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春夜

作品:《惊野

    吊腰,翻云里,元宝跳,倒踢紫金冠……


    一连串高难度技巧组合,女孩舞得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脚背起身,纤细足弓撑起全身重量,她将舞姿定格在下腰——柔弱无骨的腰肢折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天鹅颈也极尽延展,带动两瓣唇微张,仿佛在向月亮无声呻-吟……


    Ending pose定过三秒,女孩站直身,长而缓慢地呼出一口气。


    这段即兴舞蹈她跳得举重若轻,实际消耗很大。


    高倍望远镜下,况野看见她额角和鼻尖上都沁出细小汗珠,雪白皮肤也被一身香汗蒸成嫩粉。


    ——肌骨莹润,气血丰盈的漂亮。


    伸手按了按后腰,她踱步到湖边,施施然蹲坐在水侧。


    散开的裙摆就像一株盛放的曼珠沙华。


    掬起一捧水,她先上脸颊贴了贴,又慢慢递到唇边。


    渴坏了,喝得也有点急。


    水珠从女孩莹润的唇间滴落,在胸前晕开两朵深红色小花。


    她抬手轻轻摩挲,领口随之柔软塌陷,露出一小块胸口。


    ——这么白的皮肤,上面居然烙了一点小红痣,血一般刺眼。


    胸口伴随呼吸高高起伏时,那颗小红痣也呼之欲出……


    况野瞳孔骤缩,连忙撤开望远镜。


    视野回归,周遭都寂静。


    唯有男人喉结滚动发出声响。


    掌心的热意迟迟不退,他不敢再看月下仙。


    低头自嘲呵出一声,况野掂了掂手里的望远镜。


    害人玩意儿。


    放下乱人心神的镜头,他肉眼才眺回远处的湖光月色。


    ——一眼,目光倏尔定住。


    况野脸色骤变。


    -


    完成最后一个动作,孟惊鸿长长呼出一口气。


    身上只剩一件无袖舞裙,她却不觉得冷了。


    身体已经完全温暖舒展开来,心也是。


    ——这是落选这段时间以来,心情最为明朗的一次。


    舞蹈是她的伤口,也是解药。


    轻轻抖擞大红裙摆,孟惊鸿不自觉弯唇——穿着爵士舞裙跳古典舞,放平时又该被说“不成体统”了。


    但是管他呢。


    去他的体统。


    去他的没有清冷感。


    没有观众的旷野,她就要舞得自在……


    走到湖边伸手碰了碰水面,孟惊鸿忍不住“嘶”了下。


    好凉。


    冰冷湖水沾上嘴唇时,她莫名又想起男人抄着兜在火边烤鱼的场景。


    露营,生火,捕食,修车……再加上那一身敏捷又强悍的力量,生存能力直接拉满。


    别说在这山上过一夜,就算他俩漂到什么荒岛上,这个男人估计也能原地造个房子出来。


    不是,等等——


    她为什么会想到和他去荒岛啊??


    摇摇头甩掉脑中荒唐臆念,孟惊鸿起身捡起地上的风衣。


    正要收拾相机,湖边忽然响起细微水声。


    应该是鱼吧。孟惊鸿没在在意,拿起地上的支架。


    “噗通”一声再次响起,比刚才动静大很多。


    孟惊鸿立刻直起身,警觉打量四周。


    目光最后定在一片黑黢黢的草丛里。


    窸窣沙沙声响起时,恐惧无形地爬上她后背。


    不会有蛇吧。


    这边在山里,可能还会有野狗甚至狼……


    看清草丛里的黑影后,孟惊鸿后背一凉,不寒而栗。


    ——怎么会是一个男人!?


    深夜荒郊,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陌生异性,远比野兽猛禽还要可怕。


    他看起来邋遢而破败,面目和头发都污糟成一团,手上燃烧的烟头却格外刺眼,像某种动物暗中觊觎的眼。


    隔着半面湖的距离,孟惊鸿似乎已经闻到他身上的烟臭气……


    她忽然想到下午下高速后在路边碰见的那一群男的。


    不确实眼前的人是不是那其中一个,可他和那伙人看她的眼神如出一辙——不,这眼神比白天时还要赤-裸,恐怖……


    孟惊鸿嘴唇都在抖:“你……从哪儿过来的?”


