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坐直身子，他露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但不只是因为扶苏的回答，更是因为扶苏的果断。


    扶苏似乎并没有经过思考，这个回答是一个下意识的反应。


    而这样的下意识，最能反应一个人的真实想法。


    身为父亲，嬴政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们兄友弟恭。


    身为君王，嬴政希望看到自己的继承人杀伐决断。


    两者取其一，嬴政选择后者。


    这次，他拍拍扶苏的肩膀，面色肃然，只说了一个字：“好。”


    “但是……”扶苏很快又道，“阿父，我想，我们不要先预设坏的事情。”


    嬴政的手尚未收回来，听闻此话，他顺手将扶苏往自己身边带了带，让长子靠在他身上。


    “你说。”嬴政温声道。


    扶苏慢慢道：“阿父，我并不赞同人性本善，但我也不赞同人性本恶。我认为，一个人将来成长为何种性情，来自于他从小接受的教导。”


    嬴政明白了长子的意思：“此话确实有些道理，不过……”说到这里，他停了停。


    扶苏问道：“阿父，可是有什么不妥？”


    嬴政点点他的额头，笑道：“还说你不是心肠软，依寡人看，再没有比你心肠更软的了。”


    连兄弟们的前程他都替他们打算好了，还敢说那句狠话，以嬴政的看法，长子不过是只有个口头功夫罢了。


    能怎么办呢？嬴政想，还得寡人多为他费心啊。


    扶苏一脸茫然：“……”


    不是啊，爹，我刚放完狠话！


    而且，我这是纯理性的思考，你不要这么感性啊！


    但嬴政的长子滤镜显然超出了扶苏的想象，他揉一揉扶苏的头，笑道：“不慌，有阿父教你。”


    扶苏想解释的欲望顿时消失殆尽，他乖巧点头：“请阿父教我。”


    ……


    嬴政是个很说话算数的父亲，因为之前答应扶苏过年时陪他出宫去玩，趁着新年假期，他拎着扶苏上了马车。


    “想去哪里玩？”嬴政问还有点懵的扶苏。


    这会儿过年不像两千年后，街上人挤人人挨人，热闹非常，与之相反的是，现在过年时分，街上人烟稀少，除了走亲戚串门子的，肉眼可见的冷落。


    扶苏眨眨眼，道：“要不……阿父，我们去瞧瞧韩先生？”


    嬴政低头看他。


    扶苏领会了父亲的意思，他抓抓头发：“那……”


    “不如去李斯家。”嬴政道。


    扶苏：“啊？”


    嬴政已经在吩咐车夫转弯了，这次露出一脸无语表情的是扶苏。


    扶苏嘟囔道：“还不如去找蒙华。”


    嬴政听见这话，点头赞同：“去过李斯家，再去蒙华家。”


    扶苏：“……”


    大过年的，领导上门，扶苏想象不出比这个更可怕的事了。


    祸害李斯就算了，怎么还要去祸害蒙恬和蒙毅！


    但嬴政显然不认为他亲临臣子家中是多么令人惶恐的事，而李斯……他就是喜忧参半了。


    喜的是，大王驾临，是天大的荣幸，李斯都能想到过完年回到朝中，见到同僚时，他会有多么的昂首挺胸了。


    忧则是，唯恐哪里不顺大王心意，惹得大王不悦，那荣幸恐怕就要成为不幸了。


    大王驾临，李斯率家人相迎，嬴政先下了马车，然后转身将扶苏抱下车来。


    扶苏懊恼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短腿，然后他就顾不上想别的事了。


    李斯夫人身边有一个着粉色衣裳的姑娘，在扶苏低头的瞬间，她乌黑的头发径直撞入扶苏眼中，让扶苏登时愣住了。


    嬴政免了众人的礼，道：“年下无事，寡人带大公子出宫玩玩。”


    李斯闻弦歌而知雅意，恭敬道：“臣家中几个孩子，略读过些文章，大公子不嫌弃，他们愿陪大公子玩耍。”


    嬴政笑着拍拍扶苏，道：“李由你熟，去跟他玩罢。”


    扶苏从粉衣姑娘身上移开视线，应了一声：“是，阿父。”


    李斯顺势请秦国最尊贵的父子进府中去，扶苏这才被父亲放下来，并且被允许去和李由他们一块走。


    李斯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李由的弟弟妹妹都听兄长提起过大公子，如今头一次见真人，不免忍不住多瞧他几眼。


