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作品:《永生罪

    第71章


    季无衣走了。


    在师父师娘出来知道一切之前就走了。


    临走前他要他们把季无忧好好下葬,照看好师父师娘。


    几天后,那个月的晦日,地府鬼门大开,六界众生得以入扶桑道来往交易,季无衣趁机溜进阴司,寻找世间传闻记载魂灵轮回转世的生死簿。


    一个时辰以后,他浑身是伤地被两个鬼差一左一右拎着扔出了地府大门。他们看着被丢在地上匍匐不动的身影,拍拍手,往他脚边啐了一口:“区区凡人,也敢来鬼域偷鸡摸狗,不知死活!”


    说完便往回走边笑话:“地府阴气没把他腐蚀干净,也算这小子走运……”


    季无衣在地上就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趴了许久,似乎身上所有黏糊的伤口都已经干涸,让皮肉和衣料粘在了一起,连最初被扔出来时他身上那股浓烈的血腥气也渐渐散去时,他终于动了动。


    慢慢地,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判官笔。


    他虚弱地喘息着,把笔捏在手里,又从袖口摸出一册卷轴。


    生死簿。


    游手好闲十年,这点功夫还算派得上用场。


    魂灵头七之前,无论死活,用判官笔在生死簿阳面写下其名讳与生辰,便可看其来世去处。


    季无衣扯开自己胸前贴身的衣裳,刚刚凝固的血液才勉强糊住伤口,这一扯,大大小小的口子又血淋淋地渗出鲜红。


    季无衣抓着笔随意在伤口上蘸了蘸,把生死簿铺开,长吸一口气,一笔一划在竹简上写下季无忧的生辰与名讳。


    收了笔,他屏息凝神,等着竹简上出现他所期待的消息。


    须臾,那两行血字在竹简面上闪了闪,便如飞灰一般消失,竹简上再没有半点动静。


    季无衣愣了愣。


    “怎么会……”他痴痴地,跪在原地喃喃。


    季无衣盯着簿面,突然把自己已经收好放在怀里的笔又手忙脚乱掏出来,急匆匆从自己伤口蘸了血,趴下去,眼睛快要贴到竹简上,比上次更专注用力地在生死簿写下重复的内容。


    他擦了擦额角的汗,眼也不眨地看着那两行字。


    还是一样的结果。


    季无衣瞳孔倏地收紧,微张着嘴,眼泪夺


    眶而出。


    他像个走投无路的孩子那样迷茫地看着竹简,双手抓进泥里,不停问着:“怎么会……怎么会……”


    地面泥灰被他愈发狂躁地捶动振得跃起,又落下。


    季无衣的质问停了一瞬,他不信邪似的,抓起判官笔,在生死簿上陆陆续续写下九天宗其他人的名字。


    越写,他就越绝望。


    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出现。


    全都像季无忧那样消失了。


    他一面写,一面双手止不住地发抖,看着那些自己一个个写到竹简上又一个个消失的名字,片刻不敢停。


    直到他的手刚写下小荣的生辰,写到一半,便颤抖到再难写下去。


    季无衣兀地脱力,判官笔落到竹简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跪伏在地,沉默片刻,用额头砰砰撞着泥地,呜呜地问:“哥怎么救你啊……无忧……哥要怎么救你啊……”


    面前的林子里传来窸窣走动声。


    声音逐渐靠近季无衣,直到离他一尺不到的地方,停下。


    季无衣额前月光被遮了大半,他还没抬头,就听见顶上一声嗤笑。


    “我看你真是急糊涂了。”九尾偏头,扬着嘴角同缓缓抬眼的季无衣对视,“魂飞魄散的人,你还指望她能有轮回转世?”


    “是你。”


    季无衣认得他。


    扶桑道门口的小狐仙,手腕上有一道狰狞的牙印。


    “是我。”九尾蹲下来,居高临下看着脚边的人,用一根手指撑着季无衣的额头,“我教你一个救她的办法,你要不要?”


