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从一道缝隙看黄昏(乐迷视角)

作品:《明日回信

    当上人民教师快满一个月了,但段雪晨还是没能适应自己的新身份。


    每天起得比鸡早,晚上还得坐班晚自习,教的又是数学这种主科,课时多,交上来的作业堆积如山,日子过得比亲自上学还苦。


    她读书时本来也不是什么乖学生,毕业时随便参加了个教招考试,没想到竟考上了,也就误打误撞当上了老师。结果多年寒窗苦读换来了继续寒窗苦读,她悔不当初。


    早操时间,段雪晨看着那群同样没睡够的小兔崽子们,一边打呵欠一边想,看来自己是真入错行了。


    今年八月末,她来到市二十三中学报到入职。这是一所位于郊区的公立初中,设立时间不算长,生源基本都来自周边乡镇,包括本地孩子及外来务工人员子女。因为学校尚新,硬件设施还不错,不过学风一般,成绩一般,师资也一般,而段雪晨自认给这个一般的师资又注了点水。


    她早晨起不来太早,只能匆匆去食堂打包了包子豆浆。现在趁着早操时间,她一边慢悠悠地走上教学楼,一边享用今天的早餐。


    走到最后一个楼梯拐角时,有个身影突然出现,差点就撞上了她。她顿时一个慌乱,生怕是年级组长在巡楼,满嘴的包子险些噎着了。她紧张地与那个人对视,那个人也紧张地看着她,一时分不清谁才是被抓包的学生。


    缓过了那阵,段雪晨看清了面前是个怯生生的小女孩,于是松了口气。又暗骂自己没出息,现在自己可是光荣的人民教师了,怎么还动不动就怕被抓呢。


    “老师好。”那女孩礼貌地先向段雪晨问了好。


    “唔。”段雪晨嘴里塞满了,只能含糊应了一声,故作稳重地朝那女孩点了点头。


    女孩下楼去了。段雪晨认得她,虽然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在这层楼打过几次照面。


    那女孩看着十三四岁,正是抽条的年纪,身材虽然瘦弱,个子倒是不矮,远看像一根竹竿儿。那身校服已经穿旧了,套在身上松松垮垮的,走路时总是低着头,整个人看起来朴素、安静、怯弱。


    在二十三中里,这样的孩子并不少。


    段雪晨所教的学生们,大多都是城市“低端人口”的后代。


    中午时,6班班主任冯老师来找段雪晨,说自己明天上午请了假,让她帮忙代上一节课。段雪晨心里虽然不大情愿,但毕竟是个初来乍到的新人,也拉不下脸来拒绝人家老教师,便答应了。


    第二天早上她来到初二6班代课,在讲台上看到了那个昨天在楼梯间里差点撞上她的女孩,不由得就多留意了她一下。


    女孩坐在倒数第二排,在段雪晨讲解例题时一直盯着黑板,看似认真,但段雪晨知道她其实在走神。不过比起那些直接在课堂上睡觉的、讲小话的、看课外书的,她已经算乖了。


    讲课中途照例要停下来强调一下纪律,下面的学生们暂时消停了一会儿。段雪晨接着讲到下一个例题,给出答案之前先向全班提问,无人举手。


    于是她下意识就点到了那个女孩——全班唯一与自己有过交集的学生。那女孩有些畏缩地站了起来,表情茫然中带着一点窘迫。


    段雪晨问:“你觉得答案应该选哪一个?”


    她不太确定地小声答道:“A吧。”


    这时后排的几个男生发出了低笑,其中一个还用不怀好意地语气重复:“A呗!”


    于是那几个男生笑得更大声了,还带动了周围更多的人发出窃笑和私语。那女孩没有什么反应,好像对这一切早已习惯。


    “安静!”段雪晨提高音量道,制止了这阵突然的嬉笑。她当然听得出来刚才的那句“A呗”是什么居心,初中男生的低俗和猥琐她在这一个月里早有见识。


    她让那女孩坐下了,转身在黑板上一步步推导出答案,正确选项应该是C。


    下课铃响了,段雪晨如同刑满释放,抱着教案本就溜。离开教室前她又朝那女孩望了一眼,见她一个人默默地俯趴到了桌面上。


    这天下午上完最后一节课,段雪晨留在办公室里苦哈哈地加班批改作业。批了半天,肚子饿得咕噜乱叫,她思来想去还是身体重要,把笔一撂就冲去食堂。


    出了办公室,快走到6班门口时,她看见前面有几个男生正嬉笑着扬长而去,一个女生蹲在地上捡书本。那背影看着有些眼熟,段雪晨认出来了——又是她啊。


    她走到女孩面前,蹲下来帮她一起捡书,看到书的封皮上还被写上了一些侮辱性的词汇。


    女孩见面前突然多出来两只手,有些惊讶地转头一看,道:“老师好。”


