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快乐是少于痛苦的，后悔是大过冲动的，季无衣第二天醒来，床上又多了一滩血渍。


    他见怪不怪，一骨碌起来跑回房间穿好衣裳就不见了踪影，留下辽玥一个人盯着被褥上的血迹茫然发了许久的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过后，季无衣手里捧着个硕大的烤红薯跳进来，被烫得龇牙咧嘴，两只手来来回回换着拿，一路吹着气捧到辽玥跟前：“尝尝，刚烤好的。”


    辽玥接过去，季无衣赶紧抬手搓搓自己耳朵，看对方拿着不动，催促道：“吃啊。这家烤红薯可出名了，我守着烤的，一出锅就给你挑了最大的。”


    他等了一会儿，嫌辽玥墨迹，估摸对方不知道怎么吃，干脆又夺回去，一点一点把皮撕开。紫黑色的红薯皮下登时显出金灿灿的红薯肉，烤熟透了，面上出一层油。香味一飘，把季无衣肚子里的馋虫勾起来。


    他咽了咽唾沫，把剥了半截的红薯递给辽玥：“咬一口。”


    辽玥垂眸看着嘴边的红薯，微微张口一咬，咬到嘴里的红薯肉甜而软糯，几乎入口即化。


    季无衣看他吃也看得享受，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两眼亮亮的，问他：“好吃吗？”


    辽玥点点头，心里还想着昨晚的事，欲言又止：“被褥上的血……”


    “嗨，没事儿。”季无衣无心谈论此事，摆摆手，“一点血而已，练功还比这伤得重呢。”


    他并不是不在乎，毕竟跟辽玥那么几次，就没哪回是不痛的。只不过一想到明晚上进了扶桑道再出来他们就各奔东西没有瓜葛了，又何必在这点小事上抓着人不放。横竖以后不会再滚一起，这种事又不跟辽玥做一辈子，给人个体面台阶下挺好的。


    辽玥没说什么，只把季无衣抓着烤红薯的手推了推：“你也吃。”


    “我不吃。”季无衣闲着没事又低头继续剥皮，“我不能吃。”


    辽玥一愣：“为何？”


    “身有隐疾。”季无衣剥好了，把红薯交到辽玥手里，半开玩笑半解释道，“吃东西停不下来。开了这一口，整个镇子都要被我吃光。”


    “这便是你要找祝余草的缘故？”辽玥沉思道，“可是这样，治标不治本。”


    “治得了标就行了。”


    吃一回管个七八十年，七八十年一到头，他这辈子不也跟着到头了？九天宗又不是什么修习长生仙法的门派，他能不能活到祝余草功效褪去的时候还不一定呢。


    他对着辽玥眨眨眼：“你吃了就是我吃了。你吃得开心，我就跟着开心。


    辽玥握着红薯的指尖轻轻一颤，抿了抿嘴，默不作声认认真真吃起来。


    季无衣拍拍膝盖从凳子上起身，踱了两步，一转头，低下眼睛笑吟吟看着辽玥：“走，带你出去玩儿。-


    辽玥本以为季无衣带他出去是有什么事，没想到当真就是玩，满城地到处闲逛，走走停停，毫无目标。


    一天时间下来，季无衣带着他吃遍了山脚下这座城里所有的甜食，什么冰糖葫芦、蜜饯果子、山枣糕和红糖饼，零零散散一大堆，吃完一圈，最称辽玥心意的还是他们住的客栈里那道糖醋鱼。


