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雪夜抬手，将告示揭落。


    同一时刻，又一张一模一样的崭新告示自行浮现。


    通明灯火下，两张纸张下方红色字迹微微反光，散发出一股甜腥之气，似乎不久前新用鲜血沾于指尖匆忙写就。


    非但如此，“跑”字的最后一笔曳得老长，直至“墨迹”耗尽，很难不让人怀疑落笔者是被什么东西中途拖走了。


    “……什么意思？”


    素羽岚的声音传来：“什么叫交易结束了？”


    这才哪到哪？


    只是过了片林子，这女人就讹走他一半的宝物？


    然而对方并不在意他的想法，视线掠过头顶飘摇飞舞的破旧酒旗，若有所思。


    腰侧不知何时赘了重量，翡雪夜随手一摸，将一支沉甸甸的铁锈色烛台握入掌中。


    此物似于血中浸过，手感滑腻，且散发着令人不适的气息。


    被她注视的同时，一簇极幽微的火苗“腾”地窜起，点亮了只余寸许的老旧白烛。


    “啪！”


    烛芯爆开出极细碎的光屑，映得整片视野一亮，又恢复如常。


    翡雪夜挑眉。


    这所谓的道藏秘境，并非奇幻小说中常见的秘境寻宝套路，反而像是杂糅了规则怪谈的奇怪产物。


    进入小镇后，那仅存于余光中的诡异黑影也不见了，似乎一切诡谲都被留在了身后的浓夜中。


    夜风扰动林叶，没得到回应的素羽岚正仰头阅读告示，又闻一阵骚乱。


    回首，正见幽深夜色中灯火摇曳，显现出一行人的轮廓。


    最中央是位手执莲花风灯的白裙少女，光芒笼罩的范围内，一群形容狼狈的少年紧紧簇拥着彼此，半点没有昨日群聚流香宗后山时的气派体面。


    翡雪夜哼笑一声，不予置评。


    反倒是人群中互相搀扶的杉氏姐弟见到她两眼一亮：“云棠君，就是她！”


    若非被阿姊压着，杉野几乎跳起来：“就是那个下等散修，趁乱拐走了我们的灵狐！”


    翡雪夜一阵无语，尚未开口，一旁的素羽岚再次炸了毛。


    “你这贱民，你全家都是灵狐！”


    他怒嘶一声张开利爪，非要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废物点颜色看看，孰料背后一股大力，又被翡雪夜蹬了个踉跄。


    素羽岚呲牙：“你——”


    “这位道友，”被唤作“云棠君”的白衣少女忙出声打断，“‘红云照雪’之象，此为十尾天狐，乃山海天妖皇直系血脉，并非寻常灵狐。”


    素羽岚见好就收，鼻孔溢出不屑的声音：“亏你们还是玄灵宗弟子，少在外面丢脸吧！”


    翡雪夜：“……”


    【怎么办，想弄死他。】


    小黄擦汗：【根据剧情，妖族六皇子是在此秘境中得到核心宝物后，方赢得妖族少君之争，不如再等等……】


    翡雪夜冷笑。


    【他最好真的有用。】


    “翡道友好。”


    白星棠收起风灯，来到翡雪夜面前微微颔首：“初次见面，在下白星棠，师承妙华天灵梦泽。”


    少女眉眼柔和，愈发显得神态真诚和煦：“此前有事耽搁，未能亲眼得见道友拔剑风姿，实是云棠之憾。”


    消息传得这么快？


    翡雪夜绕开研读告示的狐狸，晃晃手中纸卷：“不必客套，云棠君不如先来看看这个。”


    比起没头脑和不高兴，她更愿意和有礼貌的聪明人交流。


    白星棠也注意到了破旧告示板上崭新的纸张，当即肃了容色，仔细阅读。


    随后一摸腰间，同样抓出一支铁红色烛台。


    烛火毕剥，又是一片光屑炸开。


    凑在一起的二人眨眨眼，只觉视野似又明亮许多。


    “如此说来，此地生存规则便是保持烛台不熄，尽量确保自身处于灯火庇佑之下。”


    白星棠点头，若有所思：“确实，似乎点亮烛台后思路清晰很多。”


    队伍中有人提出疑问。


    “好生奇怪……此类告示为何由‘珍宝阁示’，而非‘某某镇示’？”


    “对啊，而且所言亦是前后冲突，自相矛盾……”


    “还有那几行血字……噫，好恶心。”


