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十四

作品:《我拿暴君当替身

    32


    一盏纸罩提灯点亮,用竹竿擎起,暖白的光便跟着上滑,倏然掠过丁小粥犹带泪痕的脸。


    他刚在梦里哭过,眼角、鼻头都是微红的。


    如此,隔着花与夜,泪涟涟地望了阿焕一眼。


    阿焕只觉得心里哗得一下,涩潮汹涌,心疼得简直难以呼吸。


    “怎么瘦成这样?”


    脚比脑子快,眨眼间已闪身上前去,直到他的手掌包住丁小粥的手才激灵地回过神。


    丁小粥的手软乎乎、热融融的,不似他,冰的像死人。


    阿焕下意识要缩回手,反被丁小粥抓住。


    他的小哥儿妻子眼睛都舍不得眨,拼命睁大,一定要在这曚灰的天色中看清他,急切地问:“阿焕,是你么,是你么?我是不是在做梦?”


    阿焕哽咽:“是我。”他心如刀割,凝看,伸手拢捋丁小粥的头发,“真叫你受苦了……早知道我早就回来了!”说到后面,又自责又懊恼。


    见这对年轻的小夫妻你侬我侬,方蕴和知趣地不响,只抬眸投掷去一个不赞同的眼神。


    当然,无人在意他。


    丁小粥则摸摸阿焕的脸,说:“你都长胡子了,几天没剃面了。眼睛好红。眼圈也泛黑。”


    方蕴和忍不住提醒:“刚说了呀,他好几天没睡了。”


    丁小粥醒过来了,拉阿焕进院子:“那你快快睡觉,先睡一觉。饿不饿?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睡更好。”


    方蕴和:“厨房在热饭了。”


    丁小粥点点头。


    阿焕没有二话,直接同他手拉手地走了。


    方蕴和且静静旁观。


    不过片刻前,陛下掰鞍下马时,还一身化不开的锋锐寒气,结果这小哥儿只用三两句话,顷时便软和了。


    太厉害了。


    他都想鼓掌称叹。


    33


    方蕴和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陛下。


    那时陛下还不是陛下,只是个养于禁宫深殿的小皇子,如个幽灵人,虽记在玉牒上,但他们谁也没见过。


    宇文焕——


    这个名字,是他们所知的全部。


    直到他七岁那年。


    有一日,朝臣们正列行中,一个华服整肃的小童不知从哪出现,昂首挺胸,小脸阴沉沉的,劈开人群,来到正殿前,直直地跪下去。


    他的声音极是宏亮:“父皇,母后病重,请为她指派太医,开库赐药!”


    先皇偏心,厌恶皇后所出的这个孩子。


    据说,母子一直被半幽禁在冷宫,有士兵把守,不知他是怎么逃脱,简直像一丛野草,石破天惊地挣出来,这野蛮生长的小皇子还簪缨戴冠,礼数周全,纹丝不错。


    他料想,当时为之心战的绝不止他一人。


    皇上赐了药。


    但半年后,皇后还是病逝了。


    随后照料宇文焕长大的宫人也陆续消失。听说他的乳母因在厨房偷食被抓,叫先皇下令活蒸而死,就在他面前。


    接着,先皇以忤逆不孝为名,将他剃度送进寺庙。


    不过后来他知道了。


    其实这是皇后临死前求来的恩典。


    他情愿自己的孩儿不要做皇帝,做个微不足道的沙弥也好。


    那一年,宇文焕八岁。


    从八岁到十五岁,他都在山上做小和尚,每日要挑水、诵经,衣食起居都靠自己一双手。


    即使不做皇帝,他也是个神童,读遍儒学和佛法,对大乾律令每一条都信手拈来,满腹兵书,还会栗特语、梵语、波斯语、吐蕃语等五六种语言。


    原来,他的老师,这位法名了虚的僧人,在遁入空门前是位世家公子,亦是他母后的故人,但从前寂寂无名,无人知道他的才华。


    送宇文焕还俗那天,了虚法师双手合十,于清风朗日之中,赠他一言:“一念心慈起,万般苦自轻。”


    宇文焕轻轻一笑,并不应声,转身下了山,一次都没回头。


    然后,大开杀戒。


    经年的佛法熏陶似乎一点儿没有影响他。


    继位短短两年。


    他的手下就拔擢、聚拢了一群自以为鸿鹄将至的年轻人,为他肝脑涂地,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要实现他所画的功略图景。


