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泣血(下)

作品:《总有人对本副史居心不臣

    沙尘飞扬的刑场一眼望不到边际,邱茗步子发颤,眼前逐渐模糊,沉重的锁链压得他喘不过气,鲜血从铁环后缓缓流下,浸染衣衫,似宣纸上挥笔撇下瀑布流水,艳红的朱色,点下星星醉阴,一步一落,断断续续拖了一条血路。


    房玉尽骑着马手持铁链猛地一拽,后面人应声摔倒。


    “走快点,我耐心有限。”说话人居高临下,又是一链下去,嘲讽道,“才这点路就累了,你也太弱了,副史大人。”


    卧在地上的人微动了动,鼻腔里吸入尘土,呛得咳嗽起来。视线穿过凌乱的发丝,他能看见远处荒郊竖起的高墙,阴云连绵的穹顶,脖子上像被钻了孔,直灌寒风,扎入肉的铁锥摩擦皮骨,勾连经脉,痛得他发昏。


    “季常林还在我手上,不想他死就赶快起来!”


    涣散的目光瞬间聚拢,邱茗浑身一抽,手肘撑地,艰难站起身,捂着脖子再次迈出脚步。他感觉身体好重,重到走不动路,一步下去仿佛踩在棉花上,摇摇晃晃脚边乍现几滴殷红,仅存的意识开始混沌,连呼吸都变成了负担。


    “内卫的刑罚花样多,才一个就扛不住,张大人也是瞎了眼选你,真给行书院丢脸。”


    见人如此狼狈,像狗一样被自己牵着,房玉尽心里说不出的痛快,勒紧缰绳,刹那间沙尘四起,马奔出去数十丈,全然不管被拖行人的死活,激动地使出浑身力气拉扯,笑得猖狂。


    “这几年朝上得罪的人不少吧?真该把满朝文武大臣喊来,看看你今天的下场!一人吐你一口唾沫如何,不解气,再往你身上割两刀?”


    石粒蹭得脸颊生疼,邱茗讲不出话,迷离间冷眼看向骑在马上的人。


    那眼神房玉尽见过,是酆都厉鬼的凝视,穿透额前发丝如刀一样刺来,心底一颤,咬紧牙关怒吼,“你装什么清高!装什么君子!杀了那么多人不认账,你今天,别想活着出去!”


    正欲骑马狂奔,刚勒起缰绳,忽闻一声脆响,手下一松,紧接着被一脚直踹胸口,骤然跌下马,摔得不轻。


    一阵飞沙走石,霜悬斩断锁链斜插在地上,房玉尽还没反应过来,背后再遭一脚,抬起头,是大理寺少卿冷冰冰的脸。


    邱茗被拖了数米,模糊中落入熟悉的怀抱,有霜寒的味道,皱了眉,宁可这股味道来自回寒的春日,而不是强行闯入的来者。


    夏衍半抱起地上的人,旁人看不见他的表情。


    “给他解开。”


    房玉尽不认识来者,却认得羽林军御甲,心虚道:“我……我是奉太子命审讯投毒案要犯!职责所在!大内禁军不得插手!小心我奏报陛下!”


    谁料容风根本不听他的,一剑架上脖子,低声威胁,“解开。”


    “还有脸提太子殿下?”颜纪桥似笑非笑活动手腕,“无指令,擅自动私刑审朝廷命官,你可真给殿下长脸。”


    “内卫算什么朝廷命官!他不过是皇帝豢养的狗!陛下迟早要杀了他!”


    “不是朝上臣也比不知名的狱史话语权重,”颜纪桥道,“行书院连大理寺都不敢招惹,想必太子殿下也不愿意有牵扯其中吧。”


    一语未了,挥动手臂,士兵倾巢而入,方才嚣张到恨不得不把天王老子放眼里的人被控制住,另一队人下进地牢,不出一颗功夫,架着胳膊救出了晕晕乎乎的少年。


    大势已去,颜纪桥从房玉尽身上强搜出钥匙打开锁。


    铁环卸下,邱茗脖颈偏左处赫然出现一发黑的窟窿,边缘残留铁屑,血肉模糊,看得夏衍心脏绞痛,上手一把捂住,掌下血管无力地跳动,伴着血一股一股往外流,根本压不住。


    怀里人半阙着眼,声音小到只有他能听见。


    “走开……”


    邱茗本能地想逃,挣扎抽出身,可没力气,更像是发抖,


    “走开!”


    “别动!”夏衍咬牙,用力将人按住。


    邱茗撑开眼,见到了最不想见、最让他难过的人,他奋力挣脱,不管伤口多深,血流了多少。他的血够多,但他受不了被施舍又被剥夺的温暖,太窒息了。


    捧着一颗心小心翼翼走到人面前,却被打得粉碎,他跪在原地捡了好久,划伤了手指,堆砌了碎片,怎么也拼不好。他好无助,无助而绝望,恨不得鲜血流尽,死在彷徨里,当个孤魂野鬼,远比在人间受折磨好。


    他多想留在人间,多想拥有零星的温度,可什么都没有。


    心冷了下来,酆都的鬼就该待在他应有的地方。


    被带上来的季常林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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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半会没分清楚状况,晕乎着脑袋见远处邱茗蜷缩着,衣服上沾满了血,顿时大惊失色,瘸着退连滚带爬跑去。


    “望舒兄!你怎么了?没事吧!”


    “望舒?”


    “想什么?赶紧走!回大理寺有你好果子吃。”


    持剑的颜纪桥不耐烦地催促,被押解的房玉尽挑眉,骤然爆出声哈哈大笑,矛头直冲向人奔去的少年。


    “小子,你和他称兄道弟,喊得这么亲切,不怕季老爷子泉下有知被气活过来吗?”


    季常林脚步放缓,迷茫又疑惑地看向人。


    “你知不知道他是谁?”房玉尽强抵颜纪桥按肩压下的利刃,如嗅到食物的虎豹,满眼血丝、丧心病狂地大喊。


    “行书院内卫!就是他!杀了你爷爷,害死了你全家!他才不是什么夏望舒,他叫邱茗!他是内卫!内卫啊!!”


    “闭嘴!”颜纪桥执剑逼出血珠。


    “不信?你问问他们,羽林军少将和大理寺都知道他是内卫,只有你被蒙在鼓里,被他们联手耍的团团转,你把仇人当恩人!不愧是宰相教出的孙子,真是大度啊!邱月落,夏望舒,好名字啊!哈哈哈哈!”


    尖锐的声音刺穿耳膜,长久以来悬浮的心骤然坠向谷底。


    恍惚中想起雨下少年无助的哭泣,想起了在递还玉佩时对方眼里的感激与赤诚,西市街头喧闹繁华,阳光开朗的少年拉住他的衣袖不肯放手。


    如果没有这场意外之灾,他倒认为“夏望舒”这个身份也不坏。守着涉世未深的少年、季家唯一存留的血脉,重登庙堂,觅得良缘,青云流明而后生无忧。


    他不是没想过季常林发现自己身份的那天,只是没料到来得如此之快。所有的期望与幻想被房玉尽一声声内卫摧毁。血是冷的,他忽然觉得自己好脏,想把污浊的血从身体里刮除


    邱茗喘着气虚弱地抬起眼。向他跑来的人僵在原地,看不清眼神里是不解还是怨恨,他只感觉那满眼炙热的少年离自己越来越远,咫尺之间迈一步便能抵达的距离,却如横了道横沟般隔在天涯之外。


    他忍着伤口撕裂,忍着血液流出,用尽力气探起身,一语出口,似怨似哀,落在夏衍耳里,更似一声叹息。


    “言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