    “是他们刚才干的吗?”段雪晨把捡起的书递给她。


    女孩把书本都抱在怀里,站了起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低着头对她说:“谢谢老师,老师再见。”然后转身就钻进了教室里。


    连跟老师告状都不会吗?


    段雪晨便也不再多管了,吃饭要紧。


    又过几天,国庆长假就要到了,别说是那些半大的小兔崽子们,就连各位老师也是格外兴奋,课间在办公室里聊起了假期的计划。


    这时有学生在门口报告了一声,想要进来。段雪晨往那边一看,又是那个女孩。女孩也看到了她,然后走到冯老师的办公桌旁,看样子是来补交一张卷子的,交完就默默出去了。


    段雪晨伸长了脖子瞥过去,从试卷上终于知道了那女孩的名字——宋小苇。


    她心里还记着前两天的事,便说:“冯老师,刚才那女生叫宋小苇是吧。我前两天在6班上课还点了她起来回答问题,感觉挺胆小的一个女生。”


    冯老师说:“是挺胆小的,不怎么爱说话,人也不大机灵。这不,这卷子之前就说了要今早交,她还给记错时间了,现在才补过来。”


    段雪晨试探地说:“她在班里是不是经常被欺负啊?我感觉好些同学都对她挺不客气的,就后排那几个男生,特别是戴眼镜那个,她一说话就笑话她。”


    “欺负也算不上,就同学之间开玩笑呗。之前开班会时我也说过他们了,这个年纪的男生就是比较皮,平时注意点分寸,别过界就行了。”


    段雪晨想起那天傍晚在走廊上看到的一幕:“可不止是开玩笑了,之前我还碰到他们扔她的书本呢。就她刚交过来的那张卷子,说不定都是……”


    冯老师打断她:“那不就是学生之间打打闹闹吗?你到每个班里去问问,大半都这么玩儿过,也没必要拔到校园霸凌的高度吧?”


    这话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段雪晨说:“我又没说是校园霸凌。”


    气氛变得有点僵了,旁边的罗老师连忙出来打圆场:“小段,你还年轻,没当过班主任,冯老师经验比你丰富多了。班里的事情要是都得事无巨细地去管,哪儿还有精力干别的呀?班级纪律大体上过得去就行了。”


    冯老师也说:“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总有一股心气,凡事都要把是非曲直讲个清楚,想着去主持正义。但咱们学校的学生是个什么情况你了解不?能说的都说了,确实也不管用。要叫家长吧,家长的素质没准还更差,要么就是为了挣口饭吃到处奔波,有多少功夫来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段雪晨没吭声,冯老师又道:“说句实话,咱们学校的学生能上高中的都不多,别管将来是去读职高还是去打工,把他们平平安安送走就行。有精力还不如多关心那几个好苗子,每届能多带出几个考上重点的就算大功德了。”


    这番话琢磨着好像也挺有道理,但段雪晨还是很难发自内心地认同,又不知道能怎样反驳,便只好说:“好吧。”


    在这里教书久了,老教师们也摸索出了一套相应的为师之道。听起来不是那么高尚,但或许是最适合这所学校、这些学生的。


    段雪晨知道自己大概率改变不了什么,何况她本身也不是个多么高尚的人。她只是更加确定,自己确实入错行了。


    那个宋小苇显然并不是个好苗子,不值得老师更多的关注,挨了欺负也闷不吭声,是个挺合格的受气包。反正调皮的男生们总要找个软柿子来捏,捏到一个连跟老师告状都不会的,也算是给老师省去麻烦了。


    哪儿管得了那么多啊,还是想想怎么早点批改完那堆作业,好欢度国庆吧。


    段雪晨只能这么开解自己。


    这天晚自习结束后,段雪晨路过6班时没忍住又往里瞧了几眼,果然看见宋小苇正独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都这个点了,怎么也不回家或者回宿舍?她学习这么勤奋吗,没有朋友吗?


