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


    天如乌沉的墨，月似弯钩的灯。


    龙修墨睁眼时，发现自己躺在间破旧小屋里。


    潮湿的棉被，狭窄的木榻，缺口的瓷杯，以及尚未长成的身骨，都在告诉他一件事情。


    他重生了。


    重生回到少年式微时。


    这是此生最灰败的时光。


    身为私生子，母亲早逝，父亲不疼，被族中长辈忽视，家中同辈欺凌。最后被主母使计陷害，打断腿骨，逐出宗门。


    他拖着病体远走千里，隐姓埋名拜到悬壶山做杂役弟子，白日挖灵草扫田圃，积攒微薄灵石去买典籍与兵器，晚间刻苦修炼各式功法。


    苦日子没有尽头，无休无止的杂活让人抓狂，缺字少页的剑谱让人发疯。


    他迫切地想觅得出路。


    幸得上苍眷顾，未等多久，无常天道运转，真降给他一场柳暗花明。


    这场机遇好似大风，他也如大鹏鸟般扶摇而起。


    他得到了极品灵丹、上乘功法，以及圣府的入门玉令。


    还有一个死都不会离开他的随从。


    到圣府后，他的人生如有神助，全面开挂，每次比斗均稳操胜券，每次秘境都硕果累累。


    几年间，从私生子到龙少君，龙修墨声名鹊起，风头无两。


    后来衣锦还乡，亲生父亲弯腰道歉，主母痛哭流涕，同门跪地求饶，长老们更是极尽阿谀奉承……


    解决完主母和同门，他为了增强修为，先下极海，再攀玄山，降服无数为祸人间的凶兽与大魔，吞噬他们的灵丹和神魂，境界窜升至化神后期。


    各宗掌门纷纷拜服，推举他为人间圣尊，海陆共主。


    加冕那日，数千宗门觐宝，数万子民朝拜。


    龙修墨站在高山巅，隔着眼前鎏金十二旒，望见天边紫气弥漫，华光大作，刺得人眼生疼。


    再睁眼后，又回到此方狭隘天地。


    龙修墨站在铜镜前，默默回忆前尘景象。


    此生走来，无数前辈倾囊相授，无数小弟誓死相随，无数美人衷情相思。


    当真是道运亨通，仙途顺遂。


    可惜他当年心中充满仇恨，满脑子只有升阶，复仇，翻身，好多美人都没能深入接触。


    今生已知前尘事，他可以更快地进阶，更早地成名。


    这次的登云梯、通天路，会无比轻松。而他也该好好享受沿途的风景。


    就，先从悬壶山开始。


    思及此，龙墨远脑中浮现一张熟悉的脸庞。


    初见时，牢洞昏暗，陶晞被浸在寒潭，身体半浮半现，颤瑟发抖，像只濒死猫儿。


    但皮肤白嫩，面容清稚可爱。


    这是最崇拜他的人，是他最后选择的道侣。


    也是他的第一道机缘。


    冬至日，他在后山做工，挥动药锄，奋力刨开冻土，挖地底的灵芝花。


    恰逢几个弟子在旁边的小亭闲聊，说是主峰来了位公子，不仅出手阔绰，还天真善良好相处。


    天真善良？


    龙修墨轻嗤：天真就是蠢笨，善良就是软弱。


    他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陶晞身边有两位好朋友，打眼一瞧就是两个草包。


    他用从龙家偷来的法器当彩头，开盘做局，引得周行来赌。


    到龙家认亲前，他跟母亲生活在破旧老街，在烟花巷和赌坊看遍世间百态，学尽阴损招数。


    千门手段层出不穷，不消几个来回，就使那囊饭袋输光全部家当。


    他又假意结交燕遇，给他当陪练，时刻提点功法，并在无意间告知燕遇：他功法属水，五行中金生水，若是拿到金泉剑，会使得修为大增。


    两个蠢货，前者急着要灵石，后者急着要灵器。


    本就道心不稳，欲望又如野草疯长，他们必定会伸出魔爪。


    而善良富贵的陶晞，就是最好的下手对象。


    部署完一切后，龙修墨退回小屋打坐，隔岸观火，静待佳音。


    全局没有他的身影，却处处是他的手笔。


    苍穹悠悠，日光灼灼，他也曾问过自己此举是否妥当。


    摇摆纠结过后，心思却更坚定。


    无毒不丈夫。


    更何况这只是个小小计谋。


    他龙修墨不要做什么雅君子，他要做人上人，王中王！


    灯芯燃到底，房间骤暗，龙修墨思绪回笼，视线寸寸移动。


    扫向小屋所有陈设，黄泥地，草垫床，柳藤门，以及堆在门口的药篓竹筐。


    所有物件都令人作呕。


    好在，今晚就会离开这里了。


    从此他将踏进登天之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换了件素洁衣裳，龙修墨佩好灵剑，抬脚踹开窗，飞身而出。


