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 千泉之甸

作品:《栖梧雪

    金发碧眼的青年隐于廊柱之后,静观帘幕间男女身影,神色晦涩难辨。


    他倏然忆起那个自狼群中救他的女人曾与他说过的话:“记住了。你的名字,孟布拉克。”


    其实被救前,千泉近乎在狼群中成长,更不解人言。但奇妙的是,那女人似有通晓万灵之能,教导言语亦游刃有余。


    他们皆生着一双碧绿的眼眸,这让他感到没由来的亲切。


    “……孟布……拉克。”他用生疏的西州语复述。


    他原以为会得她赞许,她却笑道:“不错,孟布拉克。这是你降生时阔克苏王所赐之名。我想想……中州话似乎叫作‘千泉之甸’——那是一块富饶的草原。没有它,就没有如今的阔克苏……”


    他铭记这些话语,就像饥渴的婴孩汲取着母亲的甘霖——即便他不知道她是谁,为什么要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身为一个西州人,却有一口流利的中州官话。


    而对千泉而言,生母的影像早已湮灭于时光空洞:那哭喊着、无助地看着环抱他的手指被根根掰离的妇人,如此无力。


    即便他生来就有着异于常人的记忆力,可那却是他对“母亲”仅存的稀薄印象。


    因那妇人过于软弱,连这微末画面亦被他碾碎。此后,乳养他的母狼是哺育之母;眼前女子,则是启智之母。


    母亲?


    他却不知她年岁几何,只晓她已活过漫长岁月。


    在中州,她有个特殊的名字,锦瑟。


    ——但世人多称她“魔女”。


    “千泉……”他重复着这句话,执拗地表明自己的态度——他是遭阔克苏所弃的狼子,他不需要旧日那个拗口的名字。


    “千泉?你倒是会给自己选名字……”女人轻笑,“呵……倒也是巧,一千个泉眼的草原?岂不就是空心的?”


    她说他恰如其名,生而“无心”,乃天雪山百年不遇之才。


    正因无心,故不识情欲,如旱季枯泉,徒余空壳。唯历尽红尘百味,通晓七情六欲,方可成就千泉奔涌之境,登顶武道巅峰。


    他不信,强以无心之躯冲击最后关隘,却在紧要关头遭功法反噬,几乎经脉尽毁。


    女人震怒——她需他光复圣教,需他神功大成,需他为己复仇雪耻。


    自始,她救他的目的便清晰分明。


    实则他倒觉无妨,他甘当个游戏人间的看客,冷眼旁观痴男怨女沉溺情天恨海,看他们为虚妄之情赴汤蹈火的姿态,并以此为乐——毕竟……比起自己这缺了心窍的人学习“有心”,他更爱看那些怀揣真心却迷失本心者在孽海中挣扎的模样。


    半晌,他嗤笑一声,忽觉眼前景象索然无味,甚至称得上是惹人生厌。


    ——一个痴儿,一个病秧子,倒也般配。


    所幸今日收获不菲,永昭太子出手阔绰,不仅赠予大光宝珠,竟连玉生烟匣也物归原主。


    这藏着前朝秘宝的匣子,分明是那位紫衣美人费尽心机夺回的。而谢景之既肯归还,一定早已勘破了匣中机巧,并记下了那些秘辛。不过这些他倒也不介意——皇陵重宝,从来强者居之。


    他如是想着,熟练地拨动红漆木匣的机关,莲塔纹饰缓缓升起。当熟悉的纹路显现时,那双碧色眼瞳却陡然一沉。


    少了。


    本该嵌在莲心的紫色玉蝉不翼而飞。


    他确信谢景之不会私藏。他既然还了,便不会有所保留。因为像他们这样的人都知道,这等愚蠢行径会招致何等后果。


    经手玉生烟秘辛者屈指可数,唯有一种可能——连那位永昭太子都不知玉蝉的存在。


    玉在何处,不言自明。


    青年无声勾起唇角。


    ——他收回方才的论断。事情的发展,远比预期更为有趣。


    他忽想起方才谢景之面对小公主时欲言又止的模样,不免惋惜——这位永昭太子心力确异于常人,纵使他动用瞳术刻意引导,也未能探出那未出口的秘辛。若他的功力如那女人般炉火纯青,或许便能知晓他眼中那丝嫌恶的根源。


    说不定,这亦是未来可用的筹码——不,用新学的中州话说,这可是一枚足以颠倒乾坤的棋子。


    他忽而笑了,那足以魅惑众生的碧眼中幽光流转。待到明日未免太久,那句话怎么说?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夜便去一探。


