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青山隐隐04

作品:《隐隐迢迢

    院外,陈勉在候着。


    仍然是那辆迈巴赫。


    祝恩慈上了车,双手抄到裙下,捋顺了褶皱,坐好。


    方清悬就在她身侧。


    车在胡同的黑幕里开出去,缓缓加速,很快并入车河。


    方清悬没有什么话,闭了闭眼。


    她估摸着他心中有事,比如想工作,又比如,想那八卦里的林二小姐。


    在他那个位置的人,总会有许多筹谋,自然不必花心思和一个小女孩斡旋。


    她便也不吭声,给彼此独立清净的空间,稍一偏目,便看到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松松地搭在腿上。


    她不敢多往上看,目之所及,还有一段骨骼硬朗的手腕,青筋分明,陷入叠起的黑色衬衫袖口之中。


    一方矜贵,又嵌一丝干净斯文的书卷气,如冬天第一抹薄雪,不压迫,但有寒意。


    方清悬睁了眼,问她:“家里生意怎么样?”


    哪里谈得上生意?不过是给人做布料的小铺子。


    “这两年缓过来了。”


    方清悬思索着,想起她体弱的母亲和那个经营不善的铺子。


    没再提这茬,过会儿,他又问:“愿意留下来吗?”


    说的是来绮园教孩子国画的事儿。


    祝恩慈给了一个折中的回答:“我会考虑。”


    她自知方家不缺家庭教师,这不答应的话反而将她自己架子摆高了。


    他倒是不计较:“小羽很喜欢你。”


    她便说:“我也喜欢她。”


    方清悬知道她并不理解,被他们家那位混世女魔王喜欢是件多难得的事情,找个合拍的家教更是难上加难。


    但也没有继续聊深,于是点到为止地询问到这儿。


    祝恩慈再开口,是出其不意地问他一句:“我想知道,方先生为什么请我来绮园?”


    方清悬没看穿这是个什么性质的问题,他望向她。


    祝恩慈也回视:“就因为看到我在书签上的画?”


    这姑娘比他想象得心思要深一些。


    方清悬卖了个关子:“你猜猜看。”


    祝恩慈煞有其事地说:“我猜,陈叔叔告诉您我长途跋涉,一天一夜火车过来,绘声绘色把我描述得很苍白狼狈,让您动了恻隐之心。”


    她咬字清晰,声音又有些脆,显得清澈,像叮叮咚咚的温温泉水淌过了小小石头。


    前排的陈勉听了,握拳在嘴边,心虚地低咳一声。


    方清悬不言,就那么静静地敛着眉目,嘴角似笑非笑地弯一点弧度。


    她接着说下去:“助学金是因为符合标准所以申了,火车是因为能省则省所以坐了。还好还很年轻,腰不酸背不痛,下回还打算试试。”


    一番争面子的话,真把他说笑了。


    像在努力地证明自己家里生意真的缓过来了,不再那么需要接济。


    面上出落得温婉动人,身体里还有些孩子气的拙稚。


    还会较劲。


    祝恩慈不明白他这个云山雾罩的笑里有什么深意,便停下言语,再留心观察。


    方清悬没跟她一样弯弯绕绕,直白地问:“需要吗?这份工作。”


    “需要,”她顿了顿,“但是……”


    他揣测着,补充道:“不想被同情?”


    祝恩慈倒不觉得有这么严重,而且这样显得她好清高:“也不是。”


    被同情惯了,早都脱敏,谈什么想不想,她答:“旁人怎么想伤不到我。”


    自尊心强的人都心肠曲折,话里心里总是两样。


    他说,“要真这么觉得才好。”


    祝恩慈一凛,像遽然被这话疏通了筋骨。


    方清悬宽慰似的给她讲清了条件:“老太太出手阔绰,在方家即便做些闲差都够谋生的。你有空来就成,我让小孩配合你的时间。”


    祝恩慈静了静,终于说:“谢谢您。”


    他说:“敬语就省了,今后还会碰面,自在些,也没差辈儿。”


