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旧人重逢

作品:《南园遗爱

    在看见刘弗陵的那一刻,她甚至忘记了所有的情绪,头脑一片空白,只剩眼泪汩汩而流,她的心将这些眼泪全数吸收,发了疯似的重新长出枝丫,一瞬间就长成一株繁盛的大树。


    她恨刘弗陵吗?是真的恨,可是因为爱而生出的恨让人太痛,痛到她只好将自己封闭在那个小小的角落里做困兽之斗,想尽办法欲将斯人忘却。


    可这交织纠缠的爱恨在那个樊笼之中融入她的骨血,融入她身体的每一寸角落,她无法忘记,就只能在见到他时热泪盈眶。


    而面前的皇帝,已经完全不是她尘封记忆中的模样。


    原本她的丈夫少年天子,面如冠玉,器宇轩昂,眉眼之中是大汉的盛世天下,如一条能腾云驾雾的金龙,有上穷九重天之傲姿,如今却是这般的形容枯槁,只如一株快要枯死的朽木,黯然地躺在那龙榻之上。


    他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她恨的那个人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萦阳……”刘弗陵唤出口。


    他对上官萦阳要比上官萦阳对他熟悉得多,阿桃向他讲述过皇后娘娘的生活起居,毛三秋为皇后娘娘作过画像,他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却知道这位年轻的皇后独自封闭自己的成长过程,知晓她从一个懵懂纯洁的少女逐渐成为一个深宫怨妇的痛苦。


    是他的错。


    是他没有养护好这本应花开绚丽的牡丹。


    可如今他终于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牡丹。萦阳长高了,身姿婀娜了,五官更加精致了,好看得正如上林苑那片他们曾经共赏的连绵牡丹之景。


    可是这牡丹的眼神带着倦意,还被他惹得哭了,那些眼泪流到刘弗陵心间,化作他心间的泪,他拧着心道:“别哭了,都是我的错。”


    他撑着自己疲惫的身躯走到她身前,拭去她如雨的泪。


    但那不管用,她的泪沾湿他的衣襟,止不住,拭不尽。他只好由着她哭,听着她隐忍啜泣的声音声声敲打着他的心。


    他心如刀割,胸腔中气血翻动,他忍不住,终是费力地咳出血来。


    上官萦阳却突然止住了哭,她睁大着眼,用自己的衣襟将刘弗陵手中的血迹拭去,将他重新扶至床榻之上。


    两人静默无言,昏黄的烛光隐去了鲜血的刺眼夺目,两人之间几乎呼吸可闻。


    良久,刘弗陵开口:“欠你的道歉,现在补给你也来不及了,但思来想去,我觉得还是要给你一个交待,否则我死了也不甘心。”


    他深叹了一口气:“萦阳,都是我的错,你就不要因此惩罚自己了。”


    上官萦阳抬眼与他对望,看着他疲惫眼睛里的黯淡,他眼带发青,脸颊无光,却透着一种由来已久的执着,原来他叫她来,是想在死前给她一个交待。


    俱往矣,可恨不会因此消失,爱亦不会。


    上官萦阳回道:“陛下虽作为丈夫对不起臣妾,但作为天子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臣妾不知道陛下病得这样重,还望陛下保重龙体,臣妾毕竟……希望你活着,你是天下人的君主,不止是臣妾一人的丈夫。”


    刘弗陵惨笑,他冰冷的手掌覆盖住上官萦阳温热的手心,他知道,她希望他作为君主活着,而不是她的丈夫。


    这份突如其来的凉意让上官萦阳一惊,她细看着刘弗陵的手,心中五味杂陈。原本,刘弗陵这双温暖的手陪着她度过不少风凉之夜,他们在那些夜晚遍读楚辞,遨游太虚,醒来竟然全是虚妄。


    “好,朕答应你。”刘弗陵说:“早些回去休息吧。”


    上官萦阳却不想走,她内心反抗着这种想法,身体却无比诚实地一动不动。


    “陛下先歇息,臣妾陪您。”


    “也好。”刘弗陵伸手捧着她的脸,目光凝聚在她的脸上:“皇后,你长大了……”


    那个午夜里不断出现在他梦境里的姑娘,跨越着时间的思念来到他身边,对丈夫而言,他已经知足了。


    可现在的他们不是夫妻,只是君臣。


    在上官萦阳眼里,他又何尝没变?但她却躲避着他饱含情意的目光,扶着他安心躺下,只是两人的手仍互相握着,没有分开。


    上官萦阳感受到刘弗陵分明的指节,那些指节正扣紧着她的手指,填满她指间的空隙。上官萦阳没有排斥,她想将他清凉的手捂热,她甚至想立刻召太医前来,把皇帝的病情问个清楚。


    可她要问的仅是这些么,不是。她还想问刘弗陵这几年来经历了什么,他独自一人在温室殿是否会感到孤独,他是否会为燕盖之乱的发生而遗憾,他是否还愿意封一个上官家的余孽为后?


