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真一直认为自己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就像蒲公英那样，风把她吹到哪里，她就能在哪里生根发芽。


    即便是初中那年进入申华学院，面对全然陌生的环境，她也能平静地接受同学们的漠视，对她而言都算不上困扰。


    与权世熙的相识纯属偶然。


    那时的允真常常听到周围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她可是申华集团会长唯一的女儿，比公主还公主”，“学校都是他们家冠名的，要是能和她做朋友，好处可太多了”。


    年幼的允真还不知道所谓的“好处”意味着什么，她只是单纯地觉得，如果和权世熙打好关系，也许妈妈会很开心。


    当她把和权世熙的合照带回家时，母亲久违地露出了笑容，甚至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说：“我们允真做得真好，要好好维持这份友谊，知道吗。”


    在允恩离开之后，这还是母亲第一次夸奖她。


    于是这份友谊一直维持到现在。


    水波轻柔地托着允真的身体，浸湿的校服衬衫紧贴在皮肤上，她浓密的黑发宛如海藻一般飘散在水面上。


    她仰面漂浮着，望着天花板上暗淡的光斑，仿佛自己正一点点地溶化在这片蓝色之中。


    随着最后一丝光线消失，整个游泳馆陷入了浓稠的黑暗，如同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兽。


    允真闭上眼睛，感受着水流抚过耳际的触感，四周安静得只剩自己鲜明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规律而蓬勃地鼓动着。


    “喂！你怎么了！”


    突然亮起的灯光刺得她眼前发白，一个急促的男声将这片寂静打破。


    允真闭着的眼睛默默睁开一条缝隙，透过湿漉漉的睫毛，她看到裴在京站在池边，向来穿着一丝不苟的财阀公子，现在领带却歪斜地挂在脖子上。


    烦人的家伙。


    允真在心里叹了口气，了无趣味地合上眼。


    她苍白的脸庞在水面若隐若现，双目紧闭，唇色淡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整个人浸湿在游泳池里，像一尊被遗弃在水中的瓷娃娃。


    裴在京的心瞬间收紧。


    “安允真！”


    裴在京的声音陡然拔高，来不及思考，他已经踢掉皮鞋跃入水中，温凉的水瞬间充盈他的衬衫和长裤，浑身变得沉重而黏腻，但他全然不顾，只是奋力向那个身影游去。


    水花四溅中，他终于触到了允真冰凉的手臂，当他把这个湿透的女孩揽入怀中时，才发现她轻盈得仿佛随时会化作泡沫消失。


    裴在京不自觉地收紧手臂，贴近她的呼吸，直到感受到怀中人轻缓的吐息，他悬在空中的心才缓缓落到实处。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游泳馆，水珠从发梢甩落，在走廊地板上留下一串凌乱的痕迹。


    奔跑了一路，校医院的白色门牌终于落进他的视野，裴在京用手肘粗暴地撞开值班室的门，砸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值班的校医正在整理文件，手中的纸张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掉在了地上。


    她锐利的眼神打量着来人，校内有名的花花公子裴在京，而且形容不整、身上还滴着水，校医眉头一皱，目光又落在他怀里同样浑身湿透的允真身上，心里产生了一些负面的猜想。


    “在京少爷把这位同学放在这里吧。”校医推来一张移动病床，却注意到允真的睫毛颤抖不已，还悄悄睁开了眼睛，对她作出恳求的眼神。


    校医心里的负面猜想往更糟糕的方向滑去了。


    她用食指在嘴唇前比了一下，表示自己不会暴露允真的真实状况，又走到裴在京面前，对他说：“我现在要检查一下她的身体状况，在京少爷还是先回避一下吧。”


    裴在京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最终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值班室的门关上了，他脱力般地靠在走廊的栏杆上，湿透的后背在雪白的墙面留下深色的水迹。


    他望眼欲穿的眼神仿佛要透过厚重的门板，凝视着室内正沉睡不醒的女孩。


    医科名校毕业又正义感爆棚的校医透过门上的玻璃窗，观察着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大少爷焦躁不安的模样，想了想，拿起手机打电话给她心中正直的代表任恕，让他过来处理这件事。


    “喂，任会长？”她压低声音，“校医院这边需要您来处理一个……特殊状况。”