    季无衣的目光很快冷静下来,他同九尾对视半晌,只冷冷吐出两个字:“条件。”


    九尾一双长长的狐狸眼笑得弯成月牙。


    聪明人。


    他喜欢跟聪明人讲话,不费力。


    “堵波塔顶,三颗摩诃舍利,一颗聚魂灵,一颗渡往生,一颗镇恶鬼。”他四两拨千斤地提醒季无衣,“你需要聚魂的那一颗。”


    九尾说:“而我,要另外两颗。”-


    堵波塔。


    天边雷声轰鸣,塔顶乌云盘绕,不久之前还是清光朗朗的苍穹,自打季无衣用乾坤玦开了第七层大门进去之后,就变了。


    塔顶的动静惊动了整座塔内关押的恶灵几乎所有楼层都明显受到自第七层传来的晃动的影响持续而激烈足够让里面关押的一众产生整个塔身都摇摇欲坠的错觉。


    这晃动是从季无衣进去后里面响起第一声虎啸开始的。


    随后便越来越强烈越来越不容忽视直到守塔虎的嘶吼伴随着塔身震动此起彼伏再慢慢平息下去第七层门外悄无声息漫出一层浓稠的鲜血。血液顺着木板一阶一阶流淌总也淌不完的时候有人踏着那层浓稠的红拖行一把长剑步态蹒跚地走了出来。


    今天是季无忧的头七。


    季无衣揣着三颗摩诃舍利浑身浴血略佝偻地攀着塔壁摇摇晃晃下着楼。


    他的背已经直不起来前胸后背不知道被虎爪抓破到什么程度或许已经伤及内脏——反正他没看怕一低头就见着已经肠穿肚烂的身体。


    还不错


    又或者它们对他有什么忌惮总束手束脚。受天道所遣有识魂之能的神虎就这点本事。


    季无衣低低笑了笑捡条命就得瑟成这样等会救了无忧他还不得尾巴翘上天去。


    天变很快就会引起各大门派的注意他必须在他们赶来之前离开。


    季无衣昏昏沉沉地走着想加速却没办法这已经是他能用上的最后一丝力气了。


    即便这样他还复盘着先前与九尾的对话。


    当时他听见那个条件冷笑了一声。


    “我去你拿舍利你还要分两颗这可不太公平。”


    季无衣很清楚盗取舍利是什么后果。救了季无忧以后不只是他整个九天宗的人都要给天下门派一个交代。


    “是不公平。”九尾说“可你没有选择。三颗舍利只有我认得出来它们哪颗是哪颗。你就算不给我也得拿三颗出来一颗一颗地试。倘若试错了季无忧会怎么样我可不敢保证。”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有乾坤玦的?”季无衣的目光一下子阴狠起来:“那个女人告诉你的?她是谁?”


    九尾就在这时起身走了:“她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只是我的一把刀而已。”


    外侧肩臂忽然被什么一把抓住


    有人把他拽到身后,御剑而行。


    季无衣撑起眼皮看了看,还真是何处不相逢。


    他凝视她少顷,蓦地小声问:“你是之前想盗乾坤玦的人么?”


    那人不说话。


    季无衣头脑已经不清醒了,自然而然地垂着眼睛靠在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女子身上:“你是我娘么?”