    素羽岚蹲在一旁，轻蔑一嗤：“人族就是没见识。”


    规则类的秘境虽不多见，但妖魔混居的无心洲还是出过一个的，只是消息未曾流向人族罢了。


    白星棠沉吟片刻：“如此说来……珍宝阁才是秘境的关键。”


    她甫一入秘境便一路捞人，顺手带了不少意识混沌的修士。


    这些人哪怕被击晕也一直喃喃着“天黑了”，药石罔效，灵道术法亦无作用，想必便是黑夜侵扰的症状了。


    ……可拍卖会究竟何时开始呢？


    刚思及此，不远处一连串锣声乍响。


    “各位看官！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珍宝阁拍卖会将于明日辰时开启，珍宝阁拍卖会将于明日辰时开启——”


    ……过于巧合了。


    一丝异样无端划过白星棠心底。


    听闻道藏秘境即将开启后，她特意寻来所有相关典籍，皆言道藏秘境为大能修士身死后遗泽所化，内中或有被无意吸引卷入的尸鬼，却从未提及会出现什么城镇、市集，甚至“活人”。


    “翡道友——”


    白星棠下意识转身，又是一怔。


    告示板前，已空无一人。


    “……”


    人潮如织的青石板路上，寂静得不似人世。


    除却高悬檐角的灯笼外，所有摊位与行人手中毫无例外持有一支铁红烛台，惨白的残烛火苗摇曳，照亮人们弧度夸张的微笑面容。


    少女衣着褴褛，但步履从容，间或还要摸摸瞧瞧，新鲜得很，全然无视了所有紧紧追随她脚步的视线。


    【哇，鬼焰玉，无尘藤！】


    【还有那个白的，那可是超稀有的白骨草啊！】


    【那边那边，隔壁还有仙器——】


    翡雪夜跟随小黄的指引一个个看过去，只觉大开眼界。


    ——原来这就是由俭入奢的快乐吗？她喜欢，再多来点！


    “那个……”


    少年犹豫的嗓音遥遥飘来：“请问这个，怎么卖？”


    翡雪夜脚步微顿，只见对面摊位旁，白金斗篷的少年正指着一枚翡翠扳指。


    夜风将他极为宽大的兜帽撩开些许，露出一张极为青涩秀气的面容。


    摊主满面笑容，忙捧出一枚鸽蛋大小的透明珠子，嗓音僵硬得几乎不成调子：“承惠……请以灵力将此珠注满。”


    少年有些迟疑，由怀中摸出枚铜钱卜了一卦，又思索片刻，这才缓缓伸手，握住那枚晶珠。


    有极微小的风暴于珠内成型，漩涡翻卷，怒浪滔天。不过须臾，那枚晶珠即由透明转变为水润的乳白色。


    反观那少年却已满头薄汗，似乎消耗极大。


    摊主欢天喜地地收下晶珠，毕恭毕敬地将翡翠扳指交入少年掌中，嘴角似乎扬得更高了：“感谢……交换。”


    似作呼应般，少年手中烛火哔剥，炸开一片碎光。


    翡雪夜收回视线，身前话本摊的摊主不知何时已迎上前来，同样满面微笑：“要……交换吗？”


    她微微垂眸，指尖拂过话本深蓝色的破旧封皮。


    “喂，女人。”


    “……喂！”


    素羽岚原地跳了两下，试图引起少女的注意。


    “可恶的女人，你聋了吗——唔！”


    话音未落，狐狸已“啪叽”栽了个跟头，不由低呼出声：“你、你找死……！”


    他堂堂妖族皇子、眼看便要成为统管山海天的妖族少君，短短一天竟被人几次三番戏耍，当真奇耻大辱！


    “……你真的很有趣。”


    翡雪夜垂首，略长的额发于眉眼间投下阴影，愈发衬得那双浅眸幽光流转、神情难辨：“不是察觉了么，还敢这么跳？”


    “一直跟着我，是为了什么？”


    少女盯着他的眼睛：“有人向你透露了一些信息，是关于我的？”


    从苏醒到现在，她接触过的人不超过十个。


    “素长老……”翡雪夜低笑，很快得到答案，“她也是妖。”


    素羽岚：“……”


    狐狸愣了一瞬，雪白绒毛后知后觉地炸了。


    很敏锐，很可怕。


    这是个令人忌惮的女人。


    “既如此，也不必留你了，”翡雪夜眯眼，本就昳丽的美貌因居高临下显得愈发逼人，“十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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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狐的皮，才配得上逢雪。”