    反正最后也是要交给学生会长处理的，谁说都一样。


    走廊尽头很快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任恕第一眼就看到了墙边姿态狼狈的裴在京，明明穿的还是一样的衣服，与一小时前的他看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见他一脸焦急担忧的神情，任恕有些好奇，但还是操起自己学生会长的心，抬手敲门，得到校医的允许后，才推门而入。


    躺在白色病床上的女孩宛若一朵被雨水浇湿的白蔷薇，水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湿透的衬衫领口透出她细瘦伶仃的锁骨。


    这副景象与门外同样浑身湿透的裴在京重叠在一起，在任恕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危险的联想。


    “你对她做了什么？”


    任恕的声音像一记闷雷砸下。


    他向来温和的眉眼此刻结着霜，凌厉的下颌线现出噬人的冷意。


    病床上的允真听到这声质问，睫毛轻轻一颤，眉心拧出细小的褶皱，对任恕快速眨了眨眼。


    这个细微的表情像一捧雪，轻而易举地熄灭了任恕灼热的怒意，见到女孩的双眸中流转着灵动的光采，他怔了怔，胸腔里翻涌的情绪不上不下地卡在那儿。


    “我可是英雄救美啊，恕哥你说什么呢。”


    裴在京不满地走进来，伸长脖颈想要看清允真此时的情况，任恕下意识侧身，挡住他探究的视线，说不清自己这么做的原因。


    “她怎么样了？”裴在京的声音里透露出明显的紧张。


    任恕与校医交换了一个眼神，戴着银框眼镜的女医生推了推镜框，镜片后的目光意味深长：“只是体力透支而已，需要静养，您不用担心。”


    裴在京质疑道：“那她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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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还没醒？”


    校医隐晦地翻了一个白眼，还不是因为你在这里，人家才不敢睁眼。


    任恕顺势揽住裴在京的肩膀，不由分说地把人往外带，语气恢复了往常的从容：“好了，你光在这里待着也没用，快去把衣服换了。”


    “还说英雄救美呢，你这副样子，不吓到人家都算好的了。”


    浴室里氤氲着雾白的热气，裴在京看向洗衣篮里满是水渍的皱巴巴的衬衫，这才有空思考自己的心情。


    他茫然地按住胸口。


    那里正传来一阵陌生的钝痛。


    ——为什么？


    明明该讨厌她的，不是吗？


    她欺骗他的好兄弟，还玩弄他的感情，可当他看见她躺在水里紧闭双眼的模样，却是满心的慌乱——甚至手腕上的运动手表都发出“心率过高”的警示音。


    裴在京闭上眼，冰凉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臂弯，那是他抱起她时，她湿透的衣服贴在他皮肤上的温度。


    这份心情，究竟是什么？


    -


    “是谁把你锁在游泳馆里的？还推你下水。”


    见允真浑身湿透被裴在京带到值班室的样子，任恕自然猜出她的遭遇，沉声问道。


    值班的校医已经自觉离开，给他们留下单独相处的空间。


    允真双手交叠放在腹部，突然抬眼直视任恕，语气嘲弄：“你是要帮我解决她吗？”


    她的嘴角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微笑，“可是凭什么呢？我是你的什么人呢，值得你帮我处置她？”


    任恕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胸中涌动的感情几乎要冲出来，让面前的女孩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心意。


    可他最终什么都没做，只是刻意放平自己的声调：“作为学生会长，学院里的任何人都值得我这么做。”


    “任何人？”允真忽然支起身子，湿发从肩头滑落，“哪怕像是崔敏时那样的人？”


    值班室的灯光暗淡一霎，任恕的表情在这一瞬间显得模糊不清。他微微张开的唇还没发出声音，允真已经别过脸去。


    “感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不需要。”


    “为什么？”任恕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


    允真纤细的手指捏起床单的一角把玩，眼神漫不经心：“让我猜猜——你的处理方法是什么？让她写一份检讨，再把她叫到学生大会上让她当众读出来；还是让她停学，或者让她退学？”


    灯光恢复正常时，任恕看清她眼底凝结的簇簇冰棱：“这些根本不够，我要的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她的声音忽然轻下来，表情似笑非笑：“你做得到吗？我们公正无私的学生会长。”


    任恕怔住了，他没有想到，看似美丽孤独的天使，实际上还潜藏着这样锋利的一面。


    睚眦必报、半点不饶人。


    可是一向最重视公平的他，此刻却只想抛开那些他奉为圭臬的规章制度，陌生的冲动在他的血管里生发奔涌，催促着他点头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