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各家各户都要进行火祭。


    农人们将新年的装饰物和田间的秸秆，捆成一团，点火燃烧。一路望去，火堆像漫天攒动的云，袅袅白烟直冲天际，火焰与黄昏融为一色。


    夜幕降临，人见城的城下町热闹非常，逛街的叫卖的，人声鼎沸。有年轻的男女买下金丝草编成的蜘蛛，互送对方，以表心意。


    桔梗穿着红色雏菊纹着物，搭粉红色袋带。精致且质感很好的衣物从座下小轿飞扬的帘幕间泄露一角，经行的道路两侧，惊鸿一瞥，是世间罕有的美人，人们无不好奇她的身份。


    她乘坐的，是城主的轿撵啊。


    有传言说城主总是去拜访附近的一位巫女，莫不就是她吗？


    轿撵当真停在城主府邸的门前，远远看见城主亲自接她下轿，将一件水绯色的毛皮斗篷，盖在她肩上。


    “奈落。”桔梗低声喊了一声，随后没再说什么。


    奈落为桔梗系好斗篷的系带，“走，先去城下町逛逛，之后我带你体验人见城今年的灯会。”


    城下町的热闹会从傍晚持续到明日早晨。团子和小豆粥，是这一节日最受欢迎的小吃。


    桔梗面前的小桌上摆着碗新鲜出炉的年糕小豆粥，这是奈落刚刚买下的。他说，这家老板的小豆粥做的好，定要带她尝一尝，才不负这上元佳节。


    用小木勺子舀起一勺，含入口中，仔细品尝，真的很好，从舌尖到舌根所有的味蕾都软绵甜糯的化开了。不由得，桔梗露出惊喜的表情。


    “好吃？”奈落问她。


    明明不是他手做的小豆粥，却仿佛他是厨师那样，生怕客人觉得口味不好。


    “好吃。”


    奈落唇角扬起，“喜欢就好，老板下个月还要上新的点心，我第一时间让人给你送去。”


    桔梗沉吟，没有作答。环顾店面，每张桌子边客人都坐得满满当当，外面还有排长队的。偏偏她和奈落进来的时候，这处席位空空，打扫得很干净，占据的位置也是店面里最好的。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真是煞费苦心。


    临走的时候，奈落又买了一份鲜热的团子，让桔梗捧着，边逛城下町边品尝。


    团子也很好吃。美味、美景、热闹的街道人群，这一切都让桔梗恍如置身在梦中。浸透这梦境的烟火气，将名为“快乐”的寻常感觉一点一滴沁进她的心里，很轻松，很高兴。她的眼中慢慢的带了月色般的温柔。


    穿梭过人影幢幢，不断有人向二人问好。


    “城主大人，上元节快乐。”


    “这位小姐上元节快乐。”


    桔梗也回道：“上元快乐。”


    奈落试探着揽住桔梗的肩膀，“我们去灯会。走这边，人有点多，小心些。”


    “嗯。”


    巫女没有推开他，任由他揽着一起过去。奈落心里松一口气，感到窃喜。她默许他触碰，他们像恋人一样。彼此之间的距离真的越来越近，这不是梦，不是。


    先前奈落说，人见城今晚的灯会是桔梗想不到的布置，此番来到地点，才知有多别出心裁，桔梗承认被惊到了。


    城后的一条河，河面上是漂浮的灯，河的两边也挂满各色的灯，兔子灯、金鱼灯、蝴蝶灯，如梦似幻，一路沿着河水蜿蜒向她所居住的村子。


    河边有许多小木船，每条木船上俱是前后挂着一盏灯。有不少男女乘船顺流而下，赏灯欢笑。


    桔梗不解：“这里什么时候有一条河？”


    记忆中分明是没有的。


    “我用妖力开凿的。”


    这个回答让巫女吃惊。


    “你开凿的？”


    “对，为了今年的上元灯会能特别一些。你觉得怎么样？会喜欢吗？”奈落说到这里，怕桔梗误会他波及到人类，又补上一句，“人见城的百姓也支持我，你看他们都很高兴不是吗？”


