓,欲关门。


    沈寂大手抵住门缝,“师父,郡主她、这是什么病?”


    “过去已无可挽回,往前看。旁得不要问,多问即多伤,尤其不要问她。”


    他“砰”地跪倒在木门前,“师父!沈寂给您跪下了,当年种种我有苦衷,皆是不得已,郡主误会才退婚的。”


    沈寂看着木门在面前关上,“咚”地一声,打在他面前,那巨大的“咚”声,更像是锤在他心上,回响不断。


    “师父!”


    “师父!”


    他跪着膝行半步,更近了一些,声声恳求。


    “师父,求你告诉我,当年发生了什么。”


    明月高悬,一如当年。


    门内久久没有声音,末了,沧桑的声音回应了他的疑问。


    “当年,云琅被贬为庶人后,受了极重的寒气,理应修养,你的嫡母散布她爱慕你,愿不要名分,甘愿做妾的谣言,她已然在上京待不下去,只得冒着大风雪赶路回镇云。因大雪赶了十几日的路,天寒路远,耽误了治疗,便极寒入体,她、此后恐难有孕了......”


    “什么?”


    他想过很多可能性,从没想过是这样的病,在大齐这样如此重视嫡子的国度,他毁了她的一生。


    “自那之后,每月便会在月事前高热,月事时便剧痛不止,非吃药才能稍稍止痛。月月如此......”


    极重的寒气,是她在沈家门外站了三个时辰的后果。


    是他,害了她。


    难怪她在广源寺的地窖里浑身发抖,难怪她吃了药才会好一点......


    ......


    沈寂策马回营,一路疾驰,心中憋闷。


    “此生恐难有孕......”


    “月月受这高热、剧痛折磨......”


    他恨他的嫡母,可是更恨自己,恨自己让她受了这许多苦。


    也更后怕,这世间的男子,如何能接受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妻子呢?


    赵行舟不爱她,无爱无子,将来在赵家如何立足?


    幸好,她没有嫁给别的男人。


    就算她恨自己,自己此生心里也只有她一个。


    马鞭甩得飞快,他只想快快见到他的小郡主。


    他想告诉她,无论前路多难,无论平叛多难,他都要给她挣一个自由出来。


    她若愿意嫁他,他一辈子不离不弃,若不愿嫁他,他也给她挣一个一辈子的平安出来。


    让皇上皇后,为着他的这份情义,也要保她此生无虞。


    “嘶——”


    一声马鸣,疾驰的马儿放慢了脚步,沈寂收紧缰绳,勒马而住。


    眼前黑压压一片,月光下是几十个黑衣武士。


    对方是有备而来。


    “沈寂——”


    沈寂伏低身子,摸出怀中火铳,高喊,“吴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