    ——她的剑，值得最好的。


    似乎有所感应，那柄锈剑竟也“嗤”地一声，脱鞘一寸。


    “六殿下，交易结束了，”少女唇角微勾，“就是狩猎，开始了。”


    素羽岚：“……”


    素羽岚：“！！！”


    耳尖抖个不停的狐狸终于丢出一团灵力，化作白影一闪而逝。


    【……胆子也没多大嘛，那么拽。】


    小黄不由吐槽。


    翡雪夜随手化解对方的攻击，将逢雪按入鞘中。


    目光黏在她周边的镇民们登时齐刷刷撤走大半，同时变得异常忙碌起来。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一旁的水果摊摊主哆嗦着将各色水果捡出来又收回去、再捡出来再收回去……


    然后手一抖，一颗红彤彤的大苹果骨碌碌滚到脚边。


    她盯着地面上苹果路过的痕迹，忍不住“噫”了一声。


    ……谁家好苹果脚底沾血啊？？


    再一眨眼，地上哪还有苹果？只剩一颗曳着半截粗壮血管的心脏。


    不知离体多久，已然干硬发黑，散发出若有似无的腐臭味道。


    “啪嚓！”


    碎裂声由不远处响起。


    翡雪夜移开视线，只见古董店老板正站在角落发抖，脚边躺着碎裂的白瓷。


    不，并非白瓷。


    那是头骨。


    比较大块的碎片上，依稀可辨一些属于灵长类的轮廓。


    小黄默默抱紧自己：【这地方……怎么有点恐怖……】


    翡雪夜收起逢雪，径直来到抖若筛糠的古董店主面前，指着碎片：“老板，这怎么卖？”


    身形佝偻的店主抬起头，面上仍旧挂着极为灿烂热情的笑容，磕磕绊绊道：“碎、碎了……不、不换。”


    翡雪夜“噢”了一声，又指指摊位上与自己同款的烛台：“那这个呢？”


    店主高高扬起的唇角抽搐片刻，视线在她手中握着的烛台上停顿半晌，方缓慢道：“入夜了……这个，也，不、不换……”


    翡雪夜点头，伸手便将烛台抓了过来。


    店主：“……”


    小黄：【……】


    它尽量委婉地提醒：【那个，宿主……他说烛台不卖的。】


    【我知道。】


    翡雪夜理直气壮。


    【非卖品，一定就是赠品了。】


    小黄：【？】


    好有道理，它竟无法反驳。


    仿若时间被强行静止，长街之上顷刻一片死寂，所有人的动作都凝固了。


    下一瞬，无数张笑容灿烂的脸齐齐对准了握着两支烛台的翡雪夜！


    小黄将自己抱得更紧了：【……可我怎么感觉，他们不是这么想的？？？】


    她仿若未觉，用力一吹——


    本就幽微的烛火艰难晃了一晃，颓然熄灭。


    店主：“……啊。”


    他定定望着白烛熄灭后的轻烟，忽然抬起双手，抱住了自己笑容夸张的脸。


    “好黑！好、好可怕！！”


    “日、日出而作，夜落而、而息！夜落了！夜落了！！夜来了！它要来了，它要来了要来了要来了！！！”


    整条街的人都抱紧自己的烛台落荒而逃，不过须臾，周遭已空无一人。


    夜风忽起，将近旁几盏灯笼吹得摇摇欲坠。


    摊位角落的阴影却骤然膨胀舒展，犹如刚刚苏醒的巨兽，一口将尖叫的古董摊主吞没！


    翡雪夜举着空烛台一侧的袖角被人轻轻扯动。


    “阿姊——”


    小黄在灵台惊叫，翡雪夜垂首，望向不知何时抱住自己袖角的女童。


    她约莫只有六七岁，却能悄无声息现身早已有所戒备的翡雪夜背后。


    相同的遭遇，还是筑道境大圆满的素长老现身之时。


    “阿姊，你好香啊，”童音稚嫩，愈发显得亲昵依赖，“妹妹好喜欢。”


    女童粉雕玉琢的小脸埋入布料间嗅闻半晌，发出一声喟叹。


    “真香，是阿姊的味道……”


    她抬起头，眼眸猩红，空洞死寂。


    “阿姊——”


    她咧开嘴。


    “可以做妹妹的阿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