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曜石书店的老板莱娜塔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妇人。这家书店开在繁华的王都商街，书目齐全，环境优雅。


    下午，书店的门被人打开，门框上的风铃发出一连串悦耳的声音。


    有双青绿色眼睛的棕发女人，穿着长外套，外套里面是单衣，腰间别着法杖。在王都，任谁都能认出她是谁。


    美貌且高大的男人则来历不明，穿着簇新的衣服，站在她的身旁，温柔地注视着女人。


    莱娜塔连忙站起身，恭敬地说道：“您好，布莱斯公爵，请问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


    “我们来购买小说，浪漫小说。最近有什么流行的作品吗？”


    莱娜塔走向书架，取下三本装帧精美的书籍。


    “要说最近的流行，当属影子夫人的三部曲：《王妃小鹿乱撞》《乞丐公主的眼泪》和《我原谅你》。您们可以到单独的贵宾阅览室阅读，不会有人来打扰。”


    不知为何，单听名字，玛西亚直觉这三本书的内容不会合她的口味。但真正喜欢看书的人是埃文，她不该轻易发表意见。


    “埃文，怎么样，感兴趣么？”


    埃文决定看看再说。


    他克制着兴奋之情，尽力表现得平静、从容，而不是兴高采烈，不想给玛西亚丢脸。


    然后，一转身，在书店老板莱娜塔看不见的角度，他的嘴角疯狂上扬，眼睛也弯弯地眯起，幸福得像个孩子，十分容易满足的孩子。


    玛西亚不禁一笑。


    可当他们进入阅览室，读了一会儿后，埃文开始崩溃。


    “男主角对女主角说了那么难听的话，心里爱她，嘴上说的却完全相反，有误会也不解释，她怎么还能继续喜欢他啊！我真是服了！”


    埃文气呼呼地捧着《王妃小鹿乱撞》，又是叹息，又是冷笑，又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往后翻了几页，试图想在后续剧情中看到反转和解释，结果更加两眼一黑。


    最后，他不得不把这本书扔到一边，脸色郁闷得像一个人好端端走着路，突然被人蒙上头拉到暗巷里打了一顿。


    “我手里这本也……有点奇怪。”


    玛西亚第一次专注下来阅读浪漫小说，作者文笔很好，有一种牵引人心的能力，用流水般自然晓畅的文字，构建了独特的世界观。


    可惜，它的剧情是一场灾难。或者说是对她理解能力的考验。


    《乞丐公主的眼泪》中的女主角出身高贵，因战争失去一切，沦落异乡，而男主角正是杀她全家的仇敌，两个人一见面爱上了。


    玛西亚以为女主角忍辱负重，暗藏杀心。或者误会了男主角，以前的事情不是他做的。可女主角的刀子始终没能落下去，剧情也没有发生任何反转。


    看得玛西亚一头雾水。


    这怎么可能在一起呢？如果换她是女主角，即便手中没有任何武器，接吻的时候也要忍住恶心，把仇人的舌头咬掉。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余下的那本《我原谅你》上。


    一方面，两人都想要看看这位名叫“影子夫人”的作者还能写出什么惊人剧情。另一方面，他们又实在不敢太期待。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凑近了坐在一起，互相打气似的同时伸出手，共同翻开了这本书。


    “开头还挺正常，”玛西亚松了口气，“看上去是对两小无猜的情侣。”


    埃文也转忧为喜：“啊，是小女仆和被收养的少爷！虽然有点俗套，但她写得确实不错。很纯情！”


    又翻过了几页。


    呃，真少爷出现了，原来他才是男主角么？


    ——我多么希望能从他的眼睛中看到爱，可他的目光冰冷，只有兽性。在欲燃的夕阳下，他紧紧拥抱着我，他粗暴的碰触，与其说是爱抚，不如说是在把玩廉价的布娃娃，我就是这样一个可以被他随意对待的人……执着于我的身体也是爱啊，他爱我，我原谅他。


    读到这里，玛西亚愕然。


    她揉了揉太阳穴，又抚了抚胸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犹豫了很久，在心里搜寻合适的措辞，终于抬起头，看向埃文，轻声发问：“只有我觉得这个男主角是个强-奸-犯么？”


    他瞬间涨红了脸，羞耻和愤怒混合在一起，他觉得浪漫小说，连带喜欢读浪漫小说的自己，一并被这本书拉低了品格。


    埃文“啪”地一声把书合上。


    这都什么东西啊！


    该死的，这个影子夫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写这种故事来折磨读者？为什么要把犯罪美化成爱情……


    玛西亚看他崩溃的样子，不好再说什么，埃文明显受了很大打击。


    “我们去请教下老板吧，问问为什么影子夫人的书会在王都流行。”


    面对公爵的提问，莱娜塔有些惶恐，大人物总是最难接待。他们附庸风雅，同时也吹毛求疵，爱贬低别人的作品，好标榜自己的品味、智力，或者优越的道德。


    之前就有一位夫人看了某部富有激情的作品之后尖叫一声晕了过去，醒来就说这本书伤风败俗，要求下架。


    实际上，那本书不过是写到女主角把男主角压到墙角，主动地吻他。当然，动作幅度略大，描写得也比较细。


    “公爵大人，爱恨纠葛本身就是很迷人的。”她觉得玛西亚没看懂，真实的人性本来就很复杂。


    “可我没有看到爱，只看到屈辱，还有自欺欺人。”玛西亚十分直白。


    莱娜塔讪讪一笑：“每个读者都有自己的看法嘛。再说，这是通俗读物，大家读来消遣而已。”