    *-*


    陶晞住的屋舍是贵客区，日照足，灵气浓。


    寒水潭则又冷又苦，方圆几十里都渗着凉意，所以两者离得极远。


    陶晞步行大半时辰，渡过铁索悬桥，绕过药园田圃，又爬段山路，终于看到寒潭边角。


    苦寒地不种灵植，只栽了些许凡俗草木。


    梅兰竹菊，参差交错。


    夜风一扫，犹如彩绸翻滚。


    陶晞隐匿气机，藏进最外层的兰花从，掏出小板凳，乖巧坐好，又从乾坤袋里掏出盏玉米羹，小口小口抿着喝。


    戏台搭好，观众就位。


    旦角也按时登场。


    一记身影飘忽出现，宽肩窄腰，四肢修长，动作利落地钻进地洞。


    地洞狭长，步入深处，已黝黑不见五指。


    但龙修墨已到筑基大圆满，夜间视物不成问题。


    他先是遥遥听见锁链叮当声，走到尽头，又看到有人在潭中央拼命挣动。


    龙修墨不由再度想起十年前的此夜，陶晞初见自己，眼眸如春水，盈满惊艳与崇拜。


    前尘今朝重叠，他按捺不住，几个跳跃腾挪，瞬间来到水中人身边，搂腰板过那人肩膀。


    龙修墨笑容温暖，嗓音温和：“在下路过此地，见小公子被困潭中，心里担忧，所以进来探看。”


    行为、语气、甚至眼神，都是他静心设计好的。


    这还不把陶晞迷死。


    他越发温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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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公子，你没事吧。”


    周行被关大半天，已冻得嘚嘚瑟瑟，迷迷糊糊，抬首道：“昂？”


    ！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你他爹的没事吧！


    龙修墨瞳孔骤放，映入眼帘的是张肥头肿脸，歪嘴豆眼。


    正是周行，周大赌狗、周大草包。


    龙修墨心知中计，迅疾旋身后退。


    霎时，水波涌动，浪花滔天。


    远处一声呼喝响起：


    “贼人同伙已至，师弟们守好出口，速速行动，决不可叫他跑出去。”


    水底跳出数个修士，白衣蓝帽，提着捣杵、花锄、丹炉，一拥而上。


    丹修医修不善战斗，但是人多力量大，呜泱泱围成圈，潮水般缚住龙修墨。


    局势变化太快，龙修墨突围不成，只得束手就擒，但他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周行方向。


    为何会变成这般？


    到底是哪里出错？


    龙修墨脑中思绪翻飞，不断复盘计划的每个步骤。


    瞒天过海，借刀杀人。


    明明环环相扣，严丝合缝。


    为何前世能顺利运转，这次却不行，莫非天道将降其他大任于我？


    龙修墨被押在前方，浩荡部队紧跟其后。


    他神思恍惚，口中喃喃：“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缉拿他的小师弟凶巴巴喊：“是你良心出了问题。心眼坏透，神仙难救。”


    *-*


    夜黑风高，吹得花树沙沙响。


    悬壶山也不再安静，祠堂大门又开，铜灯又亮。


    陶晞没跟去凑热闹，而是顺着风往回走。


    龙修墨这坏批，心机深沉，做事缜密，夺剑勒索的事都未参与，加之能言善辩，洗白能力登峰造极，堪称顶级公关大师。


    诱骗周行赌钱，可以洗成：同门找乐子，□□头，谁叫他手臭运气差，输掉底裤。


    引诱燕遇夺剑，可以洗成：只是随口提建议而已，想不到他胆子这么大，竟敢真的来抢。


    诶，这渣攻上辈子八成是个洗衣机。


    最终处罚顶多挨几鞭子，扣扣工钱，抄抄药经。


    不过能看见渣攻吃瘪被围殴被圈踢，也很爽咯。


    不枉我深夜跑一场，值回票价了。


    陶晞默默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悬桥，桥面青苔厚软，行走时犹如踩在云端。


    有点好玩。


    陶晞跺了跺脚，不再赶路，而是倚靠身侧玄锁，准备看会儿星星。


    长桥两侧山崖高耸，地势陡峭，无溪泉无灵植，也没鸟兽栖息。


    天地俱静。


    陶晞闭眼，感受月光与山风，忽而耳尖微动。


    他听到了一声……鸡叫。


    “啾。”


    细弱的，游丝一般。


    哪来的鸡？大晚上的不去下蛋，跑这来干嘛，来星星的吗？


    他俯身向下，借着皎洁月色，穿透浓白雾瘴，看见一只血迹斑驳的毛团。


    陶晞大惊：天哪，这鸡崽也被群殴圈踢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