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王宫之后，玛西亚和埃文一起吃了刷着秘制酱汁的牛肉饼、松软的面包，佐以香浓的芝士碎。


    过了一会儿，苏珊用金盘端来几颗挂着晶莹水滴的脆红苹果。


    在王都贵族的家里，这苹果本是像瓶花一样的装饰，可以给冬季的室内增加清新果香与一抹亮色。


    埃文不懂，只当这是餐后的零食，他站起身，从苏珊手里接过金盘。苏珊不同于琳达，她脾气软，话也不多，从来没刁难过埃文，所以埃文还对她挺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他并不削皮，也不拿刀把苹果切成小块，而是直接用手大力一掰，“啪”地一声之后，苹果裂开了。一半留给自己，另一半递给了玛西亚。


    然后，两个人开始一起大口大口地吃。脆脆的咀嚼声很快响彻安静的居室，力鼠西西也过来讨要，埃文又掰了一小块给他的宠物老鼠。


    苏珊在旁看得咋舌，心中暗忖，这可真是平民做派，他们连吃相都如此相似。


    看见公爵大人满足而畅快的表情，苏珊把规劝和提醒的话咽了下去。


    她何必说呢？论身份，这里没有她说话的份。论真心，她也觉得这么好的苹果摆着不吃怪可惜的。


    第二天傍晚时分，玛西亚带埃文前往暮星酒馆。


    埃文没来过酒馆，对他来说，这是个有点神奇的地方。玛西亚在这里接了送信任务，才有他们两人在极北之地的邂逅。


    而在他熟悉的浪漫小说里，酒馆常常是男女主角私奔路上必经的一站。他们会因佣兵下流的笑话面红耳赤，躲在壁炉旁的阴影里，偷偷交换带着麦酒香气的吻。


    “我的嘴角沾了什么东西么？为什么盯着我看？”玛西亚问。


    “……没有。”埃文慌了一下，问，“你和剑术老师约在了酒馆见面？”


    “准确地说，这个时间，我们只能在酒馆见到他。”玛西亚突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提前说明，“他说什么你都不要在意，白天时，这个人还挺正常的，武艺高强，并且经验丰富，为人可靠。”


    “正常？”他在众多形容词中准确地找到了关键。


    “我解释不清，见到他你就会知道了。”


    推开暮星酒馆厚实的木门，一股浓重的酒味，混合着冬季室内的闷热气息撞入埃文的鼻腔，他几乎倒退了半步。


    壁炉里燃烧不充分的焦木冒着黑烟，酒桶附近的地板被浸出去不掉的污渍，只有柜台的酒杯干净透亮，显示出店员们的勤劳。


    可这里的生意实在太好。干杯声、大嗓门、呕吐物，共同呈显出臭烘烘的热闹。


    王宫距离他的生活太远，太像一个舞台，他一心想着剧本，并不胆怯。小小一家酒馆反而让埃文不敢动了。


    玛西亚拉住埃文的手腕，带他钻过人群，去靠窗的地方坐下，她低声安抚道：“我第一次来时心里也打鼓，觉得这些面目凶狠的人会把我撕成碎片。实际上，他们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邪恶，当然，也很难说他们善良。”


    冷冽的寒风透着窗缝吹来，埃文头脑清醒了一点，开始试着理解玛西亚的话。


    浪漫的幻象逐渐褪色，被烟火熏坏的墙纸，脚底下吱嘎作响的松木地板，构建出灰扑扑的现实。


    “所以没有背着箭袋的游侠、抱着鲁特琴弹唱的吟游诗人、也没有私奔的小情侣。”


    他有些惭愧，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天真有些傻气：“是我想太多了。”


    玛西亚却说：“不。”


    她给他指，视线落在一个红鼻子壮汉身上：“他是个很有名的游侠，曾经独自一人，从强盗手中解救了十个被绑架的少女，那些女孩儿的父母对他千恩万谢，有那么一家，还说要把女儿许配给他。”


