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孤烟望蘅(十七)

作品:《天下当归(宫廷复仇)

    义姁抱着药箱,麻不溜秋地爬起,掀开车帘躬身钻了进去,寻了个侧边的位子坐了下来。


    萧衍也并未主动开口说话,只是端坐在原地。狭小的车厢内,弥漫着他身上淡淡的沉香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龙檀香。


    义姁一闻便知,他刚从建元帝处出来。


    这龙檀香乃西域特供,极其稀有罕见。本朝规制,唯有王室公侯方有资格享用。


    义姁先前在百草门时曾经闻过此香。她的师傅郑无空,也就是百草门门主,是战国扁鹊之后,出身医学大家,精通各类秘术疗法,十多年前先皇考在位时,他曾为东宫太子刘居治过病,获赐龙檀香。后来刘居起兵造反,他担心受其牵连祸及百草门,便将这龙檀香藏了起来。直至后来刘居被平,先皇考驾崩,新帝登基,朝中局势大变,才敢重新拿出这稀罕之香。


    如今崔皇后被夺权,软禁在椒房殿中。于崔家而言便是失去了后宫控制权。崔广定是火急火燎,煽动其党羽共同上书,逼迫建元帝复皇后之权。


    而中朝自创立初始,便是为了平衡外朝三公尤其是丞相的政治权利。作为中朝的中枢大司马大将军的萧衍,此时定会被皇帝所重用,来制衡崔家。


    如此种种,萧衍对其中的门道和真相定是了如指掌。如今她又发现了经文之事,便想从他口中套些话:“萧大人,长庆公主中毒一事...你觉得是皇后所为吗?”


    义姁此问,令萧衍微感意外。他饶有兴趣地睁开双眸,目光沉沉地落在她面上:“若非皇后所为,你如今还能平安坐在这里?如此结果,你还不满意?”


    义姁眉头微蹙,语气带着几分倔强:“此事本就不是我所为,何须他人为我顶罪。”


    “无论是你还是皇后,于陛下而言,不过一道圣旨的事。若是皇后,不过是褫夺凤印、幽居禁宫;若是你...”他眸光深邃,凝视着面前不服气的女子,一字一顿道:“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的语气加重了许多,义姁低头沉默了片刻,正欲回话,马车猛地一颠,似是撞上硬物。她抱着药箱,整个人猝不及防地侧身飞向了一旁。


    车帘外传来车夫惶恐的声音:“大人赎罪!方才路上有石,避让不及!”


    义姁磕头磕得生疼,她抬眼之际,才发现自己竟撞到了萧衍的肩头上,忙尴尬地坐直身子,却见萧衍手心正捏着一方面纱,这才发觉自己面前已一片空荡。她心中一紧,忙以手掩面,侧过身去。


    萧衍却也没说什么。这面纱是方才磕碰之际落下,他顺势抓住而已,便又抬手放到她身旁,微微错开眼神。


    义姁听到动静,这才探出一只手去,重新戴好面纱。


    “你先前戴面纱吗?”萧衍突然问道。其实他想问的是她脸上的红疹,但话出口却变了样。


    义姁轻轻摇头,随意应了句:“不过是普通的过敏罢了。”话及此,她忽然想起合欢殿中的柏木柴,又问:“萧大人可知未央宫中何处长有柏树?”


    又担心自己这个问题太过于突然,便又补充道:“近来太医署柏子仁紧缺,就想着就近找找。”


    “你这药倒是缺的巧。”萧衍抬起头,缓缓道:“据本官所知,宫中最为稀罕的便是柏树。你若当真要,不妨趁这出宫的功夫,在宫外寻寻。”


    “为何?”义姁险些说出在合欢殿所见,好在及时忍住。


    萧衍语气淡淡,娓娓道来:“陛下昔日有位宠爱的柳氏,不似寻常女子惜花弄草,唯偏爱柏树。陛下便命人在她宫中遍植柏树。”


    “那宫中别处呢?”


    萧衍摇头:“整个未央宫,唯柳氏之宫而已。”


    义姁脑海中忽然浮现柳昭仪抚琴之景,她瞬间明白昭阳殿后院那些光秃树桩的由来。原来她烧的不只是柏树,更是往昔错付的恩宠与情义。


    她未曾想到,看似柔弱的柳昭仪,竟有这般果决心性,即便那个人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可若宫中仅有合欢殿有柏树,那卷有毒的柏木经文又是谁的?柳昭仪恨皇帝负心,又为何要加害长庆公主?难道她当真是痛恨王婕妤争夺恩宠?


