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距帝都数十里的驿站之中。


    “吱吱吱——”


    毒虫纷纷振翅扑来，似欲将慕小楼活活吞噬。慕小楼一惊，瞬间被这骇人景象惊醒。


    他猛地睁眼，转头望去，只见窗边立着一人影，在朦胧月色下，那黑影如石雕般纹丝不动。


    “谁在那里！”慕小楼厉声喝问。


    见对方不答，他挥手一掌，将床边桌案击飞。只听“砰”的一声，桌案在门扉炸响，窗纸被劲风吹得乱作一团。


    然而慕小楼再抬头时，窗外人影已消失不见。自万寿宫脱身后，他行事极为谨慎，连落脚的客栈都反复查探，按理不该被追踪。此地离帝都尚远，正是永南一带。自摘星阁出关以来，他久离江湖，应无仇敌才是。


    那么此时趁夜而来的是谁？又为何一言不发？


    正当他专注聆听来客方位之际，一条白绸忽地从梁上射来，疾如电光般直取慕小楼面门。这绸带系着银锤，虽无声息却来势凶猛，若被击中，非死即伤。


    但慕小楼毫不避让，一掌探出化拳为击，他低喝一声，凭铁拳之势硬生生将银锤逼退。小锤带着白绸宛如游龙戏珠，反掠过袭击者，“轰”的一声，竟将屋顶洞穿。


    “啊呀！”那袭击者惊呼一声，声音倒是清脆。只是对方却不服输，借着绸带余势，脚尖轻点便变换了位置。


    此人落地轻若鸿毛，悄无声息。


    慕小楼抬头不见人影，只余窗边帘动。却见他从容不迫，一拍桌子震起茶碗盘碟，循声源一一掷出，那梁上之人只得狼狈闪避。


    ——这些瓷器飞射而出，竟未碎裂，全数生生嵌入木梁墙壁，足可见慕小楼对于力量的掌控已然炉火纯青。


    藏身暗处的人啧啧称奇，却未干预明暗双方的争斗。


    梁上之人被迫绕屋一周，虽气息微喘，但犹有余力。只待慕小楼碗碟用尽，对方趁机从袖中射出一道白绫。白绫看似柔软，却带风声，直扑慕小楼面门，慕小楼反手擒住，试图强行拽下对方。


    双方对峙，面对天生神力的慕小楼，对方不愿硬碰硬，仅僵持一瞬，便弃绫而逃。


    “哼！这么想要，就送你好了！”那人再次开口，慕小楼这回听得真切，尽管压低嗓音，却是清脆的女声。


    ——竟然是个女人？！


    慕小楼心下大乱，一时没了头绪。对方不开口还好，一说话，倒让他嗅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女子幽香。然而，他总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


    只见两道白练般的绸缎自梁上飘然而落。


    夜色里，一道白影轻晃，原来那人利用弃置的绸缎遮掩身形，试图绕到青年慕小楼背后突袭。


    暗处一只玉掌无声探过白绫，冲慕小楼后心袭来。


    但慕小楼虽心绪不宁，却未放松警惕，他佯装不察，一动未动，实则静候白绫落地，以便看清袭击者身份，一举擒拿。


    二人各自盘算，不料电光石火之间，阴影中一道剑光乍现。


    剑未至，白绫已被整齐斩断。从缝隙里，二人霎时瞧见对方，惊愕僵立。待白绫飘落，那雪亮如炬的长剑才堪堪显迹。


    原来出剑之人并无恶意，而是提醒两人点到为止。


    “灵犀？怎么是你？！”慕小楼大吃一惊，连忙收势。


    原来慕灵犀随叶染衣自离开桃花寨后一路北上，正好收到慕小楼递出的密信。二人商议后决定在通往帝都的必经之路上拦截他，以便避开摘星阁的耳目密谈。


    不料慕灵犀因久未见兄长，一时兴起，想试探他出关后的功夫，于是她一言不发便与其交手。奈何慕灵犀实在力有不逮，若非叶染衣出剑相助，恐怕这小妮子便反要吃些苦头。


    只是此时场面却不容二人话闲，身份被识破后，慕灵犀急忙止步欲退。岂料一脚踏空，纵使她轻功再好，也难敌地上散落的碎布，眼看就要跌倒。


    慕小楼迅速伸臂，一把将小妹拦腰抱住。


    “呼…好险好险……”慕灵犀扶着兄长的壮臂，这才定下神来。


    “灵犀，又胡闹。”


    看着从小长大的妹妹如今亭亭玉立，慕小楼不禁有些尴尬，正要放手，却眼前一花，只见凌犀猛地拽过他的胳膊，脚尖一点，便借力爬上了他的后背。


    “哼哼！让你抢我的东西！驾驾——骑大马咯！”慕灵犀攀在青年宽大的背上得意洋洋，因为兄长身材高大，而她轻巧如燕，从记事起，这招就屡试不爽。


    “…灵犀快下来！都多大了，还没有个姑娘家的样子！”


    慕小楼哭笑不得，只得把妹妹从肩上拉下来，赶紧向暗处观忖已久的叶染衣规矩行礼。


    “叶哥，你也来了。真让你见笑。”