    “……”


    男人不做声,靠近她的步子比刚才快了些。


    孟惊鸿后退两步,语调都变了:“……你干什么?”


    他依旧不说话,一双眼睛只直愣愣地盯着她看。


    “……”


    孟惊鸿咽了下嗓子,再也发不出声音。


    这个男的不是听不见,而是压根不屑跟她讲话——就像屠夫宰杀猎物前,是不会跟猎物招呼解释的。


    猎物的哀嚎也不会让他停手……


    孟惊鸿打了个寒噤,转身就跑。


    又沉又快的脚步立即追过来。


    没几步就追上她。


    “救——”


    孟惊鸿的呼救还没喊出口就从后面被抓住肩膀,她惊恐又无力。


    ——就算喊了,又有谁能听见呢。


    眼前倏尔浮现出男人向她递送车钥匙的手……


    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油腻又猥琐的脸。


    孟惊鸿一阵恶寒,抡起手里的相机就朝这张脸狠狠砸去。


    对方被她砸出一声闷哼。


    趁他松手的空隙,孟惊鸿推开人继续跑。


    她今天也经历过被追击,还差点发生车祸,可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让她恐惧。


    或者说,绝望……


    再次被猥琐男抓住后颈时,他一把将她拽倒。


    孟惊鸿挣不脱,更跑不掉。


    男的似乎也不打算跑了,他骂骂咧咧地将孟惊鸿压倒在地,一手扯向她风衣领子。


    孟惊鸿后颈汗毛直立,她惊声尖叫:“你滚开——”


    猥琐男居然真的停了下来。


    心神复苏般快跳两下,孟惊鸿战战巍巍定睛。


    猥琐男捂着后脑勺,从地上捡起一个银银亮亮的东西。


    ——好像是登山扣。


    左右张望无果后,他重新转向孟惊鸿,面孔阴鸷而扭曲:“臭婊——”


    没有听到更多污言秽语,孟惊鸿耳边传来嗖嗖风意和“嘭”的一声响。


    还没看清,她身前的威胁就被击倒。


    一双作战靴站定在孟惊鸿身旁。


    她仰头,看见男人的银色冲锋衣在夜里抖擞反光。


    另一边,被踢倒的猥琐男也站了起来。


    看见比自己高一头还多的况野,他愣了下,随后嘴一咧,居然笑起来。


    “你女人?”他哑着嗓子问。


    “……”


    况野盯着他没吭声,深长眼眸虚眯了下。


    猥琐男笑得更深:“不是啊。那你们这一晚上……要多少?”


    他边问边从兜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纸钞,走近往况野手里塞:“兄弟,我赶工出不了山,你拿着去外头玩,让我先——”


    话还没说完,“咔啦”一声,他的钞票便如雪花般散落。


    况野单手扣住他手腕,力道卡在骨折的临界点。


    也将痛感拉至最高点。


    猥琐男像被抽掉虾线一样,满脸痛苦滴弓腰跪地。


    况野将他一条胳膊反拧在背上,把人使劲往地里压,将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怼在他自己的钱上。


    “少拿你的脏钱——”况野嗓音裹冰,语气铿锵,“侮辱干净姑娘!”


    “咔啦啦——”


    猥琐男的胳膊被扭得直响,他脏污的脸疼得通红,嘴还是硬的:“干净个屁!”


    “大半夜穿那么骚跑这儿扭屁股,不是卖的就是——”


    况野抡起拳头就打在他脸上。


    这一拳势大力沉,分筋挫骨的声响甚至盖过猥琐男的惨叫。


    况野拎起他后领,拖死狗一样把人拖到湖边。


    “嘴臭就洗洗。”


    话音落,强硬的作战靴便踏上猥琐男脊骨,将他上半身直接踩进水里。


    猥琐男像只被摁住命门的水蛭,连声音都发不出,只剩四肢奋力扑腾着。


    直到他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况野抬脚把人踹回岸边。


    “滚!”


    猥琐男呛了一肚子水,连咳嗽都顾不上,从地上爬起来就跑了。


    冷冷睇了眼那个屁滚尿流的背影,况野才回过头。


    眉心跟被刺到一样动了下。


    女孩还在原地。


    她抱着腿将自己蜷成一个小团,一动不动。


    况野迈开腿走过去,脚步不自觉放缓。


    作战靴在枯枝上踩出细声,男人的嗓音也低柔:“受伤没有?”