    见义姁低头缄默不语,萧衍率先打破沉默,语带调侃:“如何?可曾后悔那日在大殿之上拒了陛下?”


    “什么?”义姁蓦然抬首,思路被骤然打断,一时未及反应他所言何事。


    “若应了圣意,入了后宫成宠妃,金银珠玉唾手可得,何愁寻到不柏子仁?便是在宫中辟出圃,种满草药,怕也不是难事”


    义姁本以为萧衍这般年岁便位极人臣,见识应远超常人,却未料到他竟说出这般浅陋之语,一时难以分辨他是有意打趣,还是当真作此想。


    “后宫宠妃,表面风光无限,实则暗潮汹涌。且圣心难测,真心转瞬即逝,陛下的恩宠从不会长留给谁。与其被困深宫,与诸多女子共侍一夫,我倒宁愿与草药为伴。”


    听着这话,萧衍眸光微敛,眼底似有波澜暗生。“真心”二字于他而言,遥远且陌生。或许是久居官场,这身官服穿久了,身边之人从无提及此词。


    马车摇摇晃晃停在萧府门前。车夫恭敬吆喝了一声,义姁便随着萧衍下车,车夫旋即甩动马栓,驱马离去,唯留二人一高一低,立于萧府门前。


    这是义姁第一次站在萧府的大门前。府邸之宏大令她瞠目。绘有彩绘的双扇木制门厚重宽敞,微微敞开。正副门阙分立两侧,其上雕刻精美,引人注目。高大的门楼上,牌匾端正写着“萧府”二字。


    方才行经喧嚣市区,此刻此处却静谧非常。眼前府邸虽气势恢宏,却不似宫中宫殿那般奢华富丽,反倒透着一股古雅清寂之气。


    二人一前一后步入府邸。脚步踏在坚实平整的青砖之上,迎面是开阔庭院,两旁绿植环绕,草木清香扑鼻而来。唯一条青砖小径,蜿蜒向前,仿佛误入丛林深处。


    这般景致,与大司马大将军府邸应有的规制大不相同。义姁心中称奇,忍不住四下打量,忽见围墙之后,一颗柏树高大挺拔,枝叶繁茂,绿意盎然。


    因先前之事,她如今格外警觉,但凡见与柏树相关之物,便心生疑虑。可转念想到萧衍与王婕妤的关系,又暗自摇头,便将这念头压了下来。正思忖间,一佩刀黑衣男子大步而来。


    来人正是刑寂。


    他在萧衍身前站定,习惯性恭敬唤到:“大人”。目光忽触及后面的义姁,登时警惕,到嘴边的话又咽下。


    “但说无妨。”萧衍看出了他的戒备,直言道。


    “是。”刑寂应了一声,凑近要压低声音:“张常大人已至,正在书房等候。”


    萧衍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之色,旋即又恢复如常,似对此早有预料,神情凝重几分,而后大步离去。


    望着萧衍匆匆离去的身影,义姁一脸茫然,尚未回神,刑寂已上前,面无表情冷冷说道:“大人有事在身,随我去客房稍后。”


    *****


    萧衍推开门、踏入书房的时候,张常正坐在塌席上,几大壶饮尽的水壶摆在面前。见萧衍进来,他本想起身迎接,可连日兼程赶至长安已让他精疲力竭,刚撑着案桌试图站起,便一个踉跄,险些跌坐回去。


    “张兄,你我之间就别讲究了。”萧衍大步流星,径直坐到张常对面。瞧着他因日夜赶路而疲惫不堪的模样,心中已有计较,沉声道:“可是为了翠竹村之事?”


    “正是。”张常重重颔首,又继续道:“自药人上次在翠竹村现身后,我便派人暗中监视。岂料前日得知,那些被派去的兄弟皆已殒命。”


    “死了?”萧衍眉头紧蹙。


    “不错。”张常长叹一口气,“那些兄弟与我同生共死多年,实在可怜。昨日我亲自前往翠竹村,你猜怎么着,那些疫后活下来的村民也都尽数消失不见。”


    他稍作停顿,又补充道:“上次疫病虽已治愈,可损失惨重。郡中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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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库拨了银钱助他们重建,许多屋子都已修缮的差不多,按说不该是举村搬迁。”


    萧衍神色凝重:“只怕是有人按捺不住了。”


    张常点头称是,随即又急切问道:“瑜之,我先前所写的奏章究竟是怎样了?你可曾送入宫中?且不论疫后重建所需银钱,药人重现一事关乎重大,朝廷当真无所举动?”