    可能是一瞬间的鬼使神差,段雪晨突然叫了她一声:“宋小苇。”


    宋小苇闻声转过头来,见是她在叫自己,表情有些困惑。段雪晨又说:“你过来一下。”


    宋小苇听话地从教室里出来,低着头说了一句:“老师好。”


    段雪晨跟她几次交集,好像听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外班的老师突然找上自己,宋小苇看着有点忐忑,像是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


    段雪晨到了这时才感觉自己冲动了,把人家叫过来到底要干什么呢?她抓了抓头发,最后问出一句:“你吃夜宵吗?”


    宋小苇这下是真有点懵了,愣愣地摇了摇头。


    话都说到这儿了,段雪晨只得硬着头皮道:“吃嘛,我请你。”


    然后再不废话,直接拉着宋小苇一起下了楼,往食堂的方向走去。


    这个点的食堂人还不少。初中生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挨到下晚自习时肚子多半都饿了,家里有点条件的都会让孩子再加一餐。


    段雪晨刷饭卡买了两碗馄饨,端过来给了宋小苇一碗。宋小苇小声说:“谢谢老师。”


    段雪晨用勺子搅拌馄饨散热,说:“先晾晾,这会儿还烫呢。”又问:“你是内宿生吗,还是走读的?”


    “内宿的。”


    “那行,十一点才熄灯,早着呢。”


    “嗯。”


    宋小苇还是不懂段雪晨为什么要突然请自己吃夜宵,心里其实很好奇,也有点不安,但并没有问什么。


    段雪晨发现了,她好像就是这么个孩子,沉默、怯懦、逆来顺受,永远被动地接受着无论好坏的一切,因而显得有些麻木。


    馄饨凉了一点了,段雪晨舀了一个送进嘴里,问:“我听冯老师说那张卷子是今早要交,你怎么下午才交上?”


    宋小苇抿了口汤,说:“我之前弄丢了,又写了一张。”


    “是自己弄丢的吗?”段雪晨问,“还是被别人弄丢的?”


    宋小苇又沉默了,而段雪晨已经明白了她的答案,又问:“是上课起哄的那几个吗?还有那天丢你的书,在上面乱写字的?”


    宋小苇还是低头不说话,这让段雪晨有点焦躁。自己都来给她主持公道了,她怎么还是屁都不放一个呢?


    她只得又苦口婆心道:“你在班里受了同学欺负要主动跟老师说啊,天天就这么忍着,他们怎么会改好呢?”


    宋小苇又喝了口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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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终于说:“是。”


    段雪晨好奇地问:“那你都不生气吗?”


    宋小苇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他们这样欺负你,你就不想打回去,把书砸在他们头上,把他们的卷子也撕掉吗?”


    宋小苇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这些选项好像真的不存在于她的脑袋里。


    这下段雪晨更搞不懂了,一个人怎么会连愤怒这种本能的情绪都没有呢?


    “你今年十三岁是吧?”她问。


    宋小苇点了点头。


    “才这么小,又刚刚进入叛逆期,不都是最能闹腾的时候吗?别说打架了,你这个年纪连杀了人都不用坐牢,鬼见了都得让三分,怎么就甘愿受委屈呢?”


    宋小苇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对她说话,感觉还挺有趣,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下。


    段雪晨看着又心软了,道:“赶紧吃吧,吃完了早点回宿舍洗漱休息。”


    两个人吃完了馄饨,段雪晨也想消消食,便送宋小苇回宿舍,一路上顺便问了点她家里的情况,得知她是跟着妈妈从老家来到这边的,妈妈住在附近的镇上,一个人打工养她。


    段雪晨光听她寥寥几句也能猜到,这母女俩的日子定然是过得很不容易的。她的恻隐之心又动了,刚好回女生宿舍要先经过教工宿舍楼,她便对宋小苇说:“你跟我上去,我拿点东西给你。”


