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吏民
作品:《铁娘子她怎么登基称帝了》 崇祯六年九月初十,长沙府下湖南道分巡道署。
湖广巡按宋贤一脸阴沉地走进道署正厅,下湖南道分守道张凤翼和分巡道游王廷起身相迎。
巡按不过七品,却是位低权重的典型。
莫说他们这等四品的参议、按察副使,便是高居二品的湖广巡抚唐晖,面对宋贤,也得客客气气的。
代天子巡狩,份量实在太重!
宋贤扫过游王廷,冰冷的目光定格在张凤翼身上。
张凤翼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果然听宋贤责问道,“张异羽,你早该赴任宝庆,为何滞留长沙?”
宋贤这般态度,张凤翼也有些气恼,但只得赔笑道,“先生大人不知,长沙府宁乡、湘乡一带土贼众多,前次便有晓和尚一伙劫掠邵阳东乡。
“是以余应东乡士绅剿匪之请,在长沙府募集乡勇,以期与泰来先生剿灭长沙土贼。”
宋贤冷笑道,“既是邵阳士绅想要剿灭土贼,你为何不在邵阳募集乡勇,与泰来南北夹击?”
张凤翼还欲解释,宋贤却摆摆手,从怀中拿出两张纸,递与张游二人。
张凤翼和游王廷展纸细看,才扫几眼,游王廷便震惊不已,张凤翼更是面无血色,拿着纸的手微微发抖,他失声道,“不是岷王溺水么?怎……怎……”
“八月二十,武冈知州称岷王溺水。”宋贤道,“然,九月初四,哲王妃邓妃及岷藩宗室便称岷王乃绥宁王妃王氏雇凶杀害,其正妃与世子亦遇害。
“岷藩出了这般大的事,你在长沙却一无所知!不出几日,天子便会得知此事,你好生想想,该如何解释!”
宋贤说罢便走了,游王廷对惊魂不定的张凤翼轻声说道,“异羽不必太过担心,宋巡按只是在气头上说了重话。
“武冈州城距府城二百余里,你便是在邵阳城,又能如何?今上再怎么惊怒,也不过定你一个失察的罪名。
“反倒是那大同贼社,一招不慎,便会要了你的命。”
张凤翼唉声叹气,“泰来先生有所不知,此前陈金铉弹劾周玉绳,言其私下称今上为‘羲皇上人’,并引余为人证,致周玉绳告老归乡,丢了首辅之位。
“今上虽气恼周玉绳,但此前对他却万分信任。若是今上因此事对余印象不好,此时岷藩又出事,谁知今上会不会……”
意识到后面的话可能对崇祯不敬,他连忙顿住话头,又是一阵长叹,“泰来先生,无论如何,在下也该去邵阳了。”
游王廷没有应话,只在思索什么,张凤翼作势告退,游王廷却道,“异羽,宋巡按为何会来长沙?”
张凤翼悚然一惊。
……
武冈州永丰里三阁团,紫阳渡口。
渡口熙来攘往,脚夫行人大多驮着货物,沸沸扬扬,很是热闹。
刘今钰一眼便瞧见了谢缚,倒不是一个络腮胡大汉立在岸边一动不动很打眼,纯粹是他身后的大船占了太久泊位,引得几人不满,吵了起来。
“这泊位本就是我四海标局买下的,往日让你们停靠,那是标局好心。你等再闹,往后不准你们停靠!”
谢缚大声说着话,船舱里走出几个赤膊汉子立在船头,周边的人不知是感谢标局的恩惠,还是骇于标局的威势,纷纷为谢缚说话。
闹事的数人顿时丧了胆气,一哄而散。
刘今钰领着何起蛟以及身后十数人下到渡口。这么多人一齐走动,又都是气势凌人的人物,顿时引得一阵骚动。
谢缚看了过来,当即露出笑脸迎上去。
眼神在何起蛟身上一滞,但下一瞬他便恢复正常,笑道,“社……小姐。”
周边许多目光或明或暗地扫过来,刘今钰只简略地说了个“上船”。
刘今钰对船不感兴趣,何起蛟却始终在打量。
这船不同一般,竟有两层,里内宽敞,放着桌椅等物,俨然一座水上花厅。
一上了船,谢缚喊了一声,船体稍稍晃动,已然慢慢离了河岸。
谢缚陪同着刘今钰和何起蛟上了二层。他一边给两人倒茶,一边说道,“何班头,此船邵阳确实少见,是标局从长沙请来的江南船匠所造。”
何起蛟讶然,“江南的画舫游艇?”
谢缚回道,“倒也称不上画舫。仅是仿制,不曾装潢。”
何起蛟去看刘今钰,后者已灌下两杯茶,见何起蛟看过来,她笑嘿嘿说道,“如何,大同社财大气粗,往后你便等着享福罢!”