    她没有问,因她不想去打扰刘弗陵的休息,但她没想到,刘弗陵竟然主动开口让她继续讲楚辞里那些故事。


    刘弗陵同样怀着满肚子的话,却只对她提了这样一个请求。


    走过时间,走到这样分崩离析的状态,这威严的未央宫却仍是留下他们两个孤独的小孩,在夜里说着古人的故事。


    上官萦阳弯了弯嘴角:“陛下想听山鬼还是湘君?”


    刘弗陵道:“你讲哪个,朕就听哪个。”


    后来,从太医那里得知刘弗陵的病情,上官萦阳才意识到,这个她又爱又恨的君王,身体竟是如此的强弩之末了,那些他曾经有过的豪言,曾经布局想去实现的事,注定要成为他的遗志。


    她已经失去了太多人,连她恨的人,也会失去。


    可她没有再流泪,她不会再为谁的逝去而流泪。


    太医惶恐地将皇帝的病情告诉皇后,上官皇后脸色冷峻,她免了他的官,逐他出宫去做一个普通医者。


    她其实想严厉的处罚这个护君不力的无用臣子,他们是怎么照看正当壮年的皇帝,让他把身体拖到如此地步的?


    但她守着自己的仁慈,才终于放过了这个人。然后她将温室殿的宫人全换了,甚至每日亲自盯守着刘弗陵的药汤与饮食。


    刘弗陵没有多问她什么,他知道他的上官萦阳已经不是当初的小女孩,而成了真正的未央宫主人。


    除了处理国事,刘弗陵经常与她对弈,她六博棋的棋艺变得更加精湛,谋篇布局十分精巧,刘弗陵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敌不过她了。


    她真的成为了一株风头无两的牡丹。


    而外事方面,傅介子出使楼兰国之时,刺杀了楼兰国的国主安归,改立亲汉质子为王,并持安归首级回朝,得封义阳侯。此举震慑西域诸国,甚至引起他们谈傅色变。


    刘弗陵十分高兴,他与上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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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萦阳分享这份兴奋之情,激动得将她抱在怀里。


    上官萦阳搂着他,与他共情这份大汉臣民们共享的喜悦,却再次感触国事政治的残酷。


    “陛下,义阳侯行事,可是奉大将军之命?”上官萦阳明知故问。刺杀楼兰国主,此事绝不是傅介子一个人的主意。


    刘弗陵当然也知道霍光在其中关节起的作用,他点头称是。


    “陛下不担心,今日大将军敢杀楼兰国主,明日就敢将燕盖之乱重演一次么?”


    刘弗陵盯着她,他有些诧异这话居然从上官萦阳口中说出,但看她清丽的面庞,只是平静道:“话虽如此,大将军并无行差就错。他是你的外祖父,朕百年之后,大将军也不会为难你的。”


    上官萦阳听言,心中一梗:“可臣妾不只是他的外孙女,还是陛下的皇后。”


    刘弗陵于是仔细考量,等到他真的死了,上官萦阳也好,刘氏宗室也好,竟也没一人能与霍光抗衡,汉朝的天下,都变成他霍光一人的天下?


    可没办法,燕盖之乱的结局注定了这一切,他早就没有选择了。


    “要是臣妾早些懂就好了。”上官萦阳道:“早些懂,我们就不会这样被动。”她想,早些懂,他们就还能有很多选择,她和刘弗陵之间,就不会隔着家仇。


    她继续道:“不过,臣妾既然做了皇后,有些事还是要做得了主的。”


    上官萦阳这样说,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如何多与她这位外祖父接触,所谓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刘弗陵却笑出声,他看着上官萦阳晶莹的眼睛,一层乌黑的睫毛覆盖在她的眼睛之上,那张俏脸现出一些似曾相识的认真:“我还记得,萦阳最喜欢做主了……”


    这话说得毫无预兆,竟一瞬间就把两人拉回那些过去的时光,笑声过后,徒留无尽的惆怅与哀伤。


    “那些玩笑话,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上官萦阳垂眸说。


    刘弗陵也不再笑,如果上官萦阳现在还想做什么,他陪她就是。


    ……


    病已的府邸在尚冠里东边,不算大,但独门独院的,很是清闲。里面的陈设花草,其实都是平君选的栽的,她还没过门,已经把那里布置得井井有条。


    而病已趁着西域大捷的时机,正式向许家提了亲。


    媒人去许家纳采,将平君的生辰八字问了来,于宗室祖庙占卜后得了吉兆,再告知许家,一步一步按六礼走得齐备了,病已将聘礼正式下给了许家。


    病已要请史家的亲人来长安参加婚礼,算上路上的时间,卜上黄道吉日,婚期定在半年之后。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病已一爽,他的那些朋友兄弟们也跟着沾光,婚礼还没办,他已经请着喝了不少酒,彭祖自不必多说,邴吉倒笑过病已几次,杜延年叮嘱他照看着儿子,杨敞本不胜酒力,几乎在尚冠里醉过一回,韩长治则在病已家中继续高谈冠军侯的英勇事迹,就连萧望之也因多饮了美酒而心有惭愧,只好相赠一篇《百年赋》庆贺病已和平君的婚事。


    病已的家几乎成为他们在长安的集中地。


    平君亦是春意在心好气色,每日忙碌之余多有去叔父许延寿家中帮忙,陪着婶婶说话,也好多学些持家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