    祝恩慈的语气变轻盈了些:“是我和陈叔叔学的,他一口一个您,入乡随俗我懂的,要是不加那前鼻音,显得我好没规矩。”


    陈勉在前面开着车,不禁失笑,但没插话。


    方清悬倒是从容,只说:“在我这儿不必讲规矩。”


    说着,车在前面红灯处停下,他让陈勉递来一张名片。


    祝恩慈接过,看到他名片上的铅字。


    方清悬在车里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有难处找我。”


    车子一径抵达校园教学楼下,畅通无阻。


    “好,谢谢……你。”


    她珍重地捏着名片下车,俭省一个音节,口齿还有些不自在。


    深色的裙角像从车缝里逃逸,蹁跹地落定在小腿,人就轻快地跑了出去。


    车停在教学楼未歇的灯光里,有不少人正扶着阳台的阑干往下看,是广场上的桂花开了,个个跑出来闻气味儿。


    步履平缓,身姿峻拔的男人就这样走进星星的光点中。


    他不是下车送祝恩慈的,是出来抽了根烟。


    再一抬头看去,祝恩慈已经轻快地跑到了四楼。


    从他车上下来,她像一头被放归自然的鹿,闻到了她的世界本该有的气息,方才在绮园那拘谨绷直的身子也真切地舒展开了,陪着同学往阑干一扶,低眸看到仰头的男人。


    他口中的烟头猩红一亮,照出一双晦昧的眼。


    那般清净孤绝的气质,在人堆里好似一棵修长的竹,说不醒目说假的。


    匆匆一瞥,她仿佛又受惊扰,快速缩回了脖子。


    方清悬本没有多余的情绪,见状一笑置之。


    有几个院里领导下了楼,簇拥在人中央的是院长,见了方清悬,吃惊说声:“方总今儿得闲来学校了。”


    方清悬将烟揿灭:“来送送人。”


    旁人交换眼神,“家里妹妹?”


    方清悬忽视这一句,对院长说:“周五峰会结束,有空一起吃顿饭。上回商讨的工作怎么落地,现在有些问题还没捋明白。”


    见他别开话题,周围都也不敢多问。


    院长走上前,恭迎姿态:“只要方总时间充裕,我自然是奉陪。”


    方清悬点头,“好说。”


    降温的冷风很容易让人受寒,祝恩慈在夜里添了衣裳。


    她躺在床上,抬头望着寝室的天花板才觉得,漂浮的一天结束了。


    宿舍的床板不够舒服,但那硌人的棱角才足够真实,总算让她踏实地落了地。


    在急转而下的气温里,祝恩慈闭上眼就想起十五岁时,初次遇见方清悬的场景。


    ……


    在离京城十万八千里的青山,她降生在那多雨的山洼里,每天的上学路,要穿过山水重重。


    高一开学不久,听说学校附近要开设新的基建工程,班里同学交头接耳,说等市里的文件下来,南川今后要发展,到处都是马路,咱上学可以坐车了!


    祝恩慈彼时并不关心什么坐不坐车,对着妈妈从医院拿回来的检查结果茶饭不思。


    宫颈癌。


    她在想,“癌”这个字好丑,她从没见过这么丑的汉字,看久了,不光是丑陋,还有点儿恶心。


    妈妈在镇上的店铺关停了,住进医院,家里应该没有太多的钱了,祝芳菲不和她讲具体的数目,祝恩慈偷偷计算出来她入院的大致费用。


    写在那个“癌”字的下面。


    每一笔,她都不能承受。


    “来,三班班长,过来一下。”校长站在门口招呼她。


    祝恩慈应声到门口。


    校长的气质挺斯文的,对好学生态度尤其和蔼:“过两天有上面的领导下来考察咱们这儿的情况,包括学校,还有学校周边的一些设施,可能会考虑给我们扩建一下校区,你这两天注意一下班里的纪律,整肃一下班风,听课的时候保证大家有精气神,知道吗?”