    此前萧衍离开河东郡时,身为河东郡守的张常曾亲手书写奏章,详述疫病实情与药人重现之事,恳请朝廷关注,派人深入调查,助河东郡受灾百姓重建家园。此奏章是由萧衍亲自带回长安,并送入宫中。


    可至今已有数月过去,朝廷并无任何动静。


    萧衍沉思半晌,方才道:“奏折是我亲手送入天禄阁,当时陛下并不在,是中常侍石恭在场。只怕在陛下过目前,已有人动手了。”


    “石恭?”张常微微一怔,回忆道:“当年我察举科第之时,曾见过他一面。那时他尚未及中常侍,只是受诏负责察举选官。他虽为宦官,却也算公正。举荐过不少清贫有才的寒门子弟。”


    顿了顿,他语气带上几分疑惑:“应当不至于阻拦这等关乎民生的重要奏章吧。”


    “张兄离京赴任已有数年,不知朝中局势变幻,”萧衍起身,往炭火盆里添了些柴火,继续道:“近年来陛下为制衡崔家,越发重用宦官。以石恭为首的宦官势力越发壮大,当年受他恩惠的寒门子弟,不少也与之结党。”


    “竟是这样,没想到我离京数载,已发生了这么多事。”张常忍不住感叹,神情凝重地沉默良久,又问道:“那陛下如今重用石恭,又待你如何?你一直辅佐陛下,若没有你,他早成了同废帝刘诃一样的傀儡。”


    萧衍拨弄了几下炭火盆中的炭火,起身,嘴角淡淡一晒,摊开双手:“尚可,还活着。”


    他坐回塌席上,心中明白,陛下表面虽待他如旧,但内心早已对他有了防备。


    张常与萧衍是多年至交,除了贴身侍卫刑寂,是唯一知晓萧衍身体状况的人。他此番来,除了告知翠竹村之事,更重要是探望萧衍的身子。


    “瑜之。你我身在朝堂,深知有些事情非你我所能掌控,尽力便好。你自己的身体才是重中之重。”


    萧衍淡淡一晒:“残躯一副罢了,如今能得一医女相助,让我这残年不至于太过痛苦,已是莫大幸运。”


    “哦?当真有这样的女子?”张常面露震惊,心中也替他欣喜,思索下提议道:“既如此,瑜之不妨将她留在身边,你这府邸也不至于如此冷清。”


    萧衍轻笑着摇了摇头,轻缀了一口杯中茶水:“我对她并无此意。况且她不同于寻常女子,是个有志向的人,何苦让我这残躯耽误了她。能得她医术相助,我已十分感念。”


    他放下水杯,看向对面的张常,打趣道:“倒是张兄比我年长,至今还无妻儿子女,倒是让瑜之着急。”


    张常长萧衍几岁,生的端庄板正,一脸的清正廉洁之态,就外貌而言,是朝中许多老臣心中的佳婿良选。况且他年少受察举为官,品行才能都是一流,若又能早早娶一朝中贵女为妻,定能平步青云,官运通达。


    可如今他已近而立之年,为官数载,至今也仍孤身一人。当年与张常同批的察举之子,大多早已官运亨通,娶妻生子,尽享天伦之乐。


    谈及婚娶成家之事,张常倒是豁达:“我在河东郡,上门说亲的人倒是不少。我虽远离长安,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地方官,但为官任职,总无法脱离朝堂纷争。就像我此番来长安,也并非一路顺遂。我既无法苟且安逸,又不能保证所处之地绝对安全,若娶妻生子,只怕会给家人招来灾祸,倒不如孤身一人。”


    萧衍望着张常疲惫不堪的面容,忽瞥见他凌乱的衣襟之下几处不易察觉的刀伤,仿佛看见那个在刀光剑影中策马奔赴长安的身影。


    他沉声道:“张兄放心,翠竹村一事我会亲自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