    暮色渐起，陆陆续续有人挑着担子上街摆摊，夜市开张了。


    辽玥垂着手，袖子里藏着半串没吃完的冰糖葫芦，眼睛看着脚下，和季无衣一起穿行于喧嚣的大街。他正安安静静嚼着嘴里化了糖衣的山楂，侧脸撑出一块小小的鼓起。


    余光里身边蓦地空了出来，辽玥停下一看，原来是季无衣停在他身后的一个泥人铺子面前。


    泥人是现捏的，顾客要什么样老板就捏什么样，捏好各人拿回去阴干即可。摆在摊上的样品都是巴掌大小一个，神态各异，活灵活现。


    一见有客人，老板忙不迭笑笑：“公子看看，要捏个什么样的？


    季无衣从兜里掏出二钱银子，指了指辽玥：“捏个和我身边这位公子一样的。顿了顿，又拿了二钱银子出来：“再捏个和我一样的。


    老板接过钱，刚招呼道“好嘞，就听季无衣走到他身边说：“算了，我来捏吧。钱您照收。


    老板让开，辽玥走了过来，看季无衣手艺熟稔，不忍好奇：“你会这个？


    “那可不。季无衣一脸臭屁，“我会的东西多着呢。


    他一边捏，一边耍嘴皮子：“做俩泥人，就当给你留个念想。等你回去了，顺道带着我做的这些小玩意儿回去，见不到我还能睹物思人。


    辽玥被初开张的夜市闪花了眼，面前灯火一片辉煌，处处都是他未


    曾感受过的烟火气，闹市又嘈杂，他没听清季无衣说什么，只有些惴惴，怕季无衣忘了要做的正事：“今日出来……没有别的事吗？


    “什么别的事？你有事？季无衣甩了甩散到额前的碎发，连同高束的马尾一起甩到背后，抬起头，看辽玥还在四下打量，无奈道，“今天出来真没事，别到处望了。我说，你该不会从来没有出来玩过吧？所以才觉得只要出门都得办正事？


    辽玥目光一顿，被说中心事，便收起眼神闷不做声了。


    嘴里的山楂吃完，他抬起手，默默咬了一颗冰糖葫芦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再放下去，袖子便把手上的糖葫芦遮住了。


    季无衣的泥人捏得细致，辽玥观摩了会儿便没什么兴趣，心猿意马地，再次移开目光到处乱看。


    忽然听季无衣在他耳边很近的位置唤了一声：“阿玥。


    他心头一动，转回眼，季无衣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和他面对着面，二人相隔不过咫尺，辽玥眼里只剩季无衣突然靠拢的面庞。


    下一刻，季无衣眼疾手快，趁他不备，一抬手，往辽玥鼻梁上抹了一指头的泥。


    抹完，季无衣笑弯了眼，眼里荡着水似的亮，嘴角快咧到耳根，肩头抖个不停，一面笑，一面歪着脑袋凑到他眼下问：“糖葫芦好吃吗？


    辽玥却不答，像被定住了，呆呆的，凝视着眼下满脸笑意的人。这个人身后不远处便是辽玥视线里模糊了的氤氲烟火和数盏华灯，华灯下有人卖着季无衣一刻钟以前才给他买的一串冰糖葫芦。


    可现在他连嘴里的糖葫芦都忘了嚼，也忘了是什么味。


    甚至因为季无衣离他太近而忘了呼吸。


    须臾，辽玥手心一松，躲在袖口里的糖葫芦串落到地上。


    他一声不吭，扭头就走，朝客栈的方向，任季无衣在后面怎么喊都不回去看一眼。


    季无衣慌慌忙忙收拾好才捏完的泥人，逆着人流费力挤着追上辽玥，探着头问：“生气了？


    辽玥把脸转向另一边。


    季无衣又绕过他背后跑到那边，盯着他：“真生气了？


    辽玥沉着脸看向前方，走得愈发的快。


    夜色浓稠，街边灯火多昏黄，好在如此，季无衣才看不见辽玥耳根的绯红迅速窜


    到了耳朵尖。


    “别气了好不好？季无衣把怀里的泥人抓起来，一手一个，放到辽玥眼前晃悠，“你看，左边这个是你，右边这个是我，像不像？


    辽玥不理他。


    “阿玥，季无衣挡在他面前，“别不说话嘛。我回去就给你擦干净好不好？


    他苦着脸，眉毛皱成八字：“看在我带你出来吃了一天好吃的这个份上，别生气，好不好？


    辽玥垂在腿侧的手紧紧捏着，指尖都掐进手心里。


    良久，他才用勉强平缓下来的嗓音轻声道：“好。


    人哄好了，季无衣一个跨步，和辽玥并肩走回去。


    正走着，瞥到脚边一个隐蔽角落里卖书的摊子。


    他随意扫了扫：《巫山秘事》、《暖帐春》、《细雨吹蕊》……


    刚看到下一本，辽玥顺着他的目光也望过去：“怎么了？


    “没没没……没什么！季无衣二话不说先举手遮住辽玥的眼睛，再把人往前使劲推，“走走走，回家回家。


    辽玥还想往回看:“你刚刚……


    季无衣把他脑袋扳回去:“我刚刚没干什么。


    “你明明在往那边……


    “那边什么也没有。


    “可是……


    “别可是了，到家了。


    “……


    季无衣送辽玥上楼，叫小二打了盆热水，拿干净抹布打湿后套住指头，在灯下一点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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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替辽玥拭去鼻梁上的泥痕。