    像交代家里特靠谱的孩子似的,校长帮她整整衣领。


    祝恩慈说好。


    “学校成败在此一举。”


    学生对领导视察没什么新鲜感,比往日生活无非是多几节公开课,课上装模作样端直了身子,配合老师的表演。


    然后看着教导主任恭敬地和领导们笑一笑,握握手,打好关系。


    那几天下了一场雨。


    祝恩慈就在灰蒙蒙的天色里见到了方清悬。


    一个与青山格格不入的男人。


    他就悄然地坐在那琅琅的读书声中,穿考究的衬衫,清隽斯文,神情里带点倦意,撑着太阳穴,坐在最后一排给听课老师安排的空位上,置身事外地阖目休息了一会儿。


    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等到“来了个好帅的老师!”的消息传遍教室,祝恩慈才是最后一个注意到他的。


    他什么教案和记录手册也没带,就懒散地支着下颌坐在灰霉教室里,像是睡着了。


    明明没有被听课的年轻女老师也拿腔拿调,端正了脊背,声音都变得轻细温柔了些。


    “祝恩慈,你来领读一下这篇reading。”


    还回着头看身后人的祝恩慈被点起来,等她读完书再坐下,那个“好帅的老师”已经不在位置上了。


    他坐过的地方空流门缝里淌进的薄薄雾气。


    不过短短七八分钟。


    好像从没有人进来过。


    那天晚上,祝恩慈留堂学习了一会儿,这两天因为有视察工作,学校没敢留他们上晚自习。


    她负责打扫包干区的卫生,结束后已经不早了,雨有点大,祝恩慈想着这会儿领导们应该都走完了,就一个人在教室里做了会儿数学题。


    背包离开,路过亮灯的校长办公室的时候,祝恩慈再次看到了那个眉眼英俊的男人。


    同学都猜他是老师,因为太年轻了。


    但祝恩慈觉得他不是。


    她从窗外一瞥,男人就坐在领导们的中间,迎着一圈谄媚的笑意,他本人倒是没什么表情地在看着手里的文件,另一只手在转着一只水笔。


    老师远没有他这么气定神闲,老师看着都拘谨。


    他往那儿一坐,姿态松弛自如,且游刃有余,好似转一下笔,就能拍板一个重大决策。


    令在场的人都呼吸变紧。


    而他那双淡淡的眸子对望过来时,让她的心跳也仿若静止了瞬息,心下想的是校长那句夸大其词的:学校成败在此一举。


    她没有惊扰任何人,走到校门口发现雨又大了。


    在一个遮不住雨的屋檐底下稍作停留,她往鞋上套一双雨靴时,一辆轿车忽然疾驰过去,溅了她一身水。


    祝恩慈眉头一蹙,发现裤管湿了。


    正抬头望去,发现那车慢行下来,直至停下。


    很快,宽大的伞面挡在了她的头顶,雨丝急坠,打在伞面作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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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替她撑好伞,低眸看着正在艰难穿鞋的女孩。


    “抱歉,没有路灯,不太方便。”


    为了保持跟蹲下的她同一水平线,方清悬也随之蹲下,诚恳地关怀道,“有没有打湿?”


    祝恩慈视线里,那只漂亮的,经络清澈的手正攥着伞柄。


    她没太多脾气,身上沾一点水无足挂齿,表现得很镇静:“一点点,不要紧。”


    再往上看,她见到了他的眼睛,狭长而深邃,但很温和,尤其沾了夜色,显得平静淡泊。


    雨靴套好,祝恩慈起了身。


    男人随之而起,站在一柄伞下,她的身高就落下去了一节。他仍然好整以暇地为她撑伞。


    祝恩慈平视过去,只能看到他精致的袖口。


    他声音磁沉,盖过雨声:“不回家吗?”


    “就回了。”


    “送你一段儿吧,当我赔罪。”


    方清悬低眸,扫过她裤子膝盖的一片洇湿。


    男人近在咫尺的眼,带点抱歉的低敛姿态,让她想起一句话: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男人的声音和眼前这辆漆黑的车一样有质感,磁性的,成熟的,落地稳重。


    也具有一定的威严。


    说话口音显然不是本地人,圆润地道的京腔,她只在电视里听过。


    在她思索的沉默过后,方清悬又低了低声音:“走吗,小班长?”


