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回去时，李映正在他寝殿中抄家禽家畜的养殖手册。


    见扶苏回来了，李映忙抽空偷懒：“我想到了一件事，博士啊，你那个博士老师，大公子，我忽然想到了传说中的你那位博士老师。”


    扶苏脸上满满的笑容登时维持不住了，他无语道：“淳于越……我真的不明白，史书上我就被记了那几个字，淳于越更没几个字，我跟他没有一丁点儿交集，这个师生关系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发散的？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不可思议的何止这一件事，等我给你举个例子，譬如你被儒家教的脑子都傻了，这个就和你有个儒家的老师结合起来了。哎，不对，淳于越确定是儒家的吗？不过他是齐国的，齐鲁齐鲁，他八成真是。还有一个，你支持分封制，拜托，你是大公子，那会儿你是最可能继承秦始皇皇位的人，你为什么要支持分封制？觉得将来当皇帝独揽大权太爽了，非要给自己找点刺激？”李映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我要采访你一下，大公子，头一次听到这些说法时，你是个什么感受？”


    扶苏淡定道：“差点被气活。”


    李映接着胡说八道：“大公子，你得学会反思自己啊，谁让你为儒生们求情了咧。”


    其实他是为了他爹的江山稳固，但扶苏懒得说，他支着下巴很没诚意地跟李映演戏：“在反思了。”


    李映笑得前仰后合，最后直接在地上滚作一团。


    扶苏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道：“这些都是你们后世人传的，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李映抱着笑疼的肚子想了想，道：“我又没传，而且我脸皮厚。”


    扶苏：“……”


    扶苏再次纠结道：“我还是想问，这些都有什么依据吗？”


    李映坐起来掰着手指头数道：“要想找依据嘛，肯定还是有的，比如说，第一，你和淳于越都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中被提到了，第二，你和淳于越还都说了让秦始皇不高兴的话，这多么的一脉相承，一看就是师生唠。”


    扶苏真诚地问道：“你上辈子是学新闻的吗？”


    这是什么新闻学的魅力时刻啊，让人叹为观止。


    李映笑嘻嘻道：“还没完还没完，听我说。”


    “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李映重复了一遍，问道，“你这难道不是在为儒生们求情吗？”


    扶苏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我知道了，你上辈子语文肯定没怎么及格过，阅读理解肯定是零分。”


    气氛太轻松，李映有些忘乎所以了，他不过脑子地又道：“还有你接到诏书，说自杀就自杀……”


    扶苏突然打断他：“我应该带三十万大军杀回去，是吗？”


    “是啊是啊，得多蠢的人才会手里有三十万大军还自杀。”李映耸耸肩，“上帝视角嘛，什么都不用考虑……”


    扶苏的脸色变得不大好看，李映终于迟钝地注意到了，他好像刺到了扶苏的痛处。


    李映小声道：“说着玩的，大公子，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别难过。”


    先不说大秦的律法如何，只说那三十万大军，他们从来不是扶苏的，也不是蒙恬的，他们只听命于一人，那就是大秦的皇帝。


    当时嬴政已死，赵高和李斯这两个近臣立意合谋篡改遗旨，他们伪造了赐死扶苏的诏书，伪造了让胡亥继位的诏书，然后他们在假诏书上盖了真的玺印。


    死人不能说话，无论嬴政真正的临终遗旨是什么，这两份盖了玺印的诏书那时候就是真的了。


    扶苏接到了一个真正的诏书，为人子，他的父亲命他去死，为人臣，他的君上命他去死，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赵高和李斯作为嬴政的近臣，深谙他们父子间的矛盾，于是他们在诏书中以嬴政的口吻，斥责扶苏不立寸功，对上诽谤，觊觎储位，怨怼君上，并且斥他为人子不孝。


    扶苏的确多次上书直谏父亲，他虽监军，也自认没立下什么功劳，没有为大秦裂土开疆。


    可扶苏的确从没有因为父亲不立储而怨怼他，他对父亲的孝心更是从未变过。


    但父亲或许生气了，他对扶苏的耐心已经被磨光了，他不想再让扶苏碍他的眼了。


    这些就是扶苏能接收到的全部信息，那个时候，他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扶苏摇摇头，道：“抱歉，我不是在对你发脾气。”


    “若不是我屡屡顶撞阿父，得以追随他左右，也不会给这些小人可乘之机了。”扶苏颓丧道，“说到底，还是我的错。”