    辽玥闭着眼，眼珠子在眼皮底下不安分乱动，带着睫毛也时不时颤几下。季无衣为了看清楚，和他挨得极近，鼻尖都快蹭到辽玥下巴上。


    屋子里很静，静到只能听见两个人交缠的呼吸。


    他起先还专心致志只关注辽玥脸上的泥，擦着擦着，眼睛就不知道飘哪儿去了。


    他在跃动的烛火下一瞬不眨地瞧着这张脸，目光肆无忌惮。


    辽玥可真白，白得像个瓷娃娃，皮肤又滑又细。鼻梁高高窄窄，跟谁画上去似的，一笔下来，然后到了末端再稍微一弯，又小又翘的鼻尖就那么出来了。嘴也是，唇红齿白的，连着下巴，精致得像个小姑娘。


    不对，不是小姑娘，小姑娘不长这样，小姑娘是他妹妹那


    样。他这样的得是话本子里那些倾国倾城的祸水小和尚一下山老和尚就叮嘱要躲远的那种。


    尤其是这双眼睛


    季无衣前天晚上在床上就是因为被这双眼睛一看脑子里嗡的一声巴巴把自己交出去了。


    这张脸真是好看啊他看过那么多画正经的不正经的没一个里头有画成辽玥这模样的。


    季无衣凑那么近地看都找不到半点瑕疵。怎么有人天生就长这样？


    辽玥等了很久停在他鼻梁上的指尖不知怎么一直没有动静他蹙了蹙眉问:“好了么？”


    季无衣的神思这才被拉回来。


    “好……好了。”他一下子起身把抹布丢进盆里端着水盆快步走出去“我去倒水你快休息。”


    辽玥闻言睁眼就这一句话的时间里季无衣已经溜得无影无踪只剩桌上两个泥人和他大眼瞪小眼地对望。


    他又在房内等了好一会始终没见季无衣上楼以为自己看漏了便去对面敲了敲门没人应再把房门推开季无衣果真不在里面。


    倒个水倒那么久？


    辽玥正犹豫要不要下楼找找对面房门口传来季无衣轻飘飘的呼喊:“阿玥——”


    这语气听起来不大对劲。


    哪里不对劲辽玥说不上来。


    等他出门一看看见季无衣转身撞见他以后赶忙把手背到后背时的那个笑他感觉对上了:有点谄媚。


    辽玥偏头看着季无衣背后:“你藏了什么东西？”


    “我……”季无衣眼珠左右转转“咱们进房说。”


    进了房季无衣开始给他绕弯子:“你平日挺喜欢看书的？”


    “说不上喜欢。”只是除了看书没别的事可做。


    季无衣咳了咳:“我刚刚下楼给你买了本书。你要不……得空了就钻研钻研？”


    辽玥抬眼示意他把书拿出来。


    季无衣从背后掏出书交到对方手上。


    辽玥往下一扫封面上端端正正写着几个大


    字:《六界入巷合欢技巧》。


    他微微一怔，略觉得入巷二字有些眼熟，应该是以前在什么书上看过，但没有刻意去记，所以现下一时想不起来。


    季无衣满脸期待:“翻开看看。”


    辽玥便草草翻了翻，这书上每一页都有插图，图旁有大量的文字解释和批注。


    初时画得还算隐晦，多是大量描景，景中有人举止亲切，他并未仔细去看。越往后，书上的图和文字便越直白，甚至……出现了人兽交媾的场面。


    他把书一扔，登时一脸通红，低声呵斥道:“季无衣！”


    季无衣赶紧捡起书放在桌上:“别生气嘛，我这是为了你好。”


    就算以后他们俩用不上，造福不了季无衣，过个几十年他季无衣一死，也能造福别人不是？不然就辽玥现在这技术，季无衣都担心辽玥以后能不能找到不看脸还心甘情愿跟他过的续弦。


    辽玥一手放在桌上，手指紧紧抓着桌角，又气又恼:“出去。”


    季无衣苦口婆心还想劝劝:“阿玥……”


    “出去！”


    “阿……好好好，我出去我出去。”他三步一回头，临出门了还不忘嘱咐，“书给你放桌子上了啊。”


    言下之意别忘了看。


    话音未落，一个杯子从桌边飞过来，砸得稀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