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从无戏言

作品:《春昼短

    怀钰如今虽是在宫中,己身不通外事。


    可当初与戎翟战乱结束之后,她在军中还活着的旧部多是得了宋安加封的,遍布平阳各处,即便有的人只是个闲散小官。


    何况连书已入宫陪侍,诸多事宜,连书会竭力帮她打探,令她知晓。


    更别说族中人身边,都有她培养起来的人。


    纪瑾华惊慌失措,额间渗出细密汗珠,急得快哭出声来:“长姐,我断然是不敢的啊,我怎敢害你,我,我不敢的啊。”她如此惜命,给她熊心豹胆她亦不敢。


    怀钰讥诮:“你父亲所作所为,你若不知何得以进宫来。”纪瑾华可以说自己不知晓详情,可不能说自己不知晓。


    怀钰扬起手,纪瑾华吓得呼吸一颤,闭了眼。


    想了想终究只是攥了攥指尖,放下手,从前是因在军中需威慑众人,怀钰才整日冷脸,能动手绝不多言。


    可她并非莽夫,如今偶尔是下意识。


    怀钰身软无力的靠着窗棂,一手撑在窗棂下的桌案,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纪瑾华,你坐去坐榻上,我要细细问你。”


    殿外众人听得响声,尤其是阿云想入内查看,连书拦下,低声:“姑娘的事也是你能过问的?”


    宜月欲上前,连书亦扒住她右肩,“宜月,你忘了少主来平阳前同你说的话了?”连书少有叫怀钰少主之时,太生分。


    “你安心好了,谁是我主子我还是分得清的。”宜月轻拂开她手。


    若非怀钰,她母亲和弟弟早便饿死街头。


    纪瑾华接过怀钰递给她的密信,密密麻麻,数十几张,全是自己父亲所做的有损世族的事。


    派人去皇陵探查宋安之事,遣散世族半数家仆实为虚之事,皆是纪瑾华父亲告知于宋辑宁,其余私吞世族调银,挑拨离间族人…还有大小事数十几,好在未损及怀钰所计。


    是得幸亏怀钰一直防着七房,以致在大事上七房未知晓任何,又因着治下极严,未有下人流露出去。


    纪瑾华寒意涌上脊背,她拿着密信的双手颤抖着,双腿一软扑通跪在地。


    满眼盈盈泪光,跪走到怀钰跟前,“长姐,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头垂的低,抓着怀钰裙襟,啜泣出声:“长姐,对不起,对不起…”她应当在进宫遇见怀钰那一刻便道明所有。


    纪瑾华摇头哽咽:“长姐,除了陛下派人去了趟家中,他们我真的什么都不知晓了,我真的,我绝望虚言。”两指并起发誓。


    怀钰仰头,朱唇微启呼气,未见其泪意。


    语气却是失望至极:“我一直让侯府的下人对你好些,因着你是我侯府的女子我对你与你嫡姐一视同仁,要你对自己珍之爱之,你如此进宫,当真不怕一步错毁尽自己此生?我当初救你,是为了让你今日这般作践自己的吗?”从来七房嫡女有的,她必不会缺了纪瑾华。


    起先在宫里见着纪瑾华,怀钰原也只是怀疑她知晓些。


    若非昨日入夜宜月抽空悄悄过来见她道明,以及,哥哥安排随少陵王入宫那位歌姬,在宫道上悄悄将密信塞与连书。


    纪瑾华只怕是会一直埋在心底,闭口不言。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同纪瑾华说过无数次,她到底还是没听进去。


    纪瑾华已是泣不成声,“长姐…”为何长姐关心的,是如此…


    “对不起,长姐,对不起。”


    怀钰俯身目视她,嗓音愠怒:“你以为我让姨娘去殿下府中,单单只是为威胁于你?你姨娘若在府上,早被你嫡母弄死。”她是有拿姨娘来挟制纪瑾华,那是她怕纪瑾华为父做蠢事,陷她于万劫不复,所以那日在宫中见着她时才这般气极,可她这些年绝无苛待姨娘任何。


    怀钰以为她这些年对纪氏七房厌恶的表现已经足够明显,“你父亲那样的,杀他我都嫌脏了自己的手。”


    未曾想到纪瑾华懦弱至极,竟是七叔让她做什么便做什么,还替他隐瞒此等祸足之事,一应顺承。


    未尽其父之责的人,纪瑾华尊敬又有何用,还不如好好紧着自己的日子,总归她母亲的性命已不在她父亲与嫡母手上。


    阿云叩门:“纪姑娘,皇后娘娘的懿旨来了。”