    桔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心里却不能不触动。为了博她开心，费了这么多心思吗？


    两人上了一支小木船，分坐两头。随着木船行驶，水中灯如明亮闪烁的花海，美不胜收。两岸各色的灯犹如神明的琉璃世界，火树银花，绚烂美好。


    桔梗从未见过这样盛大的美景，有些挪不开眼睛，视线追随着一盏盏灯影。


    她看灯，奈落看她。这个沉浸在美好景色中的巫女，此时此刻，那陶醉而好奇的样子，充满了凡人的鲜活，不再是高高在上只可远观的神女。


    穿着巫女服的她，是他的初心；而普通的她，是他内心深处渴望拥有的模样。


    他喜欢桔梗普通的一面。


    只是，像他这样恶贯满盈的邪魔混蛋，真能拥有她吗？


    小船行经之处，不断有其他船上的人向他们问好。


    “城主大人也来啦！”


    “这位小姐，喜欢人见城的灯会吗？”


    “小姐您真的好美，我还从未见过像您这样美的姑娘。”


    桔梗回以礼貌的问候，身边的奈落看着这些，满足的感觉填满了那颗曾经绝望而空洞的心。她穿着他赠送的精致着物，与他一起泛舟在灯海，清丽的面容在璀璨的火光中美的逼人。


    他想，如若时间能停止在此。


    令奈落回神的是不远处船上一个半大的男孩，趴在船头双手捧脸，期待的眼神盯着桔梗。


    “姐姐什么时候和我们城主成亲？”


    奈落和桔梗皆是一怔。


    男孩的母亲连忙捂住他的嘴，“太失礼啦！”


    “可我没有说错呀，”男孩不以为意地拂开母亲的手，黑黑的眸子里满是淳朴的期许，“城主对您这么好，我不常来城府这边，都也知道城主很爱更爱您。姐姐若是嫁给城主大人，您的人生一定会很幸福的！”


    人生，幸福。


    桔梗面容上的笑意缓缓褪去，忽而一阵恍惚。


    她的人生……


    她还有人生吗？


    直到此刻她才惊觉，今晚的一切美好，根本不过是一场虚假幻影。只因她生前，没有好好过过一次节日。在接下守护四魂之玉的使命后，她就是一座披坚执锐的神像。人类本该拥有的生活，与她之间从此划开天堑。


    那个时候她太压抑，看着千家万户张灯结彩庆贺年节时，她握紧弓箭转身，或是跪在供奉四魂之玉的神社中，诵念净化的咒文。别人身上是爆竹的味道、是炊烟的味道，她的身上，是洗不掉的血腥。直至死，她也没能获得幸福的人生。所以，才丧失了清醒，沉溺在此刻的美好中，误把这盛大的幻影当作真实。


    可是，她的人生明明还有希望的，她本也能够获得幸福。将这一切葬送的罪魁祸首，不就是身边的奈落吗？


    不就是编织出这盛大海市蜃楼予她的奈落吗？


    一股怨恨就这样从深心里激烈地迸出，夹杂着道不明的酸涩，一下子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毁掉她的一切，又给她普通女人的幸福……


    “桔梗？”


    她怨恨的眼神像是带血的刀子，扎进奈落心口。望着这双眸，奈落一时心痛得厉害，心口淋漓凄厉，颤抖着捏紧指尖，指骨被捏出灰白色。


    她……在恨他。她想到了五十年前的事。


    他握了握拳，眸中溢出苦涩的颓靡。


    “对不起。”


    在那持续一年的恶梦里，他体会到何为穿心剜骨、何为生不如死。他终于明白，桔梗的心到底有多痛，她究竟在承受着什么。


    “桔梗，对不起。”


    说再多的对不起，也不够吧。


    他靠近桔梗，想要握住她的手。


    巫女收回了手。


    奈落的心沉到谷底，从喉间发出苍凉的一声低笑。


    到头来，他依旧被冷漠拒绝。可笑不久前还自以为两人已越靠越近，原来，一切都如开始。


    河面上不觉安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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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已是远离城府，这里只剩下奈落和桔梗两个人了。河流穿过树林，明亮的灯火依旧，奈落却觉得，笼罩在自己身上的黑暗，再也不会被照亮了。