    “无妨无妨。小楼，你的武艺似乎又提升了。”这时另一人才走上前现身，大笑着。来人正是叶染衣，他一身黑色劲装，显然赶路已久，满身风尘。


    慕小楼挠头赧然：“还是不及叶哥。你方才那一剑若为夺命而来，我可躲不过。”


    叶染衣摇头：“见你留的记号，便猜你在此落脚。恰巧小犀也出来，我带她来探望你。”


    见慕灵犀仍在慕小楼背后你追我藏，与那双大手较劲，叶染衣只得笑道：“小犀，我将你从嗔刃手中救出，可不是要你欺负我这小跟班的。”


    “嗔刃？是十恶司么？”慕小楼大惊，不敢由小妹胡闹，连声追问：“怎么回事？灵犀，你是不是又给叶哥惹事了？”


    “哼！要不是那人狡诈，我才不会上当！我们约好比轻功，谁知那浑人直接出手打我，真是不讲理！”慕灵犀自知理亏，却扭过头嘴硬道，“再说了，谁要你救？就那人三脚猫功夫，本姑娘一根小指头就能解决！”


    “大言不惭…”叶染衣摇头，却装腔作势道，“也不知是谁，被人缚了双手，可怜巴巴地同我说，叶哥，快来救…”


    “住口！不许说！”慕灵犀羞愤交加，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语。


    她转头本想与自家兄长求情，却发现他眼中也带着笑意，这才明白两人都在取笑她。她又气又羞，只得坐在一边恼道：


    “你们…你们真行啊！都忙着嘲笑我！”


    慕小楼暗叹，若是叫小妹落入十恶司，就算不死，也要被扒层皮。好在小妹端端坐在这儿，他才心下稍安。


    “好了，灵犀，既然实力不如别人，以后要加倍练功，明白吗？”


    “谁说是我技不如人了，有本事都来比轻功，看谁更快！”慕灵犀在旁哼哼道。


    慕小楼虽不明细节，却已揣摩出缘由，于是又向叶染衣拱手致意：


    “叶哥，你又救了小妹一命，真不知怎么报答你了…”


    “哎，都是自家人，何必这般客气？”叶染衣面上带笑，“再者而言，此番行事小犀功不可没。若非她献策，我还真不知如何将那位嗔刃诱至桃花寨。”


    “听到没？都是本姑娘的功劳！”慕灵犀听后，昂起小脸，洋洋得意。


    慕小楼轻点她的额头，叹息道：“你啊！”


    他回想刚才这小丫头一时兴起，险些害自己伤了她，不禁再次后怕，连忙告诫道：


    “——灵犀，既然叶哥看重你，你就该追随叶哥和各位长老，忠心为殿下效力，往后不许再鲁莽行事，也不准像方才那样大呼小叫的，明白吗？”


    “啰嗦！”慕灵犀捂起耳朵，故意转向叶染衣道，“叶哥，怎么跟着你之后我哥变得这么唠叨了？”


    “呵，又是我的不是了…”叶染衣摊手道，“难得兄妹相聚，你们聊，我去寻些伤药。”


    慕家兄妹俩登时紧张道：“叶哥，怎么受伤了？”


    叶染衣无奈道：“那啼血客确实厉害，我虽用了点计谋赢了赌局，但他内力刚猛霸道，所以我才受了点内伤。还是我疏忽了。”


    慕小楼连忙与小妹吩咐道：“灵犀，你腿脚好，去附近药铺给叶哥找些药。”


    慕灵犀连忙起身：“好！我会尽快赶回，叶哥你等我哦！”


    叶染衣呷了一口茶，含笑道：“你的轻功那么好，说不定我一眨眼，你就回来了。”


    “就爱拿人家打趣！”慕灵犀显然很受用，扬了扬下巴就飞身离去。


    慕小楼关好门窗，左右张望一番，神情也凝重起来。


    “叶哥，难为你亲自来跑一趟。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知道叶染衣此行，必不只是带着小妹前来探视那么单纯——若想见面，在帝都即可，何必如此费周折。


    叶染衣颔首道：“我料想你应未抵帝都，特来此处相候。有件事需告知于你，但在此之前，且先详述你信中提及的万寿宫之事。”


    慕小楼神色肃然：“信中所述简略。据我所查，万寿宫人皆藏身于一座规模惊人的地宫之中。正如叶哥所言，数月间他们暗中策划多起夜袭，目标皆为武林势力。宫中势力分属‘风、林、火、山’四大门，各门各司其职，其中当由火门与风门威势最甚。不过他们的宫主平素深居浅出，如我这般才入宫的闲杂人等一律没有资格见面，此故也没什么机会能打探那宫主的身份。另外，我离宫之事，门主恐已警觉。这地宫暗道纵横，经此探查，入口布阵必已变更，这图纸所绘已不足为凭。若有必要，我可再探……”


    叶染衣审视手中舆图，应道：“无妨，只需知其方位，便可调兵合围。”