    对方还是不说话。冷冰冰的,像九尾所说,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兵器。


    季无衣扯了扯嘴角,自言自语:“不是。”


    娘不会对他那么冷血。娘可以是任何人,但一定不会是她这样。


    不知飞了多久,他们落地在酆都,一片焦土之上。


    带季无衣来的人扶着他输了些真气,至少能让他撑个一时半刻,清醒地送季无忧离开。


    季无衣精神回来些,自喉咙里咳出几口血块。


    女人停了手,开口道:“头七是亡灵唯一会魂归殒命之地的时候,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她的声调很平,淡淡的,情绪没有任何起伏,说完,从季无衣怀里拿走两颗舍利,就消失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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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无衣转头看她,只捕捉到一双没有焦点的眼睛。双目透神魂,这个女人不是被控制了,就是没剩几丝残魂在身上,和行尸走肉没有区别。


    他稍作调息,敛眸等到月上中天,果真等到了季无忧的亡灵。


    季无忧站在那里,一圈焦土中央,低着眼睛,凝神看着脚下——兴许是她身死的地方。


    季无衣走过去:“无忧。”


    她像是听到了,带着点迷惑抬头,看见季无衣朝自己走过来。


    “哥。”


    季无忧轻轻应了一声,却不怎么高兴,似乎没搞清楚状况:“我怎么在这?”


    季无衣笑笑,摸摸她脑袋:“那你觉得你该在哪?”


    “我……我该……”季无忧想着,脑子里灰蒙蒙的,想不起来自己应该在哪。


    她好像什么都想不起。如果季无衣没有这会没有在她面前,她也想不起她哥来。


    可是应该有很多人的。她觉得。只是那些人都模糊得很,高矮胖瘦,她一想,就像雾里看花。


    季无忧视线扫过她哥鲜血淋漓的一身,皱了皱眉。


    季无衣注意到了,干咳两声,煞有介事


    整理整理自己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的衣服,问:“哥这么见你,是不是不太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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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好。”季无忧说。


    她是看着她哥今天这样很奇怪来着,可哪里奇怪,她又说不上来。她凝眉思索,打算问两句,往深了一想,又不知道问什么。


    季无忧感觉今天的自己很迟钝。


    “还好就行。”季无衣吸吸鼻子,朝她招手,“哥带你去个地方。”


    是酆都鬼域门口。


    今日不是晦日,鬼门不开,季无衣留了一手。


    他走到一口棺材旁,让季无忧躺进去。


    这是才让人打的棺材,送到这里等他来。


    酆都什么都没有,但是不缺棺材。


    季无衣把女人留给自己的那颗舍利融进季无忧的魂魄,照九尾教他的法子抽了一丝精魂,用舍利封印起来,又施了障眼法,以防好事的凡人开棺来看,再布下咒诀,便让季无忧起来了。


    这棺材他吩咐了人第二天来取,取了以后埋到雪山下的一棵长生树旁,等他找到季无忧转世那天,再打开。


    从棺材里起来的季无忧神色更为空洞茫然,她不认识眼前这个被血污沾染得看不出面容的男子。


    季无衣吃吃一笑,刮刮她的鼻子:“看什么看,再看你都不认识我。”


    他往棺材里扬扬下巴:“认识我的,在这里边躺着呢。”


    季无忧又蹙眉看向棺材,里面这人倒是眼熟。


    “好了。”季无衣把生死簿和判官笔交给她,指指她后面远处那扇巍峨大门,“那儿,看到没,你过去,敲门,把这两样东西给开门的,说还给他们,他们就让你进去了。”


    季无忧抱着簿子和笔,一声不吭看着季无衣。


    “还看。”季无衣抓着她的肩把人转了个身,“快去。”


    季无忧背对着他,低头看看怀里的东西,怔忡半晌,终于抬脚往地府大门走去。


    走了没两步,她又回头看看季无衣。


    这人真的让她感觉很熟悉。


    季无衣笑眯眯地冲她摆摆手,用嘴型说着:“走。”


    她便又走两步。


    走着走着,就停下来往回看。每次都能看到季无衣还站在原地目送她。


    就这样一直走远,远到大门变得清晰,而后方的男子逐渐变小,模糊,季无忧终于不再回头。


    季无衣抱着剑,双手交叉在胸前,像以前看她那样咧嘴一笑,笑得眉眼弯弯:“无忧啊,走吧。大胆往前走。”


    “这回哥看着你,谁也别想带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