    李由怕扶苏觉得他们失礼，提醒道：“你们别盯着大公子看。”转头他又向扶苏解释，“大公子见谅。小弟小妹听闻我在宫中跟随大公子做人工孵蛋的试验，他们也求了母亲，拿着大公子给的方法，在家中自己试着做，年前已经孵化成功了。大王往民间推行此法，人人都知道是大公子率先试验人工孵蛋的，无人不赞颂，小弟小妹们自然也对大公子好奇了些。”


    “无妨。”扶苏先表示自己并不在意，随即向他们笑道，“那你们很厉害呀，我跟你们大兄，还有另外三个人，我们做了两次才算成功。事实上，我只做了一次，第二次是他们四个人做的，我没有怎么参与，这个功劳，全是你们大兄和另外三个人的。”


    年前的第二次人工孵蛋，扶苏因病缺席了几日，的确不算全程参与。


    李由笑道：“没有大公子的指导，我们什么都做不成，大公子当居首功。而且，大王下旨就是这么说的，大公子千万不要谦虚了。”


    年前战事正激烈时，人工孵蛋的最佳温度和湿度被试验了出来。嬴政忙碌中也没忘记让蒙毅印册子纠正，然后再下发各县。


    之后，嬴政发明旨嘉奖了扶苏和他的四个伴读，并将赏赐送回了他们家中，这四个尚未入朝的小子很是给家族长了脸，让他们父祖的同僚艳羡不已。


    扶苏便笑道：“再谦虚下去倒显得我骄傲了，看来我非得认下这个功劳不可。”


    众人闻言不由都笑了，气氛被活跃起来，李由趁势将自己弟弟妹妹们都介绍给扶苏。


    李斯的儿女中最出息的是李由，扶苏对他记忆深刻，其他的有些扶苏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但轮到粉色衣裳的姑娘时，不必李由说，扶苏心中已经默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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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名字。


    时兰。


    上辈子，她是扶苏的妻子。


    在两千多年前的封建王朝，爱情这个名词是不存在的。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封建社会男人，扶苏也很难分辨自己对于妻子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样的。


    但即便没有爱情，他们也是少年夫妻，他们曾经有过相濡以沫和患难与共的时光，他们曾经有过两个玉雪可爱的孩子。


    可是最后，扶苏连累她被胡亥杀死了。


    扶苏对她，有着深深的深深愧疚。


    他曾经试图探究过她的去处，在地府一百多年后，扶苏才辗转知晓，在死后没多久，她就循机去投胎了，她不想留下，或许是不愿面对她的丈夫，也或许是她不想见到她的父亲，扶苏无从得知。


    即便是在走神的状态下，扶苏也将从李家大门到正厅的这段路应付了过去，他并不想让人认为他对时兰有特别的关注。


    嬴政在主位落座，扶苏本想坐在下首，但还是被父亲一招手，去到他身边坐下了。


    即便是早知大王偏爱大公子的李斯和李由，见到这样明晃晃的偏爱，仍旧还是会惊奇不已，更遑论其他李家人了。


    ——可能还是有点不习惯秦王会是个慈父吧？


    嬴政不是一个经常会和朝臣们聊点家常话的大王，当他坐下下意识想同李斯说政事后，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今天，嬴政不是过来跟臣子聊政事的，他是带着儿子出来玩的。


    嬴政：“……”


    不得不说，这个问题，它难住秦王陛下了。


    家常话……怎么聊？


    好在，嬴政有个善解人意的长子，扶苏及时察觉了父亲的尴尬，率先开口道：“李廷尉，这个点心我没有见过，是你们家庖厨做的吗？”


    李斯看了一眼，回道：“是内人所做。”


    扶苏拿起点心尝了一口，随即笑着赞道：“好吃，李夫人手真巧。”


    李夫人笑道：“大公子过奖，这点心不难做，妾身待会儿写下来，送给大公子。”


    扶苏笑道：“那就多谢夫人了。”他又拿起一块点心递给父亲，“阿父也吃，很好吃的。”


    嬴政对这些甜腻腻的点心没什么兴趣，但长子递了过来，他只好勉强试试，咬了一小口，不等咽下去，舌尖就感受到了甜意，好在并不腻，嬴政这才没有露出嫌弃的表情。


    拜大王的各项美食菜谱所赐，咸阳城中的各家庖厨近来压力很大，为了不被主家嫌弃，他们纷纷精进厨艺。


    事实证明，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只要有食材，庖厨们很快就烹饪出了无数美食，成功俘获了自己主人的胃。


    贵族夫人们嫌弃厨房油烟大，本该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但随着宫中各样精致的小点心传出来，她们纷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亲自下厨制作，一时之间，各家都出了不少新品，还在各种宴席上互相攀比竞争起来。


    不过在这个新年期间，没有谁家的点心能比得过李斯家，谁让他们家的点心大王和大公子都爱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