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文·贝克尔的身形高大，壮到衬衫扣子几乎快要被鼓涨的胸肌崩开。尽管他的脸蛋漂亮，却是很原始的那种好看，刀削斧砍，美得很野蛮。


    明明从外表看，他像那种一言不合就直接“砰砰”给人两拳的青年。然而，他实际的爱好是阅读小说，并且只读一种类型的小说——浪漫小说。


    埃文的母亲生前是这类小说的狂热爱好者，兴之所至，她还会亲自动笔写一些习作片段。


    说起来有些荒谬，但在这天寒地冻、资源匮乏的北地，还有什么比虚构的爱情故事更安全，更能给人慰藉呢？


    这个识字的女人和她死在战场上的丈夫一样没能寿终正寝。有一次，冰龙飞来，她来不及躲藏，只好奋力地推了孩子一把，把埃文推进菜窖。漫长的三分钟后，她死了。


    “埃文，别看书了！龙……龙飞来了！”


    是丽萨奶奶的大嗓门，响雷似的龙吟随之从远处传来。他猛然站起，把书合上，冲出门外，警惕地看向天空。


    他努力镇定，对丽萨说：“您快叫上理查德！”


    龙不会浪费力气破坏没有人的空屋。人躲进洞口狭小的菜窖后，它便无计可施。


    丽萨和理查德互相搀扶着，踉跄着逃命。埃文则转身去了另一户人家，毫不犹豫地破门而入，然后，他扛起耳聋的多芬奶奶，揪住她宝贝小猫的后颈，快步跑出去。


    把一人一猫送到菜窖之后，他才稍微松了口气。


    还有一个人，一个脾气古怪的少年。前天，他才突然出现在这儿，饿得快昏过去，埃文给了他食物，却没得到对方的信任，他死活不跟埃文住一块儿，一个人跑去村东头漏风的空屋过了两晚。


    埃文想喊他，才发现自己连人家的真名都不知道。之前给他送面包和汤的时候都是：“喂！你……”


    就在这时，少年恐惧地跑了出来，冰龙也同时出现，不偏不倚落在少年面前。


    龙朝他伸出蓝色的分叉舌头，少年瑟瑟发抖，腿软得像两根煮熟的面条，完全不听使唤。龙的呼吸很近，几乎要喷在他稚嫩的脸上，这时候，就不难看出他根本还是一个孩子，至多十六岁，可能还要更小一点。


    埃文咬了咬牙，他无法接受有人又一次以同样的方式死在他面前。于是，他大喊一声，抄起劈柴用的长柄斧，冲了过去。


    斧头猛砸在龙的小腿上，削下了几片透明的鳞。这让傲慢的龙异常愤怒，它不能理解这蚂蚁撼树的行为，人类，既然是弱小的东西，为什么不肯乖乖被它吃？


    冰龙切换目标，朝着埃文甩动鞭子似的尾巴，一下把他掀翻在地。紧接着，它张开巨口，露出森森白牙与深渊般的咽喉。


    “快跑，小子！”


    “那你呢……”


    他艰难地在雪地上了打了个滚，躲开龙的啃咬。


    “跑！跑！听懂了吗？”


    少年这次没有犹豫，强迫自己克服恐惧动了起来，向菜窖奔去。


    勉强对抗了几个回合，龙最终用趾爪摁住了埃文。


    凝望着冰龙锋利的瞳孔，他眼角有泪：“我妈妈也死在你口中么？告诉我……”


    是也没办法了，埃文无力地闭上眼睛。


    “轰隆——”


    玛西亚对准冰龙发出一道爆破术，红光一闪之后，冰龙坚硬的白色鳞片崩裂四散，柔软的身躯立时被火焰贯穿。


    “你没事吧？”


    被啃食的疼痛感没有到来，埃文闻到一股焦糊的血腥味，睁开眼，他看到龙倒在地上，腹部被轰开一个大洞。


    他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对上玛西亚青绿色的眼睛，好独特的颜色，春天的颜色，又有点凉丝丝的。


    “你……你救了我？”


    玛西亚也发起了呆。眼前的人有着蓬乱的黑发、金色的瞳孔，外表像只冰原狼，神态却如一条可怜的看家狗，他正好奇地看着她。


    对方专注的视线令她脸皮发烫，呼吸变快，心脏不知何故剧烈跳动。仿若地底的岩浆奔流，即将从沉寂已久的火山口喷涌而出。


    这是怎么回事？啊，明白了。


    这个男人很英俊。


    一种和王都流行风格迥异的英俊。


    头发上没有抹油，身上也没喷香水，肤色是天生的匀白，无需粉底盖住毛孔，嘴唇稍微有点干，让人忍不住想要……帮他涂点儿东西。


    ——要找一个有说服力的男人，要让人们觉得：玛西亚爱上他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种时候要说什么？斯黛拉，教教我，你对亚当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做我的恋人吧。”


    鬼使神差地，她说了十分出格的话，空气安静了一秒、两秒……玛西亚尴尬地愣在原地，咽了咽口水，羞耻心后知后觉地爬上来。


    埃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想起自己刚刚读过的浪漫小说。神秘而强大的路易吉公爵从天而降，打败恶龙，解救被掳走的牧羊女爱丽丝，他对她蛮不讲理地说：“这是命中注定的相遇，所以，做我的恋人吧。”而爱丽丝的台词是——