    因为学校远离市区,上班又早下班还晚,段雪晨和多数老师平时都住学校里,周末才回家。她领着宋小苇进到自己的小单间里,找塑料袋装了几样零食,又从抽屉里摸出一个mp3,一并递给她:“喏,拿着吧,回去跟同学分着吃。”


    “谢谢老师。”宋小苇说。她看着手里那个红色的mp3,她见过这东西,住对床那个家境比较好的舍友就有一个,应该挺贵重的。


    “这个……”她欲言又止,觉得自己不能收下。


    “拿着吧。”段雪晨说,“我现在都用手机听歌了,也不太用得上它了。刚好马上就放假,你拿回家听着玩吧。”


    回到宿舍,宋小苇在熄灯后偷偷摸摸地在被窝里打开了mp3,上面就那几个按键,也不难操作。她戴上耳机,开始听第一首歌。


    前奏刚一响起她就立刻把耳机摘了出来,怎么这么吵?真是吓着人了!


    她把音量调低了一点,重新戴上耳机,然后发现不只是音量的问题,是这首歌本身就十分吵闹。


    旋律霸道地闯进她的耳朵,令她感到一股震撼,一首歌里竟然能装下这么激烈的感情,听得她的心脏突突地跳,血液也有些发热。


    耳机里的女声在唱——


    最后一次,听见神父宣告我有罪


    落日还早,行刑前我已决意逃跑


    是谁听惯了求饶


    是谁曾反复祷告


    血色翻涌,终见到隐藏太久的刀


    卑劣的十字架就此破碎


    怒海之下应该埋葬着谁


    最后一刀,休想要看见我的忏悔


    她在被窝里屏息听完,觉得意犹未尽,便又倒回去重新播放一次。mp3只有一个小小的屏幕,显示歌名叫《怒海!》。她看不到歌词,不能很清楚地知道歌词在讲什么,只反复听见什么“血”、什么“刀”,这难道是一首讲述杀人的歌吗?


    她用本能去感知,歌里塞满的是一种她已经缺失很久的情绪,是愤怒。


    宋小苇反复地听这首歌,越听越没有困意。直到宿管员来第二轮巡楼,实在该睡觉了,她才摘下耳机,关掉了mp3。


    虽然今天被讨厌的男生撕掉了卷子,但还是有一些好事发生。听到了好听的歌,吃到了好吃的馄饨,还结识了那么好的段老师。


    她闭上眼睛,难得笑着睡去了。


    第二天是长假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下午放学前班主任反复跟大家强调假期安全问题。宋小苇不太认真地听着,心里感到沮丧和不安——又要回去了。其实她更愿意住在宿舍里,这对她来说是个更有安全感的地方。


    可是这个月的生活费已经用完了,不可能不回去。


    放了学,她回宿舍收拾了点东西,带上了段老师给的mp3。出校门后坐四十分钟的公交回镇上,从街头走到街尾,来到一片独栋自建房前,七拐八拐地走到深处,找到了母亲租住的那栋。


    她掏出钥匙打开门,一楼的客厅此时没有开灯,里面一片黑暗。因为自建房之间楼距太近,采光很差,白天室内也需要开灯,而现在已经是傍晚了。


    这栋楼的一楼是公共客厅,二楼是房东在住,三楼和四楼都分成了单间出租,母亲租住在四楼。


    宋小苇走上楼梯,路过三楼时加快了脚步,来到四楼最里面那个房间门口,打开房门,钻了进去,然后立刻把门锁紧。


    母亲不在。宋小苇原本有点想念她,此时却又感觉松了口气。


    屋里摆了两张床,中间隔着一道帘子,就算是分隔成两个房间了。平时她住校,帘子就被束了起来。这时她放下背包,把帘子又放下来,坐到了属于自己的那张小床上。


    床紧挨着窗边,她侧过头,可以从窗户和隔壁楼的缝隙间看到一片窄窄的夕阳。


    没有开灯的室内,因为这点漏进来的夕阳而有了微弱的光亮。每当宋小苇待在这个阴暗而逼仄的房间里,为数不多的慰藉便都从这条漏光的缝隙里得来。


    她从口袋里掏出mp3,戴上耳机,在这座繁华的城市的最边缘处,听起了自己喜欢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