    埃文好奇地追问：“然后呢？”


    “他拒绝了。跟那家人说，把女儿嫁给酒鬼还不如被红龙掳走，至少龙还会用金银珠宝垫窝，而他每一分钱都花在了酒馆。紧接着，他跟这些少女的家人要了笔报酬，并不比绑匪勒索的赎金低多少。”


    “居然是这种展开……”


    埃文想了想，又说：“不过，这对那女孩来说是不错的结果。她好不容易逃出生天，要是又被当成了谢礼送出去，嫁给不适合成家的人，未免太惨了。”


    玛西亚点点头：“是的。你再看角落里那个家伙。”


    埃文看到了一张滑稽的脸，小圆眼，却有着浓眉毛，像用刷子蘸着油漆在脸上画了两道。


    “他叫福克斯，主业是吟游诗人，副业一大堆。同时也是魔法觉醒者。他说可以教我一个很厉害的民间魔法，收了我二十铜。”


    “这个价格听上去很实惠。”


    “确实，”她有些郁闷，又觉得好笑，“然而是个一边打嗝，一边喷火的魔法。”


    埃文失笑，他有些想不到玛西亚喷火会是什么样子：“后来呢？”


    “我当然不满。于是，他又说自己学了占卜，要给我测算运势，以此赔罪。”


    “哈哈，他怎么什么都会！占卜结果如何？”


    “我没接受他的占卜。他那个人，油嘴滑舌，说又说不过，为二十个铜币打架也没必要。到底教了我一招，就这样吧。”


    紧接着，她指向柜台旁的一对中年男女。


    男的脸上有一道可怕的刀疤，从眉骨斜穿过鼻梁，延伸到另一侧的脸上。女的黑发扎成髻，高高地堆在头顶，又乱糟糟垂下来几缕，给人很泼辣的感觉，她的面前已经有了五六个空酒瓶，仍在继续喝。


    “刀疤和黑鸦，私奔的小情侣。当然，他们年纪不小了。”


    这次，玛西亚的表情严肃了一些：“黑鸦偷了村里财主的一笔钱，然后逃离了家乡。刀疤是她路上遇到的盗马贼。现在两个人一起合伙……嗯，做放贷、收账的生意。”


    听上去都不是什么善茬，也是他在小说里不曾看到的情侣组合，埃文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问：“那他们感情好么？”


    玛西亚说：“不知道，我对这种事不太上心，他们的事我也只是略有听闻。不过，我想应该还不错？”


    埃文问：“为什么？”


    “他们坐在一起，腿挨得很近。和黑鸦一起喝酒，刀疤从来不喝多，会把她安全带回家。”


    她不确定自己的分析是否准确，求证地看向情感专家：“你觉得我分析得对么？”


    埃文反思着自己的浅薄：“我不知道……也许现实生活中，能互相陪伴就很好了。”


    不知为何，玛西亚觉出他有些低落，便朝柜台招手，点了两杯加香蜜水。


    “很独特，这蜂蜜水里加了什么？”埃文果然打起了精神，他求知欲旺盛，对新鲜事物抱有好奇。


    “火橙粉，南方来的水果。在亚斯特，富人们吃糖渍罐头，平民们吃橙子皮晒干后磨的碎屑。我倒觉得果肉味道一般，用它做香料更合适。我去过南部的几个国家，当地人也是这么吃。”


    埃文羡慕地说：“你去过好多地方啊！”


    玛西亚不以为然：“在战场上见到的风景再美丽也没心情欣赏。幸福快乐的话，一辈子留在同一个地方也没什么遗憾。”


    埃文点点头。


    待到酒馆换了两波客人，剑术老师仍没有出现。


    酒馆老板劳拉走了过来。她先是注意到生面孔埃文，快速地审视，低头又见玛西亚破天荒地没喝酒，心下了然。


    “怪不得上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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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点琉璃苣酒，要和恋人接吻，对吧？”