    言外之意是说玛西亚太较真了。


    所以这到底是深刻难懂，需要理解力的作品，还是娱乐浅薄，不用深思的作品？玛西亚被她自相矛盾的两种解释弄得糊涂。


    埃文对莱娜塔的回答感到失望，他试着去理解，在繁华的王都，什么书读不到呢？读腻了幸福的故事，自然就要换换口味。


    又不是每个人都像他，生活在寒冷的极北之地，要靠虚构的甜蜜抵御孤独。


    “好吧。”埃文再一次准备接受现实。在王都一切都和他想象得不太一样。


    可玛西亚却认真起来。


    “我跟您说说我的看法吧。当然，我不是什么资深的读者。”


    玛西亚做了十分谦虚的开场白，而后，她说出自己的感受：“我觉得影子夫人很有讲故事的才华。但是她似乎偏爱塑造一类有权有势，性格却恶劣到极点的男主角。”


    就像卡尔王子，玛西亚不由得想到了他，这些坏男人就好像和卡尔共用同一张脸。


    “女主角失去了一切，只得到了个不怎么样的伴侣。分类标签明明写的是‘爱情喜剧’，难道只要最后在一起了就是喜剧？”


    莱娜塔没想过这些问题，一时无言以对。


    “作者于小说中的人物，不就是创世神一样的存在么？作者有能力给角色更好的命运。”


    尤其是，玛西亚历尽千辛万苦。为什么不可以得到真正的奖励。她在某个瞬间，狠狠地代入了这些故事，想问神明要一个好结局。


    “这个，恐怕您只能去问影子夫人。”莱娜塔明白过来，这位布莱斯公爵真的在困惑，而不是想跟她辩论什么，“可惜这类小说都是用假名发表，我没办法帮您联系她。”


    “假名？”


    “是的，浪漫小说畅销……但是写这种小说不太体面。”


    “原来如此。”玛西亚若有所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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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文则想，也许，影子夫人本人的生活未必很如意。


    他们两个最终没能像先前说好的那样，搬空书店里所有的浪漫小说。玛西亚随手买了一本魔法生物图鉴，埃文挑挑选选，最后买了一本服装画册。


    两位客人走后，店主莱娜塔的目光留驻在摆放浪漫小说的两排书架上。


    在亚斯特的神话中，这片大陆是创世神在经历两次不太成功的尝试后，创造出的第三个世界，祂无法让每个人都拥有完美的人生，于是派遣天国精灵，向人间撒下赐福花瓣，幸福便随机地落在人们的身上。


    神爱世人么？


    黑曜石书店的老板莱娜塔女士突然开始想这个奇怪的问题。


    下一站，图书馆。


    玛西亚本来没觉得在有钥匙的情况下找样东西会有多难，因为这是一座对公众开放的图书馆，直到她发现今天这儿被清场了，周围安静得出奇。


    定睛一看，又是王室成员的马车。


    她对埃文说：“看来我们今天只好放弃。在外边吃晚饭怎么样？斯黛拉给我推荐过一家餐馆，是南方菜，就在这附近。”


    “嗯……我听你的。”


    玛西亚捕捉到了他短暂的迟疑，于是说：“埃文，你不用什么都听我的。尽管刚才的那几本小说内容很糟糕，但至少说对了一件事。”


    “什么？”


    “两个人相处，最重要的是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不能口是心非。”她分享她从浪漫小说中学到的道理，“你是不是想吃别的？你喜欢吃什么？”


    他有些窘，但十分坦诚地回答：“不，我只是没吃过南方菜，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但我愿意试试。”


    他真的很想试试，想和玛西亚一起做些以前没做过的事。


    当他们调转马车的方向，准备改天再来图书馆寻找安东尼奥的报告时，身穿宫廷制服年轻的侍从气喘吁吁跑来，拦住了他们。


    “尊敬的玛西亚·布莱斯公爵，”他站定行礼，“卡尔殿下有请！”


    冤家路窄。


    玛西亚叹了口气，卡尔，为什么总要来破坏她的好心情。


    “埃文，为了早点吃饭，我们尽快把他打发走。”


    埃文迅速进入状态，稍微把头发弄乱了一点，想了想，又解开领口的一颗纽扣，显得随意放松，然后含情脉脉地看向玛西亚，酝酿情绪。他认真得像是要上战场打仗的将军，他手持玫瑰色的战斧，浪漫是他的披风。


    迎着侍从诧异的目光，他率先走下马车，然后朝玛西亚伸出手。


    “扶着我下来吧，玛西亚。”


    “谢谢，你真贴心，埃文。”


    她跳下马车，像是要跳进他的怀里。


    卡尔王子看着日思夜想的玛西亚，发现她旁边多出来一个男人，直觉碍眼，但面上不显分毫。他一如既往地对玛西亚露出足以勾引任何人的微笑。


    “玛西亚，好久不见。听说你顺利解决了极北之地的龙灾。还带回了龙鳞，送给了王储妃。”


    “是的，卡尔殿下。”


    “为什么？”


    “呃，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送给我呢，玛西亚。”卡尔王子看着她，“这让我很羡慕。”


    “殿下，龙鳞不是名贵的宝石，偶遇贝拉殿下，我就把这美丽的东西送给美丽的人了。仅此而已。”


    “即便龙鳞不是什么名贵的宝石，但如果是你送给我的，我一定会把它做成胸针，佩戴在左胸，紧贴心脏跳动的位置。”


    玛西亚一阵无语。


    她心想，你喜欢我就要给么？


    “看情况吧。也不是每天都能打死一条龙。”她只好装傻，抬眼望了望远处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