    陛下非要亲自去蜀地时,方蕴和与蔡太师都有劝。


    天子坐不垂堂呀。


    但陛下不听。


    从来都不肯听。


    让他仁慈,他不仁慈。


    让他缓行,他不缓行。


    让他成亲,他也不肯成亲。


    这是个刚愎自用、一意孤行的小天子,杀个把人就罢了,将经年稳定的策令改弦易撤,一句话断掉无数人的生计,与成千上万的人作对,也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无怪乎民间有人骂他是暴君。


    两年前,他说要离宫就离宫。


    也是在那时,曾一度信了陛下所说的要改天换地,重纪大乾经纬的方蕴和突然感到一阵怵然。


    他想,他可能被骗了。


    ……宇文焕真的是个纯粹的暴君。


    他似乎连自己死也无所谓。


    他只是想看天下大乱,洪水滔天,然后满意地拍手大笑。


    但,再相逢时,他发现陛下变了。


    那尘芥般的小哥儿是怎么长进陛下心里的呢?


    34


    原本还有力气,但见到丁小粥后,阿焕便觉得四肢百骸逐渐空掉,累极了呢,可脑子异常兴奋。


    舍不得睡。


    想要再看看丁小粥,还要亲亲。


    前些天,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


    着了魔似的。


    又批了一夜奏章到天亮,凭栏吹风,忽然觉得仿佛闻到丁小粥给他煮的栗子粥。


    那一瞬间,突然疯病大犯。


    让人牵了匹马来,不打一声招呼,翻身就策马出宫。


    要不是护卫眼疾身快都跟不上他。


    于是,就这样马不停蹄地跑回来了。


    其实他一天也睡一个时辰都没有,至今没闭眼,只是中间到驿站要换马,不然会把马给跑死,不得不歇。


    脑子早就不灵清了。


    “怎么不写信就回来了?”


    “我太想你了。”


    翻来覆去地说。


    吃过饭,他们在床上相携坐下。


    丁小粥问:“要不要听宝宝的声音?”


    阿焕迫不及待。


    他这才认真打量丁小粥的肚皮,已高高隆起。


    丁小粥连在他面前裸露肌肤都仍是害羞的,问:“奇不奇怪?”


    阿焕摇摇头,心底莫名涌出一股没名堂的温柔。


    他试图贴到丁小粥的肚子上,调整姿势,最终几乎是跪着,有种参拜神明般的虔诚,轻缓地俯身,把脸贴过去。


    多么不可思议。


    他们的爱真的变作了个小小生命。


    这个高大的男人枕在自己的腿上听肚皮,这样专注,一动不动,丁小粥摸摸阿焕的额头。


    像小猫蹭小狗,只是若即若离的肌肤相亲就让彼此感到恬适。


    再一看。


    丁小粥一怔,“睡着了呀。”又摸摸,看到阿焕放松的睡脸,微笑起来,“真是累坏了。”


    他低下头,在阿焕的脸颊上亲一下。


    35


    这之后。


    阿焕每两个月回来一次,待的时间不长,每次只能两三天。


    他生孩子的时候多待些。


    前后待足了十五天。


    被人催了再催,方叔叔表示要一头撞死,丁小粥也劝,他才肯走。


    丁小粥生宝宝时,他陪在产室外,第一时间听到婴孩呱呱坠地的啼哭声。


    接生婆说:“生了个小公子呢。”


    阿焕正坐在床头陪丁小粥,两头顾不过来。


    接生婆把孩子递给他。


    他很有把式地接过孩子,红红粉粉的一团小肉捧在掌里,软弱无骨,他从没摸过这样的手感,实在是心惊胆战。


    丁小粥气若游丝:“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阿焕伸手扶,他慢吞吞欠起上身。


    两人头挨着头,一起看宝宝。


    丁小粥伸手戳了戳宝宝的脸蛋:“真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小东西吗?”


    大家都笑了起来。


    小宝宝吧唧吧唧小嘴巴,嘴角微微弧度,仿佛也在笑。


    每次阿焕跑来,方叔叔就很生气,连体面都保持不住,问他:“家业怎么办?”


    阿焕耍无赖地回:“完了就完了。我带丁小粥和毛毛跑到山里,一辈子眼睛一睁一闭就过去了。”


    气得方叔叔要当场厥过去。


    还是丁小粥说:“啊?我不要一辈子住山里!”


    阿焕:“……”说好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呢?