    玛西亚愣了一下，没反驳。她只当劳拉知道内情，在帮她把恋爱的事嚷嚷出去，配合造势。


    埃文却有点儿脸红，他问：“难道，琉璃苣酒很好喝么？比这杯蜜水还好喝么。”


    干干净净的漂亮男人，还会害羞，在这酒馆里就像什么珍稀动物似的。


    “当然啦！”劳拉为他的青涩大笑，豪气地一招手，朝柜台里的店员说：“两大杯琉璃苣！”


    玛西亚推拒：“我今天没打算喝酒来着。”


    劳拉挑了下眉，仰起笑脸：“如果我请你呢？公爵大人。”


    玛西亚还是摇头，剑术老师没找见，酒倒是又喝上了。这怎么能行？


    “你有没有见到潘？我有份工作给他。”


    “他呀！刚接了个商队护送的任务，五天后才能回来。”说完，劳拉眼中精光一闪，“或者你委托给我，等他回来，我去跟他说，让我抽成赚点儿？你也不用来酒馆蹲人了。”


    “好。”


    玛西亚不知道潘的住处，在酒馆和一个神志不清的佣兵谈正事又很麻烦，劳拉可以帮她节省沟通的精力。


    “我跟你去楼上填委托单，埃文，稍微等我一会儿。没问题吧？”


    埃文：“当然！我不惹事。”


    玛西亚刚一走，多才多艺却样样不通的吟游诗人就凑了过来。


    “哦！英俊的年轻人！”他抢先一步接过店员端来的两杯琉璃苣酒，一杯撂到埃文面前，一杯灌进他自己的肚子，“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福克斯。”


    “等一等，我们没说要这酒，更没说请你喝！”


    “出柜台的酒是不会再收回去的。我都听见啦！这是劳拉请的。公爵大人不喝，正好便宜我。”


    他厚颜无耻地笑笑，变魔术似地掏出纸牌，切牌切得天花乱坠，然后“啪”地一声合掌，把埃文惊得身形一颤。


    然后，他把洗好的牌往酒桌上一抹，推出完美的弧形。


    福克斯故作深沉地开口，用吟游诗人特有的腔调咏叹：“啊！命运！命运是被迷雾笼罩的迷宫，而智者总能提前预知方向，指引你找到出口，不再原地打转。”


    这种台词明摆着是想来骗钱，埃文说：“我没什么想问的。”


    “真的么？”福克斯的浓眉像两丛乱糟糟的草，随着他说话时夸张的表情不停晃动，使人心烦意乱，“算算你的另一半，怎么样？”


    埃文的上唇抖动了一下。


    “来吧，年轻人，没什么丢人的。爱情就是这样，你很茫然，而我有答案。抽三张吧，我只收你……”


    “我最多给你十个铜币。”


    “那么请先付钱。”


    见对方答应得这么痛快，埃文瞬间觉得后悔，但还是鬼使神差地交了钱，认真选出三张牌，慢慢掀开。


    “糟透了，糟透了。”福克斯怪叫，“她会被人困在高楼，一个女的用利剑指着她的脖子，还有一个敌人骑马而来。”


    埃文低头一看，心想，这不就是看图说话？


    “照我看，这分明是：她住进了大房子，手持宝剑的女王给她册封，然后英勇的骑士前来效劳啊！”


    “哦，倒也讲得通。”


    埃文：“……”


    他终于忍无可忍，把福克斯轰走，想喝一口蜜水顺顺气，却错拿了旁边的杯子。


    辛辣的酒液顺喉而入，引发猛烈的咳嗽，紧接着，琉璃苣酒独特的清香盈满口腔。过了一会，灼热的感觉完全褪去，舌尖只留下轻软的甘甜。


    很清爽。


    好像还有点凉丝丝的。


    这时候，要是可以吻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