何起蛟无语,谢缚却已了然,便笑道,“何班头,去年邵阳帮、邵武帮皆并入四海标局,专做运货送人的生意。
“但邵阳的车船大多不好用,是以社长想自造车船。罗塘铁厂在造新式马车,我们标局也成立一个船厂,从长衡等处雇来船匠试做新船。
“社长说,甚么船都要造一造,增进手艺,拓宽思路,是以船厂造了不少像这仿画舫一样并无大用的船。
“但这些船也不能浪费。紫阳渡是武冈至邵阳的必经之地,又有桃花坪这等大市镇,是以我将这仿画舫放于此处。待稍作装潢,便能载客游览资水两岸。”
何起蛟赞叹谢缚物尽其用,心里却想:“野丫头要办船厂,定然不是单单为了生意。便如那铁厂,能造铁锭铁器,也能造铳炮甲胄。”
船在资水北岸停靠,下了船上了渡口,便到了邵阳县永丰一里。
谢缚本意直接坐船南下邵阳城,但刘今钰偏要下船,说时辰尚早,走去桃花坪看看风光。
他们沿着渡口石阶上了青石砖铺成的官道,不久便见一座官署,正是紫阳巡检司署。
有意思的是,此巡检司虽在邵阳县境内,却属武冈州。
两个弓兵百无聊赖地坐在司署门口发呆,一个穿官服的老头气哼哼地走出来。
那老头看了眼发呆的弓兵,又东看看西瞧瞧,恨恨地望了眼官道上络绎不绝的人车,便朝两弓兵骂道,“为何只有你二人!是不是又去做工了?
“本巡检如何说的!不准外去做工!尤其是那傻子,还去渡口做脚夫,把巡司的脸面放哪了?你等愣着做甚,还不去将人叫回来!”
两弓兵懒懒散散地起身,气得那巡检踹他们屁股。
官道上许多人大笑,那巡检怒气冲冲地看过来,似乎想要骂人,但嘴张开便又合上,扭头进了司署。
刘今钰看得兴起,何起蛟一脸惊奇,谢缚却笑道,“自打永丰一里永丰乡都入了农联,这弓兵便不敢再下乡闹事,自然就没了油水。
“但弓兵的工食银州衙一向是发不齐的。近来,因武冈州招募众多民壮乡勇,弓兵的工食银更是数月未曾发放。
“人总是要吃饭的。弓兵不敢造官府的反,也不敢冒犯农联,便只能去做工。那巡检便是再打再骂,也阻止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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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刘今钰若有所思,何起蛟却叹道,“县衙里的衙役与这弓兵无甚区别。那些班头、典吏,尚有邵阳城商民可以供养,尚有大同社给的‘补贴’,寻常衙役却甚么都没了。”
刘今钰略有些惊诧,“我记得计算租税时,可是‘预留’了不少银子的。”
何起蛟摇头,“那些银子,光是官吃都少了,能有多少碎渣漏下来?再说了,便是衙门有钱,如今衙役无事可做,凭甚领钱?若非为了脸面,那些衙役早被裁了。”
刘今钰笑道,“无妨,回去后我给你发工钱,便叫‘官民友好大使赞助费’可好?”
何起蛟扶额叹息。
沿官道走了四五里,便到了土桥铺,此处有一村落,也唤作土桥。
刘今钰往村里走,何起蛟与谢缚只得跟上。
村口晒谷坪的人本在聊天,见到他们来,便压低了声音,时不时地瞥一眼。
土桥临近官道,有外人路过并不奇怪,所以村民的反应也仅限于多看几眼。
现下虽需晒谷,但也算是农闲,村中闲散的壮劳力不少,有在聊天的,也有在赌钱的。
刘今钰不免皱了皱眉,赌钱确是个人自由,但极容易造成家庭破产,导致诸多社会问题,是以公权力必须管控。
村中赌钱尚有分寸,但在如桃花坪这样的市镇中,恐怕有不少人因此家破甚至人亡。
但这事管起来吃力不讨好。即便大同社有能力强制关闭所有赌场,也不过是看似没有了。
最终结果只会是大的变成小的,小的藏进某处人家中。
付出巨大的成本,反倒让赌场躲进黑暗中,彻底没了监管。
何况以大同社的本事,连政令通达至偏远些的乡里都已困难,更别说鱼龙混杂的市镇乃至县城。
刘今钰放飞思绪,却被一阵哭嚎声惊醒。
她循声看去,便见一个农妇跌坐在一个满脸无奈的老者面前哭诉,村民议论纷纷,有发笑的,有不齿的,也有同情的。
农妇说着土话,她着实听不明白。
何起蛟与谢缚仔细听着,好一会才听懂,复述给刘今钰。
原来是农妇丈夫抽签做了邻长,但他丈夫是村里小姓,许多人不听他话。
偏偏永丰一里是今年入的农联,需得清丈田亩、核查人口,事务繁忙,他却没人帮忙,耽误了农事,导致他家田土收成不好。
那农妇哭诉的对象,便是土桥的里魁,她希望里魁能帮她向上争取减免田租。
但如今大同社人力稀缺,这里魁也不过是乡里名望较高的老人,哪敢与大同社讲条件。
便是里魁敢,他也不想去说。
因他与不齿农妇之人想的一样,觉得农妇家是外姓,在给他们找麻烦,且认为农妇不识好歹。
“大同社怕有人欺负我们,让我们轮流来做邻长。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还想着让大同社减免田租,那不是让大同社给你垫钱么?你这不是白眼狼么!
“而且里中这么多邻,也只你家收成不好!莫怪我说话不好听,你屋男人是有些蠢,事说三遍都听不明白,这才误了事。
“何况给你家减免了,别家要不要减免?大家若减了,大同社便得给我们垫钱交田租。邵阳新宁十几万人,几千个邻长,你这是要把大同社拖垮啊!
“大同社没了,大户便会回来,恶吏便会回来,你要害了我们所有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