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往生

作品:《圣僧,渡我一生可好

    缱梦的话淹没在众多低声念词里。


    不单单是身前僧众,更多自身后而来,自那些自发双手合十、闭目祈祷的百姓。


    阿琼也不由双掌相对,合于身前,阖上双眸。


    一愿阿荼来生自在,再无悲苦。


    二愿逝者安息,凶手得惩。


    三愿……


    她缓缓睁眼。


    眸中,他于众目之下踏金光而来,越来越近。


    忽然之间,阿琼心跳如鼓。


    不敢再看,却舍不得移开目光。


    圣僧面容悲悯庄严,通身宏雅出尘,如无我高坐的至高佛临世,赐福世人。


    指梢轻点额心的一刹,像叮咚一声,在心上落下一滴甘露,化开无边涟漪,久久不散。


    她就这样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知不觉,已望着他一个一个,将法会围观之人尽数赐福,到了逝者身前。


    对待逝者,与生者如一。


    仿佛眼前的那些尸首,并非面目全非、狰狞可怖,而是与生时一样,鲜活生动。


    仪式持续了许久。


    金辉始终,越来越浓,当天边一轮挨上遥遥远山时,落下的晖芒已染上了几分血一样的红。


    仿佛,天地亦因这些惨烈枉死之人而痛。


    快至暮鼓时分,人群渐渐散去,缱梦在她耳边留下一言,阿琼转头望去时,只见她裹得严严实实的背影。


    愈远,也愈朦胧,渐与回忆里侧倚在窗棂边,慵懒柔魅的玲珑身形重合。


    婀娜情香弥漫,隔着重重纱帐,她勾唇回眸,迷魂惑心。


    再一眨眼,人影消散,只余空荡荡的街道。


    云凝,风起。


    “女公子。”


    身旁传来一声呼唤,阿琼以为在唤旁人,直到这声音走进,又唤了一声。


    阿琼回头,“你,是在唤我?”


    话音未落,扑通一声,眼前的少年郎君向着她重重跪下。


    阿琼惊得后退一步,“你,你这是作何?”


    少年抬首,眼中的光像绝望里燃起的最后一团火,“求女公子,收我为徒。”


    语落,伏叩于地,久久未起。


    阿琼被震在原地,一时失语。


    也是此时方认出,这位少年郎君,就是一开始在尸身之间徘徊的那位。


    他是,失了至亲,无家可归吗。


    阿琼手足无措,想扶他起来,又觉得这样的触碰不合适。


    只能连声劝着:“你快起来,我,我不会什么的,哪里当得了旁人师父。”


    提到师父,阿琼想起缱梦,想起她过往所授,一个荒唐的念头浮起。


    难不成,还能与她学什么奴心之道不成,可,可他是男子啊……


    况且……


    “拜师之言,可是当真?”


    一个错神,相曜不知何时到了她身旁,捻珠缓言。


    阿琼望去,看到他严肃认真的侧颜,一刹忘了心中所想。


    少年抬头,苍白的面孔神色坚定,“殷姬已然无家可归,余生所愿,只想拜女公子为师。”


    或是因着圣僧在旁,阿琼生了些许勇气,抿唇轻问:“我只是一介平凡女子,自问知之甚少,如何教人?”


    “再者,就算你无家可归想要拜师,比我学识高的人如过江之卿,为何偏偏是我?”


    提到学识,殷姬神情中多了几分鄙夷痛恨,眸光执拗,疾恶如仇。


    “学识高又如何,世上蝇营狗苟之辈多如牛毛,圣贤书乃至律法皆不过为恶帮凶。


    这世上,最难得的,是一颗玲珑心。不畏强权,只循本真本我。”


    “女公子至真至善,殷姬余生,只想此般度过。”


    阿琼愣住。


    这些大道理,她从未想过,更不知对错。


    本能看向圣僧。


    相曜察觉,袖口微垂,掩住手背隐约的青筋。


    唇边噙着惯常的,若有若无的弧度,“如此,便看女施主的心了。”


    殷姬微不可察地,头稍低了些。


    他口中,她是玲珑心,不畏强权,下一刻,圣僧便言看她的心,结合他的身份,分明透着隐隐的不赞同之意。


    只是不知,她能否听得出来。


    阿琼想起适才尸身之间,少年失魂落魄的身影。


    他的身形与明觉相似,只是更高挑些,肩背尚没有多宽阔,却一次次低下身,妄图背负起什么。


    “女公子,”少年膝行两步,切切看着她,炽热赤诚,“您便收下我吧,我听说圣僧一行将要西行,若您一同前往,我还会些武艺,可一路保护女公子。”


    在这样的眼神里,她很难忍心,说出拒绝的话。


    明觉听了两个来回,忍不住从相曜身后探出来,哼道:“什么武功不武功的,你再厉害,还能有法师身边的武僧厉害不成?女施主与我们同行,才不需忧心自身安危。”


    “明觉,”相曜制止,“不得无礼。”


    明觉忿忿瞪了少年一眼,不甘缩了回去。


    阿琼沉默良久,终抿唇,眼神稍移,“这位郎君,还是另寻旁人吧。”


    殷姬一听,急切地还想说什么,相曜向前一步,挡在阿琼身前。


    碰上相曜疏离淡然的眼神,他口边的话,再说不出。


    良久,起身,深深拱手离去。


    背影笔直,嶙峋之下,如与天地为敌。


    渐渐远了,化作一抹若有若无的影子,阿琼望着,眼前依旧是他几分伤心、几分倔强的眼神,怎么也挥散不去。


    “施主可是后悔了?”