    慕小楼微怔：“调兵？殿下不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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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他原以为此行仅为探查，未料殿下竟对此江湖势力起了剿灭之心。


    “这正是我要同你说之事。”叶染衣正色道，“小楼，殿下前日过问了叶家旧事。”


    慕小楼面露疑惑：“叶家……”


    ——叶染衣与叶家早已断绝往来，这在摘星阁并非隐秘。


    叶染衣点头，神色罕见地凝重：“殿下意在借我之手，收编叶家旧部。”


    慕小楼惊道：“殿下欲得叶家？”


    叶氏一族的过往，慕小楼亦有所闻，其祖上乃开国将门，英才辈出。然近年武官多遭闲置，叶家日渐式微，如同那卖女求荣的江家，如今也不过承个帝都清贵的虚名。而后自叶染衣生父叶守清病故，叶家为避政敌落井下石，举族迁回白州故里隐居。


    如今殿下忽对叶家起意，其心思着实难测。


    叶染衣见慕小楼默然沉思，便接着说道：“嗯。我推测此事乃是摘星阁有人暗中作梗，只得避开耳目，与你私下商议。”


    “叶哥…”慕小楼心绪杂乱，他虽平日不善计谋，却也听懂了。


    本朝历来重文轻武，如今武将凋零，西州各部蠢蠢欲动。若能将叶家旧部收归殿下麾下，对荣华宫无疑是巨大助力。殿下素来性格执拗，若有所求，必不罢休，此事恐无转圜余地。


    ——那些挑拨离间者实在可恶，对叶哥而言，这分明是一桩只出不进的亏本生意。


    前日回宫复命之时，他便对贺副官心生厌恶。如今叶哥遭人算计，性情耿直的慕小楼自然不快。


    “叶哥安心！待我们回到摘星阁，我定揪出暗处小人教训教训，让他们吃尽苦头！”


    叶染衣豁达一笑，道：“好了，煽风点火者我已有数。但关乎叶氏一族，我思量过，一味退缩只会示弱，若有此机遇，不如顺势而为，让叶家重振雄风，未尝不可。”


    “——区区摘星阁主之位，岂配我叶家子孙？我叶染衣若出手，必成一方霸主。小楼，你看着吧。他们欲吞并叶家，我偏要重现昔日南叶北梅的荣光。纵使梅家已逝，我叶家，也绝不任人欺辱！”


    “这…”慕小楼听着未来叶家之主的言语，心头一震，握拳道，“原来叶哥早有盘算，倒是我多虑了。叶哥，我慕小楼是个莽夫，这些事帮不上忙，但你尽管吩咐，打架我拿手，这双拳头随时听你调遣！”


    “哈哈哈哈——”叶染衣大笑一声，轻拍慕小楼道，“小楼，莫急，单凭你这身天生神力，便令无数武者艳羡。就这么定了，到时唤你出手，可别嫌烦！”


    慕小楼道：“怎会？”


    两人当即一笑。


    笑毕，叶染衣却又正色道：“不过提起这事，正是想和你商议。万寿宫作恶累累，我欲借叶家之力，将其彻底铲除。既为道义，也为叶家扬威。只是此事…”


    “殿下恐怕不会应允。”


    慕小楼一怔，一时没懂他话中深意。


    “小楼，接下来要说的事，不仅要避开摘星阁那群老家伙，还不打算禀报殿下。你可懂其中意思？”


    慕小楼茫然点头，却踌躇道：“这莫非是…背…”


    他话未出口，只因事体重大，凡摘星阁或荣华宫出身者皆知，背叛二字，便等于死路。


    “小楼，这不是背叛殿下，只是瞒着她做我们该做之事。殿下派你我探查万寿宫，实则是想借机与宫主共谋大业。但你看，万寿宫行事狠辣凶残，更与雪山魔教狼狈为奸。若任其发展，恐成武林与永昭的灾祸。”


    “殿下眼下急功近利，是被奸人蒙蔽。你我身为殿下的耳目，岂能坐视她误入歧途？”


    慕小楼只是默默点头，嘴唇紧闭，一言不发。


    “小楼，我方才的话已在途中告知灵犀。我叶染衣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你们兄妹。你们若想禀报殿下，去留随意，咱们兄弟一场，我自然不会怪……”


    “别…”慕小楼面色惨白，奈何拙于言辞，只得连连摇头。他只觉心跳如鼓，纵然与人搏命之际也未曾如此激动。


    “小楼，我们自幼相伴，彼此皆是生死之交。听说殿下派了你去探路，我本不想告知你，但实在不忍隐瞒。”叶染衣叹道，“还有…小楼，你与小犀总跟着我，我若有什么万一…总不能弃你们不顾。”


    慕小楼忆及往事，瞬息间心潮起伏，眼眶不禁湿润。沉默片刻后，他目光坚定地望向叶染衣。


    “叶哥，你尽管放心。无论你打算做什么，我和灵犀都会追随你！”


    “好！甚好！”叶染衣也不愿与至交分道扬镳，闻言当即重重拍了拍慕小楼的肩头。


    他心中大石落地，于是坐下，这便将桃花寨见闻详述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