    ——正好,也让他见识见识,这位三殿下是否当真料事如神,算无遗策。


    ……


    深夜,荣华宫。


    万籁俱寂,唯有断续嘶哑的怪语如寒鸦哀鸣,划破沉寂。


    一灰一青两位宽袍老者相对而坐,默然分饮温热的宫廷御酿,看似经年老友,却无半句交谈。


    在这初雪凛冽的寒夜,言语仿佛成了最无用的累赘——漫长的共事早已让他们超越了言语的藩篱。


    灰蒙蒙的烟雾从两人鼻息间逸散升腾。那是“快活草”,宫中亦称“淡巴菰”,唯有王公显贵方能享用。


    据说这是中年的君上为求长生,特命人跨越比西州更远的死亡之海,万里迢迢运来的御贡珍品,能令人忘却烦忧,精神陡增,世间有缘品味者寥寥无几——而他们,凭借举世罕有的武功与经年淬炼的赤胆忠心,有幸位列其中。


    吞云吐雾间,一只细小的虫豸悄然自青袍老者的袖口探出,细长触角在虚空中试探摇摆,似捕捉到某种气息。


    然而凛冽风雪很快迫使它缩回老者衣襟,谁料这一动,却惊扰了更多活物。衣袍下顿时窸窣作响,无数东西翻涌蠕动,将那本就破旧的袍子顶得扭曲变形。


    “老弟,怎么了?”灰袍老者眼皮未抬,咂摸着口中残存的烟雾问道。


    开口的正是宫中第一高手无名。而对坐豢养着可怖蛊虫的,则是慕小楼的授业恩师天冬老人。


    二人虽同列摘星阁长老,却因职责各异而难得聚首。唯有每月弦月之夜,无名随君上至荣华宫探望公主时,这对老友方得小酌片刻。


    可今夜并非弦月。


    薪柴哔啵作响,架上陶罐传来刺拉拉的煎炸声,一阵奇异肉香弥漫开来。罐中沸腾的虫豸形态各异,在烈焰之间扭曲翻滚,濒死之际发出诡异的振翅嗡鸣。


    任何人看了这光景恐怕都会几欲作呕,而世间恐怕唯有这惯养毒虫的老者,会视其为珍馐。


    天冬扯出寡淡笑意:“……火候差不多了。”


    无名那双蒙着灰翳的老眼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得茫茫飞雪,不由蹙起老眉。


    一株苍松的阴影下,青年下意识将身形缩得更紧——对曾在此纵火的千泉而言,重访荣华宫本是一件轻车熟路的事。可他万万没料到,今夜竟让他撞上这两个深藏宫中、半截入土的老怪物。


    动物般的本能让他藏匿得极好,更令他感到一股危机。他知道即便那位素来嚣张的女人在此,面对这两人也需收敛——何况是他这不成器的徒弟。


    于是惜命的念头一起,退意顿生。


    他足尖微动,正欲点地离去,一道凌厉气劲却迎面袭来。他拧身惊险避过,覆满积雪的苍松簌簌抖落一地琼玉,他却丝毫未露行迹。


    千泉眸色顿沉,指间悄然扣紧一根松枝,心中默数——眼下避无可避,若三息之内,那两个老怪物再有动作,他不介意试试这“大光宝珠”的威力。


    一。


    窸窣之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


    二。


    千泉闻声凝神,只见几只孩童拳头般大小的漆黑毒蝎,正顺松枝蜿蜒而下,高扬的尾针几乎触到他的鼻尖。


    他瞳孔骤缩,不动声色后撤半步。


    第三息未至,庭中忽闻“砰”一声轻响。


    率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双玲珑的缎面绣鞋——显然是裹过的三寸金莲,却踏着足有三寸高的木底,点在雪地上只留下一个酷似马蹄的浅印,令人不禁担忧她是否会跌倒。


    不…与其说是马蹄印,倒更像某种猛禽的爪痕。


    千泉目光上移,见到的却是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妪。他无声咂嘴,暗觉可惜。不过这老妪虽垂垂老矣,但凭其踏雪无痕、来去无声,竟连无名与天冬都未察觉的身手,轻功造诣已臻化境——想必这便是那位传说中的“朽婆婆”。


    一夜之间,荣华宫竟聚集三位绝世高手,不容小觑。千泉嘴角无声勾起,那点微末的畏惧终究败给了灼灼的好奇。


    与此同时,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被如破布般掷在雪地上。


    朽婆婆声音冷淡无波:“尸身带到。老身告退。”


    无名微怔,旋即咧嘴晃了晃手中酒坛:“我道是谁,原是祝家妹子。正好有御酿,陪咱哥俩叙叙?”


    一旁的天冬却显露出对朽婆婆的忌惮,自她现身便悄然侧身避让,神色颇不自然。


    只听朽婆婆一声冷笑:“这等御贡佳酿,妹子无福消受,两位老哥哥自便——”末了,她似意有所指地说道,“夜色已深,莫要贪杯。”


    千泉心中了然——自己分明已被那老妪察觉踪迹,她却未点破,方才现身反倒像……专程为他解围,此举用意实在难测。


    然而他的困惑很快有了答案。


    他骤然发觉,就在离自己藏身之处不远的墙根下,一双眼睛正与他四目相对——那是双极美的眼眸,可惜眼眸的主人似乎才刚发现他,惊愕之下几乎要失声叫喊。


    千泉眸中幽蓝微光一闪,少女的惊呼便噎在喉间,眼神迅速变得迷蒙。


    “你是谁?”他无声启唇。


    她细声应答:“慕灵犀……”


    “为何来此?”