    埃文缓慢而清晰地说出那句话，像孤独地排练很多次的演员，终于等到出场机会似的，暂离沉闷平凡的现实，沉浸到浪漫的剧情中，灵魂飞扬起来：“谢谢，但我们可以先从朋友做起。”


    先成为朋友、再坠入爱河，这是纯爱，顺序不能出错。


    “对不起！！”她声嘶力竭地道歉。


    理智重新回归，玛西亚惭愧得无以复加。面对陌生女人的骚扰，他应该骂她的，至少也该生一下气。


    玛西亚搜肠刮肚，实在没想到什么能圆场的话，只好用真诚来弥补，她把自己的处境说给他听，也不管他能听懂多少，全都倒了出来。


    “我得到了公爵的头衔，但领地迟迟没有兑现，王子的纠缠也让我胆战心惊，总感觉有什么可怕的阴谋……所以我想找人假扮我的爱人，好拒绝他的追求。我实在太需要帮手了，下意识就脱口而出！请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故意戏弄你……”


    又是公爵，又是王子的，说着说着，她自己都觉得她有点儿像骗子。


    好在还有魔法可以为她作证，至少她真的是个出类拔萃的火魔法师。


    于是，她捧起他冰凉的手，让魔力源源不断地向他流动，火元素散发出温暖的光芒，如一件没有重量的冬衣裹在了他的身上。可他反而哆嗦了一下。


    她慌忙把手松开，心中暗叫糟糕，怎么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直接摸？更像坏女人了。他年纪好像比自己小。


    “我把你吓到了，对么？”


    “没有的事。”


    为什么不能多握一会儿？小说里路易吉公爵只要抓住爱丽丝，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开的。


    埃文的睫毛匆促地颤动，喃喃低语：“原来也是契约恋爱的剧情走向。”


    “什么？什么‘也’？”玛西亚没太听清。


    “没什么。”埃文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玛西亚的目光也追着他的脸一点一点上移，脖子逐渐变成仰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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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你可真高。”


    埃文立刻垂下头，重新平视她的眼睛：“我妈妈个子就很高，爸爸也不矮。你……你讨厌高个子的人么？”


    他露出乖巧的表情，仿佛在说他从来没有用这副强壮的身体做过坏事、惹过麻烦。


    玛西亚深深呼吸，让冷空气进入肺腑：“不讨厌。我叫玛西亚·布莱斯。你呢？”


    “埃文·贝克尔。”


    他打开菜窖，告知众人危机已经解除。奇怪的少年终于对埃文说了声“谢谢”，然后小声说出自己的名字：“我叫莉……我叫力诺。”


    惊魂甫定，他们谁都没有回家，而是聚在埃文的屋里互相安慰。耳聋的多芬听不见外边的动静，担心得要命，直到现在，她还在抱着她的猫咪呜呜地哭呢。


    看到老人家掉眼泪，玛西亚心里难受，往口袋里摸了摸，摸出几块奶糖。


    她把糖纸剥开，想到老人家牙不好，便注入魔力，让奶糖微微融化变软，分给了他们。


    埃文快速地阅读她的动作与细微的表情，将其理解为——温柔。


    “埃文，既然村子里就这么几个人，没考虑过搬迁么？去大点儿的城镇生活会安全许多。”


    “不是没想过，但你也看到了，城镇很远，老人们经不起折腾。”


    那么他大概率不会答应她做演员的邀请。玛西亚可以给他钱，却不能强迫他与在乎的人分开，埃文好像是个挺重感情的人。


    “玛西亚？”


    “唔，还是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件事。其实，我想雇佣你跟我一起回王都……”她欲言又止。


    埃文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快乐，就像翻开新书的第一页，手指尖舍不得用力，与纸张接触的地方却隐隐有发麻的感觉。


    答应跟她走的话，会发生什么呢？


    会是一个精彩的故事么？


    可惜，兴奋只持续了一瞬，他很快清醒过来，放弃了幻想：“抱歉，我没法出远门。”


    “可以理解。”就是有点遗憾。


    这时，丽萨突然用拐杖戳了理查德的腿，示意他开口。


    理查德清了清嗓子。


    “埃文，要我说，你应该跟着这位魔法师小姐走，去见见世面。是了，你这个心肠软的孩子肯定在想：‘我若走了，今后谁来埋葬他们呢？’可你别忘了，人死灯灭，本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谁还管身后有没有葬礼？谁还能在死后听得到哭声？无论有没有坟茔，天国的精灵都会伸出手，把我们接回去。老家伙也有自尊心，别让我们变成你的累赘。”


    “不，你们不是累赘，我完全心甘情愿。你们很照顾我，我也应该回报。”


    “回报！回报！回报什么啊？”接话的是丽萨，她反问埃文，“你以为这是哪儿？极北之地！我给你一块黑面包，你还我一块马铃薯，回报来回报去的，还不是只有这些东西？最后冰龙飞来，我们再一起死。保准是这样的结局！”


    丽萨容易激动，停下来缓了口气，才继续说：“听着，埃文。人魔战争打了六十年，冰龙一直在头顶盘旋，我们这代人运气不好，再怎么拼命，也只能活成这个样儿了。但是你不同，你应该去努力过得好一点，明白么？幸福一定会落在好孩子的身上，前提是你得伸出手，接住精灵撒下的花瓣。不要以为错过一次机会还有下次！”


    他几乎要被说动了。


    力诺突然开口：“你们可以搬到蜡烛城堡去，离这里不远。这样，埃文就可以放心地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