    扶苏并不是在为自己的死生气，他是为了父亲，为了大秦。


    若胡亥能将父亲的帝国传承下去，扶苏死便死了，他绝无怨言。


    李映不赞同扶苏，他皱着眉头道：“大公子，你说的不对。”


    “大公子，矫诏一事，你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受害者有罪论是错的。”李映道，“胡亥不是东西，赵高不是东西，李斯不做人，是他们合演了沙丘矫诏的这场阴谋，他们对始皇帝不忠。你只是被他们加害的人，你不该自责，你该骂他们这□□佞之徒才对！”


    扶苏仍然摇头，他道：“多谢你为我说话。”


    李映见状，又道：“大公子，你听我说，你自责是……”


    扶苏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他声音很轻：“过去的事，再说无益。”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扶苏沉声道，“吃一堑，长一智。我受了一次教训，自然知道该警惕哪些人哪些事了。”


    李映连连点头：“没错，大公子，咱们就要这个态度！”


    扶苏面色如常地笑了笑，道：“时候不早了，你也去睡觉吧，剩下的明日再抄。”


    “行。”李映应道，临走前他不放心地又说了一遍，“大公子，你别胡思乱想了，睡一觉明天还得上学呢。”


    这话说得好像扶苏真是个小孩儿，虽然他的外表的确是个孩子，但其实以他们两个人的年纪算来，李映才应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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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


    就像扶苏同父亲解释的那般，他并不是一个心软的人。


    被迫跟李映相处了这些日子，扶苏其实一直没怎么把这个实习生放在眼里，不过拿他当一个更加智能的移动AI来对话罢了，所以扶苏并不介意在他面前显露出许多真正的情绪。


    这会儿听了这些话，扶苏不由生出几分感慨。


    李映生前所在的时代实在是太好了，才养成了他这样的性情，又傻又天真，还同情心泛滥，共情能力更是强到离谱。


    行吧，按年龄算是老祖宗的扶苏想，以后他也得对这个后辈好些。


    李映在扶苏慈爱的目光中关上门，他不明所以一头雾水，扶苏这是……脑子坏了？


    屋里的扶苏使劲揉了几遍脸，默念着多思无益，想让自己尽快睡着。


    然而，他的努力终究只是徒劳。


    扶苏瞪大双眼望着床帐，他清楚明白的知道，不管再重来几百遍几千遍，大秦曾经的确……亡了。


    这是不能更改的事实。


    ……


    次日晨起时，扶苏两眼无神，眼下肉眼可见的一片青色。


    李映叹气道：“大公子，你还是胡思乱想了啊。”


    没睡够的扶苏精神很不好，这副小孩子的身体不大能撑得住，他连声音都提不起劲来：“去给我煮个鸡蛋。”


    李映道：“鸡蛋好像是消肿的。”


    旁边还有别的寺人在，忙接着李映的话道：“小人这就令人去煮，请大公子稍候。”


    扶苏微一点头，那人就忙不迭退下了，还不忘得意地瞧了李映一眼。


    李映：“……”我真没有跟你们争宠的意思。


    李映的心声无人听见，扶苏吃了饭，用鸡蛋和热帕子敷了眼睛，好歹看着精神了些。


    芈青是四个人中头一个到的，他是个看着很文雅的少年，和刻板印象中的秦人截然不同。


    扶苏请他坐下，芈青谢过落座后，先开启了话题：“大公子，我昨日读了韩先生的一篇文章，不知大公子可读过？”


    扶苏与芈青并不相熟，能不冷场又不敏感的话题也就是学习了，正巧韩非又是扶苏昨日表现出来喜欢的先生，不得不说，芈青这个话头开启的很不错。


    扶苏微笑着看向他：“是哪一篇文章？”


    就着韩非的文章这个话题，两个人一直聊到了蒙华和王离来，他们两个并没有约好，只是半路遇上了，跟他们前后脚到的是李由。


    虽然只慢了一步，但李由发现自己竟然是最后到的那一个时，还是大感懊悔，并且暗下决心明日得早起两刻钟，可不能再迟到了。


    但很快，扶苏的话就化解了李由关于迟到的担心，他开始担心另一件事了。


    关于陪读们要被迫离家住校的事，扶苏当然不能说是他爹独断专行，他直接将此事揽在了自己身上。


    扶苏眨着无辜的眼睛道：“每日这样跑实在太累了，我启奏了阿父，请你们住下，阿父已经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