    不知过去多久，桔梗先开口：“奈落……”


    她已抿去失态，目光镇静下来：“奈落，你曾对我说，在你看到的那个未来里，我消散后，融合了四魂之玉的你败给了犬夜叉他们。”


    “嗯。”


    “你从没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败的。”


    奈落抬眸看她。


    “那时候，就是我光化后到你败给他们，那段时间里，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桔梗，你是早就想这么问了吗？”


    “是。”


    聪慧如她，果然早就怀疑了。指尖收紧，这是奈落最难以启齿的内心，他不敢说出口，生怕遭来她的鄙夷和嘲笑。


    生怕她会冷冷地奚落：“你还是摆脱不掉鬼蜘蛛之心啊，奈落。杀了我，是不是痛苦到想随我而去？”


    桔梗望着奈落紧抿的唇，“不愿意告诉我吗？”


    “桔梗……”


    桔梗叹了叹：“你对四魂之玉许愿了吧，我大致能猜到，是和我有关的愿望。”


    奈落忽然发狂地想着，那就告诉她吧！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好倔的。不就是被嘲笑，被她将自尊踩在地上，反正以前都经历过不是吗？都是他自找的，谁让他自以为能掌控命运，最终还是得承认逃不开对她的感情。


    “是，我向四魂之玉许愿了，四魂之玉无法实现我的愿望，所以，我不想玩了，让犬夜叉和戈薇赢吧，随他们好了。我只是，想得到你的心。可即使死亡，恐怕也无法与你去到同一个地方。”


    如释重负的感觉，让桔梗觉得有些不真实，紧接着汹涌而来的想要落泪的冲动，令她恍惚又心惊。


    所以，已经亲手埋葬了她的奈落，再也无法实现他的愿望，才会败给犬夜叉他们。不，他不是被打败的，而是被她的死带走所有的斗志乃至活着的念头，便追随她而死。


    眼前模糊起来，泪盈于睫，桔梗侧过头去，抬起袖子轻拭眼角。


    这个故事，到今日，终于补上全貌。奈落因她而生，因她而死。她也因奈落而死，再用她的第二次死亡带走奈落。


    生生死死，他们都纠缠在一起。爱也好，恨也好，还有谁像他们这样死生相随吗？


    “你怎么了？”看着巫女眼角的湿红，奈落有些心慌。


    桔梗摇了摇头，“没什么，奈落。”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想喝点酒。”


    她拿出了藏在着物下的，神社里的酒。


    “好。”奈落用妖力变出杯子。


    “这是我有一次为村民除妖，他们送给我的，自酿的粮食酒。”桔梗为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有点辣。”


    奈落心疼地看着她：“慢些喝，别呛着。”


    “知道。”桔梗道，“我想痛痛快快，喝一场。”


    痛痛快快，不畏醉酒，只想喝个尽兴，将她生前的、复生后的，在这不到二十年的人生里累积的宛如厚厚尘土的情绪，全都发泄出来。


    不醉不休。


    从没有这么放纵过，可她想，想这样不管不顾地，放纵一回。


    她喝醉了……奈落蹙着眉，顾不上心间的万念俱灰，揽过桔梗的身体，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她喝了许多，到最后双眼迷离，眼中说不清是泪还是笑，那种凄美破碎的神姿牵动着奈落整颗心。


    奈落用自己的斗篷包住桔梗，另一手握住她的手。冰凉的、陶土做的手，他下意识收紧，想要用自己的体温煨热。


    桔梗低低地呓语：“真好，原来醉酒，是这样的感觉……”


    多年行走在修罗场的巫女，即使喝醉，依然保留一缕清醒。奈落眸底黯了黯，双臂用力抱紧她，在桔梗耳边低声地说：“没关系，睡吧。至少，相信我这一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