    怀钰叹了口气,蹲身搀起她,不再如刚才厉声:“瑾华,妃亦是妾,一日为妾,你与你姨娘,一日便只能屈居人下,你可要想好了。”


    既非长房女又非嫡女,于天子亦无半分牵制之用,即便是在宫中亦难有出头之日。


    若是纪瑾华今日反悔,来日她会带她一起走,定在南夏给她寻个清白世家,让她为当家主母。


    若是她不愿意婚嫁,自己的钱庄亦能养她一生。


    可若是今日没有,她便再不会管她,七房的人,本来她是可以留下她和姨娘的,亦再无必要。


    怀钰将装置玉石滚的屏风拉过,挡住因哭泣面容滑乱的纪瑾华,推开殿门。


    见怀钰只是微微弯膝,未跪下接懿旨,嬷嬷疑惑,还未来得及开口。


    连书直接拿过嬷嬷手中懿旨递给怀钰,冷眼看向阿云,“往后这等无关紧要的人,莫要放进来扰了姑娘。”


    嬷嬷见她如此,却又不敢斥责半分,陛下前日可是交代了,这位不必遵责守礼。


    怀钰满脸冷意,稍有些骇人,还是平心静气道:“我这些时日旧伤复发跪不得身,只能如此,皇后娘娘这般良善贤德之人,应当会体谅的罢?”对阿云吩咐:“给嬷嬷拿些金银锞。”


    其实本不用推门出去的,怀钰只是想留小片刻给纪瑾华思索,转身回了殿内。


    纪瑾华答得干脆:“长姐,我答应你,只要可以和姨娘一起,离开父亲,我都答应。”她与姨娘一直受嫡母欺凌,父亲从未顾及过。


    如今迫不得已的入宫,她亦知晓自己受宠的机会渺茫,倒不如出宫谋点营生,何况怀钰说话向来非戏言。


    “长姐,我句句真言,我知你对陛下的感情,你放心我不会的,我都听你的!”


    怀钰斜睨纪瑾华一眼,自觉不屑,她与宋辑宁何来的感情?


    曾经或许有些,亦被消耗殆尽。


    怀钰径自坐于坐榻,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坐。”


    纪瑾华拘谨的坐在另一侧,怀钰将那盏浮起废叶的茶盏推至纪瑾华面前。


    她话已至此,纪瑾华不是太蠢,应当明白的。


    怀钰见她愣神,轻拍了拍桌,见纪瑾华抬头看她,怀钰眉头轻挑,笑得意味深长:“饮茶,饮完了,你再回去。”


    纪瑾华还未见有人这般沏茶的,却在怀钰威压下不敢不喝。


    待茶水见底,只见怀钰将懿旨随意扔在小桌上,“纪瑾华,若我纪氏女为妾,我会毫不犹豫除之,情势所迫暂且不论当前,只论往后。”


    “长姐放心。”她自己亦是不愿为妾的,总归长姐说什么她便做什么,长姐一向有自己的主见。


    起身屈膝,“那我回了,长姐安心。”


    见怀钰点头答应,纪瑾华深吸了一口气,出寝殿时,只见得宜月和连书两人,旁人已皆被连书支开,连书微微颔首:“送华姑娘。”而非唤纪婕妤。


    纪瑾华快步离开,长姐既说只论往后,那她便好好跟着长姐走,只要姨娘得以无碍。


    怀钰声音传出殿内:“将这茶叶倒了,茶盏洗干净了送回来。”


    阿云过了会儿进殿端走茶盏才发现茶盏中的茶,甚至都未泡开…


    怀钰又懒着身子躺去床榻上,手里还拿着今晨去书阁搜罗的典籍,嗓音慵懒询问连书:“现下可知那歌姬住在哪?”


    说来也是怪了,少陵王居然不住宫中,连书皱眉摇了摇头,“宫外,具体在哪无从得知,少陵王谨慎的很,我们的人跟不上去。”


    瞥见放在坐榻小桌上的懿旨,拿到床榻面前,“姑娘不看看?”


    怀钰抬眸,示意她展开瞧瞧。


    「…淑慎性成,涵养淑贞,柔嘉允洽…」


    简直没眼看,怀钰汗颜,这跟她哪有半点关联。


    淑妃亦是妾室,太折辱她,虽说知晓只是暂时留在宋辑宁身旁,心里总归还是不痛快。


    连书懊气,“姑娘,若是先帝…定不会让你这般委屈你的。”宋安是断断不会让怀钰为妾室的。


    提几此,怀钰难免心伤,“还有几日除夕?”她因病思绪浑浑噩噩。


    本不是宫中人,对将近年关亦并无太大感触,只觉着宫道宫人皆忙碌需得。


    “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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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相视点头,似是确认什么。


    怀钰捂着心口,闭眼猛呼进一口气,还有十日,她便能离开这囹圄。


    连书还是忧心:“万一,华姑娘是诓了你假意答应?”