    “……”


    姑娘石化般沉默,脸颊上快速划过什么。


    况野目光一顿。


    很快,他发现那只是女孩长睫颤动时投下的影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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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并没有哭。


    月光映照下,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煞白煞白的,什么表情都没有。


    看着她沾染泥尘的裙摆,况野指尖动了动。


    弯腰捡起地上的风衣,他手上又一顿。


    这风衣脏了。


    犹豫片刻,男人扯开拉链,脱下自己的冲锋衣。


    宽大外套罩上女孩纤薄的后背,他动作前所未有的轻柔。


    尽管如此,她还是如受惊的候鸟一般,肩头瑟缩。


    宽大的冲锋衣罩下来,男人的体温烘烤冰凉皮肤,孟惊鸿应激般哆嗦了下。


    宕机的大脑也有了意识。


    ——首先想起的是一张粗鄙猥琐的脸。


    以及他那些低俗,赤-裸至极的话……


    为什么会碰见这么垃圾的人呢?


    如果她没有独自跑下山,没有心血来潮地想要跳舞,就不会——


    不,她就不该自己开车跑出来。


    如果她顺利考上国舞院的话,现在应该正高高兴兴准备毕业入职,就不会碰到这一团污糟事……


    或许妈妈说得对,她怨不了任何人。


    一切都是她的错。


    这就是对她的惩罚……


    “对不起……”


    女孩的声音如玉环碎地,很轻。


    缩在宽大的外套里,她半张脸隐没在衣领后,只剩下闪烁颤动的睫。


    月光也碎进她眼里。


    “我,我不知道这边还有人……”她声音很小很低,“我这件裙子……就是舞裙。”


    “我是想自己跳一下,没想到会有人看……”


    有些语无伦次,孟惊鸿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这个男人说这些。


    可能是因为他湿淋淋的靴子让她感到抱歉,也可能是他衣服的温度熨帖。


    又或者,她只是想为自己辩解:


    她穿的不是什么不正经的衣服,是她最喜欢的舞裙;


    她只想穿着喜欢的裙子跳一支舞——在她已经不确定这件坚持十八年的事,是不是还应该继续下去时。


    她才找回一点坚持下去的勇气。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晚风抚过,长久的沉默。


    半晌,男人的嗓音自头顶沉沉落下:“不用道歉。”


    他声线磁性,奈何总是平板无情,但此刻,孟惊鸿却觉得这样的声音正正好——正好足够强势,笃定地对她说:“被骚扰不是你的错。”


    “跳舞也没错。”


    高大身影在她身侧降落:“跳得好看,更没有错。”


    孟惊鸿讷然转头,第一次没有身高差地对上他的眼。


    离得近,她才发现男人的眼皮是很收敛的内双——这样一双眼看人时可以目光如隼,也可以被温柔浸润。


    “错的,是想要玷污这支舞的败类。”


    他定定注视她,很慢地眨了下眼:“所以跳吧,在你想跳舞的任何时候。”


    “……”


    孟惊鸿没说话,怔怔看了男人片刻,扭头将脸埋进膝间。


    没发出任何声音,女孩裹在外套里的肩膀细微起伏。


    她哭了……


    况野眸光跳了下,闪过讶异与无措。


    这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尝试安慰一个女孩子。


    或者说,哄她。


    怎么还给人哄哭了……


    喉结正欲言又止地翻滚,况野看见女孩重新抬头。


    抬手快速抹掉脸上的泪,她站了起来。


    抬眸四顾,月色如初,湖光依旧。


    ——依旧,是翩翩起舞的好光景。


    走过去,孟惊鸿捡起地上的照相机看了看。


    没有坏。


    但她也没再打开摄像头。


    ——不想再拍摄,也不再需要观众。


    这一次,她只为一人而舞。


    深吸了口气,孟惊鸿徐徐走到男人身边。


    默默脱下冲锋衣,她拿起自己的风衣,光洁小臂伸进衣兜。


    带出一条长长的水袖。


    女孩缓慢抬眸看男人,泛红的眼,湿润的睫。


    “《惊鸿舞》,希望你喜欢。”


    清音落,水袖在空中甩开来。


    勾缠女孩的巧笑倩兮,全部,扑向男人的脸。


    软纱拂面,况野屏息。


    却清晰地嗅到了春夜。


    ——沉醉在茉莉的香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