    方蕴和只好捏着鼻子,与他劝说:“那您赶紧把家里事弄清静,就可以把人接到身边,不用纵横半个国地奔走了。”


    说得在理。


    到毛毛——还没取大名,先浑叫作毛毛——三个月时,阿焕写信来,开心地说家里总算大致安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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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孩子还太小,不宜随处跑。


    于是又等了一段时日,等到毛毛快九个月大,满地爬,都会开口叫娘了。


    大夫说孩子养得身体很健壮,没问题。


    阿焕便启程过来,亲自带了一支队伍,把丁小粥和毛毛装进马车,一道儿摇摇晃晃地上京城去。


    丁小粥还年轻,虽然如今做了母亲,玩心还是重,一路上游山玩水。


    阿焕由着他怎么玩。


    方蕴和已经没了脾气,冷笑:“你们就玩罢!”


    丁小粥不明白:“多玩两天怎么了?还会天下大乱不成?”他说,“他们说最近皇帝改了性子,仁爱宽厚,也不动荡了,十分太平。方叔,你不要紧张。”


    “就是嘛。”阿焕附和,袖手淡然。


    但就算这样玩,他们走了四十天,也抵达京城。


    没作停歇。


    径直进皇宫。


    丁小粥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被送哪去了。


    直到他看见,在长如无尽头的巍峨红墙脚下,士兵们具装铠甲,手持长矛,头戴羽盔,刁斗森严地守在卫,终于隐约害怕起来。


    阿焕前脚刚走,现在他身边只有方蕴和,他问:“方叔叔,这是哪里?”


    方蕴和叹气:“皇宫。”


    丁小粥捂了捂嘴:“我们怎么到皇宫来了?”


    方蕴和深深看他一眼,一言难尽地答:“马上你就知道了。”


    丁小粥不安。


    他用尽所有胆子,也只敢想:原来,阿焕是在给皇上当差吗?


    蓝衣内官佝身为他垫轿:“请贵人安。”


    丁小粥低眉顺目,飞快地看了一眼,发现对方的腰间悬的牙牌,是象牙材质的。


    他最近才在书里读到过,记得很清楚,在皇宫中,只有伺候皇帝、皇后的最有头有脸的大裆才能佩戴象牙。


    丁小粥坐上轿子,方蕴和却没有,只是侧立一旁,对他行注目礼。


    他慌里忙张地往回伸手:“方叔叔!”


    方蕴和对他揖了一揖,并不跟来。


    这下,丁小粥气儿都不敢出了,他不住地瑟瑟发抖起来,脸上冷热交加。


    胖嘟嘟的小毛毛坐在他怀里,初生牛犊,甚也不怕,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瞳溜溜转,又察觉到妈妈在害怕,伸出胖手抱住丁小粥的脖子,拱了拱,“娘~娘~”


    丁小粥慌乱地抱紧小毛毛。


    被送到一处幽深宏伟的宫殿里。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跨过高高的门槛,一声不吭地被引到龙椅前。


    什么礼仪都忘了。


    方叔叔应当是教过的,他也记得。


    但他没想到真会用得上。


    皇帝?


    这个名称对他就是天与地之间的遥远。


    丁小粥一直低着头,眼角只能看到明黄的衣角,晃了晃。


    座上人对他招招手,温柔召唤:“小粥,过来。”


    他耳朵似被狠狠扎了一下。


    不敢置信。


    这个传闻中残忍可怖的暴君的声音,怎么和他的阿焕一模一样呢?


    丁小粥抖若筛糠,吓得狂流眼泪,脚一软,噗通就倒在地上,都不能说是跪。


    身着五爪龙袍的男人起身离座,快步上前。


    他想抱丁小粥,刚碰到怀中的宝宝,丁小粥应激地哭说:“我的毛毛,别抱走我的毛毛!”


    “没有要人抱走毛毛。”阿焕只能更温柔地抚摸他的手,“不怕,小粥,是我。”


    唉,就是知道丁小粥会吓到,才循序渐进,不敢直接告诉他。


    丁小粥不知从哪来的一股牛劲,突然拉扯不动。


    阿焕费了一番劲,硬生生把他抱起来,抱到龙椅上。


    他把丁小粥抱坐在腿上,丁小粥又把毛毛紧搂在怀里。


    这样一个抱一个。


    其实不太像话。


    以前哪有皇帝这样子。


    但宫人们谁敢置喙?不肖一个眼神,大家默默退了清静。


    偌大的宫殿只剩阿焕、丁小粥和小毛毛。


    丁小粥哭得抽抽。


    阿焕反正抱住了他,就任他哭一会儿。缕金绣玉的龙袍也不过一层衣裳,相拥时亦会传递温度,不多时,怀中暖起来。


    其间偶尔亲一下他的脸蛋。


    小毛毛则伸出小手给他擦眼泪。


    阿焕哄他:“你看,毛毛都让你别哭了。不哭了好不好?”


    丁小粥泪眼朦胧地问:“你到底是谁呀?”


    阿焕笑起来,答:“是你的阿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