    阿琼收回眼神,看向圣僧,却被烫到般,稍稍下移,有些混乱地答:“没,没有,我,我本来也不想收徒的。”


    相曜眼中,是她稍垂的柔弱颈项,是蔓延至耳根、粉雪般的红晕。


    神色未动,眼神却克制地挪开。


    他与她的距离,甚至比寻常与信徒交谈时,都远得多。


    真正站在他身前,被他身上飘过来的檀香环绕,阿琼无法不去想那一日。


    无法不去想满目梵语经文下,他不断滴下的热汗,还有,身体相触时,那极度压抑却克制不出的微颤……


    相曜的指稍压着的那串佛珠,久久未动。


    开口时,眸光如一地平和,温暖包容。


    “施主莫怕,万事循心便可。”


    阿琼嗯了一声,轻轻点头。


    鬓边发丝贴过额稍,有些痒,阿琼克制着未动。


    清风拂过,余晖渐黯,她不知自己在等什么,只想久一些,再久一些。


    如草木仰望春雨盛阳。


    无论外界如何,无论多少苦难,起码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安宁虔诚。


    最后一支魂火也被收入囊袋,僧人来禀,相曜低声嘱托,阿琼在他看向她时,眉眼稍弯。


    “圣僧先回,我还需去见一人。”


    相曜闻言:“是往何处?”


    阿琼目光望向不远的那处酒楼。


    毗邻盼君楼,是从前达官贵人除盼君楼外,最爱的去处。


    缱梦寥寥几言,她尚且不知这座酒楼唤何名。


    相曜了然,“如此,贫僧可与施主同往。”


    阿琼歪头。


    相曜眸中不由含了些许笑意,“正巧也有人想在此处,见贫僧一面。”


    他身在前,她稍落后半步。


    并肩的距离比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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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时近许多,他的僧袍偶尔会挨过她的裙裾,很快离去,阿琼保持着这样的距离,眼里看着路,心神却被余光占据。


    金乌西沉,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长到街道尽头,在最遥远的地方,边缘相融。


    绚烂的霞光落满人间,拥抱环绕,瑰丽朦胧。


    仿佛那个即将到来、残忍的真相,也因此化作柔和的微雨,相伴缠绵。


    往日吵嚷热闹的酒楼今日空无一人,一前一后跨入,沿着西南角的楼梯向上,与圣僧分别。


    茶香弥漫,融着她熟悉的那缕熏香,增了几分清新之意。


    越靠近那扇门,便越浓。


    阿琼心如止水,手抬起,停了几息,将门一把推开。


    ……


    “孤还以为,圣僧不会赴约。”


    厢房内,殷莫一身墨金龙袍,看着推门而入的相曜,玩味勾唇。


    相曜双手合十,“参见陛下。”


    殷莫啧了一声,缓缓起身。


    如阴沉的巨龙翻身,眼神似豺狼,仿佛随时会扑出,狠狠撕咬猎物的喉咙。


    话语冷然幽沉,意味不明。


    “孤这一生,算起来成器些的儿子只有这么一个,可惜,心肠软了些。”


    “若孤能活得久些,倒也不着急。”


    然天不假年,他没有时间,也没有这个兴致去慢慢调教。


    还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来得干脆利落。


    牵起唇角,看着无悲无喜直视于他的僧人,高大的身躯负手而立,威压如山。


    “今日寻圣僧,便是请圣僧看在孤为人父的一番苦心上,带犬子殷姬前往昭煌寺,圆他一愿,亦是平孤余生之憾。”


    “不知圣僧,应孤否?”


    口中说着请求的话,眼神里,却透露着种冰冷扭曲的漠然,如身前站着的并非活物,而是一具任由他捏扁搓圆的砧板之肉。


    假模假样的话语,更增几分诡谲诳戾。


    相曜仿佛无知无觉,淡然念了句佛号,“陛下言重了。”


    “您的吩咐,昭煌寺自无不从。”


    殷莫笑了,后退两步,坐回榻上。


    “如此,甚好。”


    眼神讥诮,一扫而过,再不往相曜的方向看一眼。


    旁若无人开了手下酒坛泥封,半点忌讳也无,任由浓郁酒香盈室。


    殷莫身旁大监从侧面步出,以陛下品酒为由,请圣僧先行离开。


    绕身回来时,殷莫正单手拎着酒坛往口中灌,满满一坛,没几下就倒了个空。


    大监忙上前,跪在他身前,清理被酒打湿的大片衣襟。


    殷莫以手草草抹了把,单脚踩上榻,臂膀不羁地支在膝上。


    大监收拾完,新上了一坛酒,小心翼翼察言观色。


    “陛下怎这般给他面子,便是将整个昭煌寺加起来,也当不得陛下如此。”


    殷莫瞥他一眼,毫无预兆地抬腿,猛踹上大监的胸口。


    一声沉闷的巨响,大监后背狠狠撞上三四丈外的墙体,鲜血夹杂着内脏碎片从口中喷出。


    殷莫踩着他双腿在地上留下的印痕,慢条斯理到他面前,弯腰,勾唇桀笑:“孤本以为,你、我、相曜之间,活到最后的,会是你呢。”


    “真是可惜啊……”


    右手居高临下抬起他的下颌,力道几乎撕裂肌骨,声音低下去,“现在,你可知孤为何给他面子了?”


    在大监惊痛欲裂的血眸中,殷莫愉悦地笑出声,“就像现在,孤也会给你面子,好好地,答你的惑。”


    话音未落,手往旁一扭,清脆一声响,折断了颈骨。


    大监抽搐的身体软软塌了下去,瘫在地上,血静静漫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