    怀钰掌心撑在床延坐起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且看吧。”她笃信纪瑾华对她母亲的在乎。


    只因其母为妾室,儿女便只能叫姨娘,怀钰只觉此悖乱。


    只要纪瑾华管住她那张嘴,一切皆会无忧,毕竟通敌国这等罪名,若是揭开,她亦难逃一死。


    阿云在殿外回禀:“娘娘,轿辇已备好,可要现在出行?”


    至门槛时想起,怀钰交代:“连书,你去打听打听家宴何时才办,我去去便回。”要于大庭广众之下与那歌姬接头,还真是难。


    碎琼乱玉,岁暮天寒,轿辇缓慢前行,怀钰身披着厚厚的盈盈云锦披氅,螺髻翘然,仅插着一支她平日所簪的青鸾纹簪,再无旁饰,罗缎垂帘挡住雪絮侵袭。


    路滑难行,抬轿辇的宫人依旧稳步,不敢有丝毫怠慢,待轿辇至前,宫道两侧宫人屈膝垂首。


    怀钰身子轻微摇晃,目视路前,清澈如水的双眸未起丝毫波澜,只剩黯淡。


    日薄虞渊,区陬之处敞门,晴曛袭入。


    太后手持佛珠串数着,眯目讽刺:“你还来做什么?那日对哀家说的话,不过皆是虚言。”


    淑妃,好一个淑妃,不过区区妃位,盛到未下旨便满宫皆知,盛到宋辑宁昨日亲自来告知她。


    怀钰端过杌子正对太后坐下,面如幽潭死水,语无波澜:“辑宁说,窈窈非高祖的女儿,我来此,就是想问问姑母,是否确有此事?”目光如能穿透的利刃瞧着太后。


    太后顿住手中转数的佛珠,未作一言。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怀钰笑得晦涩,是她高估自己在姑母心中之位。


    昔年为宋安所挡剑刃,九死一生,宋安所说同她说,「此生绝无一事隐瞒,此生只怀钰一人。」


    可偏偏这些年来,不止一件瞒着她,为何不说,是怕她泄露,难觅彼此信任。


    是她自践,不是皇家人却妄想以为名分上成了一家人,便能窥探皇室轶闻。


    “姑母,你知晓那日辑宁对我说了什么吗,他说,有些事不是我想的那般。”怀钰心如挂于悬梁不安,扳弄着手腕处铃镯,略带丝丝试探。


    太后唇角下垂,一掌扇在怀钰右脸。


    怀钰满眼惊愕抬脸,难以置信,转而换之淡容,第二次了,心下霎如坠入冰窟。


    太后气恼之举,看了看自己微红掌心,“你这话是质问哀家?安儿待你这般好,你这就背叛他,转头和他弟弟,你…”


    怀钰冷声打断:“姑母是要我一辈子只为他而活吗?”眉头轻蹙,“是吗?”心尖微颤,全身寒凉止不住的发抖。


    如今人走茶凉,面上情谊全然了无,太后便不再顾着脸面。


    太后甩袖回了内里,床帏遮住,不愿同怀钰多言一字。


    “不扰姑母安休了,您安心,我会带走靖窈好生照顾的。”


    她与族人的命,是宋安救的护的,她对宋安之爱亦是情真意切,太后可不仁,她却不能不义。


    当初心悸郁结,若非宋靖窈陪在身侧耐心疏导,她亦活不到此时。


    阿云见她出来,快步上前搀扶,怀钰身子还有些乏力,未再推及她,“陛下可在立政殿?”


    “这个时辰,陛下应该快回寝殿了,娘娘可要去兰台?”


    阿云撩开垂帘,怀钰却并未坐进轿辇,看眼此处宫道白雪皑皑,良久才轻叹一口气:“我步行过去罢。”


    往后离开,她要仔细记着,从前与宋安在宫中的细水流长,步步共行之处。


    终有一日再回此处,做主己身。


    阿云未敢劝及,伞骨轻收,印有玉梅的油纸伞收起,连这,亦是宋辑宁吩咐备下的。


    邹荣见她风尘仆仆走进,还未来得及通传,怀钰便一把推开了殿门,前殿是书房,现下苏衍与另外两位大臣在此。


    见突如其来闯入之人,臣子瞬低了眼,宋辑宁错愕,盯着她的脸略带怒意。


    邹荣急忙走到她身旁:“淑妃娘娘,您这是做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