    眼见雨越下越大,祝恩慈的后背都湿了,她没有太多的时间扭捏,也觉得这人是该给她湿淋淋的裤子赔个罪。


    于是说了句:“谢谢……”


    这会儿,她觉得加个称谓有礼貌些。


    叔叔把人喊老了,哥哥有些暧昧。


    于是脱口而出两个字,“老师。”


    他快一个脚步,听见这声招呼,大概是笑了下,但并没有纠正什么。


    没料到这车里还有司机,司机回头又给祝恩慈道歉,说没看清路,她说不要紧。


    两人并排坐,方清悬递来纸巾:“留在这儿学习?”


    她说:“我习惯在学校就把作业做完。”


    祝恩慈用纸擦去额角的水珠,擦出白净的一张清清秀秀的脸。


    方清悬表现得很理解,颔首说:“学校要清净许多。”


    祝恩慈:“和家里简直就是两个环境。”


    她心不在焉地想,那是她生长到十五岁,坐过的最有格调的一部车。


    里面萦绕的清香,有着与山庄村落毫不相容的风雅气质。


    如果说青山这块地,好比起她雨靴上很快会沾满的雨水、泥浆,这车与人的气息便更像是烟雨弥散后,久久回荡在山头的那一抹烟尘,袅袅地散去。


    祝恩慈问他:“您不是老师对吧?”


    方清悬说:“刚才不是喊得挺顺口?”


    她说:“因为我忘了,您下午听课的时候都睡着了。”


    男人似乎是在暗中微微笑了下,看向她,又问:“那你觉得我像什么?”


    “老板。”她笃定地说,“市里来的,或者更高一级,总之是能决定我们学校前程的那种。”


    她说着前程,眼里也是分外虔诚,看起来有着临危受命的悲壮,十分心系学校的建设与发展。


    方清悬听懂她的微妙期待,却没有接话。


    他自如地转移了话题:“到哪里?”


    祝恩慈这才想起来没有讲清地址,对前面的司机说:“到县医院,谢谢。”


    到医院不用翻山越岭,拐个弯就到了。


    他有边界感,不再问去医院做什么。


    祝恩慈下车时,一句话咀嚼在口中许久,最终不是出于关怀学校的目的,而是带有私心地问了一声方清悬:“明天您还来吗。”


    外面雨声有些大,盖过了她的呢喃,他凑近一些,低声的:“什么?”


    被拉近的距离,让他身上的气息又贴近了一些。


    祝恩慈心尖像被烫了一下。


    欲求与释怀统统都在一念间,她改口说:“晚安,这位老师。祝您好人好梦。”


    他不再追问,也礼貌地回敬一句:“晚安。”


    那毫无二心,不过是出于教养,搭载了旁人的雨夜一程,悠悠地就这样翻了篇。


    京城的秋凉青山的雨,淅淅沥沥地融合在了梦里。


    阴气沉沉的夜,让她翻来覆去的睡不踏实。


    一觉醒来,祝恩慈动动脖子,回想昨天种种,觉得所见所闻更不真切了,恐怕是做了个梦。


    昨夜,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有难处找我。”


    这句是客气还是真心,她就当真参悟不透了。


    绮园一梦,像书里的太虚幻境,只是那小石桥上少了些仙气儿和云雾,渺渺然,多少令人神思怅惘。


    等梦境的余温散尽,梦的底色只剩男人谦和俊美的一双眼。


    她非要装出骨气,表现得不缺那几个子儿,但倘若真婉拒了他,便没有再碰头的契机。


    那未免太遗憾。


    如此便想,一个穷学生,还是在富贵人家做闲差最稳妥、最好运。


    于是贪心不足地留下了他的名片。


    祝恩慈反复地看着上面的成扬集团和方清悬的名字。


    他不再是梦,北京也终于在她的脚下。


    祝恩慈在搜索框输入联系电话,然后点击添加好友,申请理由:我是祝恩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