    她指向朽婆婆的方向:“循着踪迹……跟着师父……”


    师父?原来如此。难怪那老妪甘愿冒险替他遮掩,原是沾了她爱徒的光。


    千泉唇角微扬:“那你躲在此处,又是为何?”


    少女浑噩地答:“因为……公主殿下……有秘密……要……告知……叶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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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哥哥?”


    “叶……”她面上掠过一丝挣扎,终是吐露,“叶染衣。”


    至此千泉方知,这名为慕灵犀的少女,是夤夜尾随师父潜入宫禁,察觉异样后便藏身窥探。可惜她那稚拙天真的行径,未能瞒过任何人。若非老妪有意回护,在这两位宫廷高手面前,她恐怕连自己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她被保护得太过周全,以至于天真地相信单凭自己便能窃得秘辛。殊不知所谓棋子,若无自知之明,终成一枚不自量力的弃子,就像那个……名字已然模糊的少年?那个无辜枉死,成了十恶司唯一变数的少年——


    很遗憾,千泉早已将他彻底遗忘,因为那样平庸无奇之人,本就不值得花费心思记住。


    不过这少女不同,至少她足够美丽。倘若他日荣华宫当真倾颓,他或许会考虑将这天生丽质、纯净明媚的少女收入教中,充作神侍。


    他含笑轻拍少女发顶,凝视她呆滞的目光,附耳低语:“慕灵犀,别怕,我不是坏人。我叫千泉。你生得这么美,我们还会再见的……”


    言毕,他足尖轻点,在庭中众人察觉之前,飘然远去。


    在这不谙世事的少女心中,有三个人至关重要。兄长,叶哥哥,还有……竟还有那紫衣美人江夜来——虽在她记忆中,那是个化名“景明”、女扮男装的侠客。


    ——而此刻,他对那位名为“叶染衣”的青年,倒更添了几分探究的兴致。


    ……


    这厢,无名遭朽婆婆婉拒,倒也不恼,只是怪笑道:“好说好说,听闻妹子要找的人近日有了新线索?”


    朽婆婆眼中警惕一闪而逝,淡然道:“不过是个傻小子,呆头呆脑的什么也问不出。”


    “那可是他亲传弟子……”


    “此事既由我全权负责,便不劳旁人插手。”朽婆婆慢条斯理截断话头,“怎么?好哥哥想抢功?”


    在座皆是人精,岂会听不出话中回护之意。无名碍于这老殷婆昔日威名,只得咧嘴装傻:“罢了罢了,原想帮衬妹子找人,看来你永远快人一步啊——天老弟,你说是不是?”


    一旁突然被点名的天冬面色骤沉:“若真寻到人,望妹子莫因私心,忘了对老阁主的承诺。”


    须知朽婆婆却也并非什么省油的灯,听他这么一说,登时冷笑:“不劳提醒!倒是二位该想想后路,莫学黑水白山那两个糊涂鬼,死到临头才知兔死狗烹!”她手中藤杖轰然点地,砖石迸溅,老妪转头低叱,“小犀,我们走!”


    “喔……喔!”慕灵犀吓得魂飞魄散——原来师父早就发现她了!不过此时见对方满面怒容,她倒也不敢多话,慌忙搀扶老妪离去。


    两老者默然相视良久,无名忽地捏了捏鼻梁啐道:“这臭婆娘!脾气当真半点未改!”


    天冬仰头灌下一口烈酒,衣下毒虫罐随动作沙沙作响:“谁不知道她那点心思?寻人是假,护着那老东西是真!若非这条废腿拖累……”


    “老弟少安毋躁。”无名叩了叩烟杆,“既有踪迹可循,擒人不过早晚。宫中风云未定,何必逞口舌之快?她能护得了一时,还能护一世不成?”


    “说得也是!”天冬拄着蛇头杖重重坐下,枯瘦的左腿歪在石砖上,“这条腿的债不讨回来,老夫死不瞑目!”


    “收收火气,先把小殿下交代的差事了结。”无名缓缓起身,拨弄地上尸身,“唔……死透了,可惜。上次见这张脸,还是凌斩秋那臭小子回京述职那会儿……”


    天冬阴恻恻道:“一个叛徒而已。十恶司出手,岂会留人活过三更?”他盯着青灰色的尸首,眼中幽光一闪,“与其对尸兴叹,不如干点实在的——听闻十恶司里有人擅改头换面之术,不如剥下这张脸皮,验验真身……”


    无名眼底骤然迸出精光,玩心大起:“好主意。”他顺势折下檐角冰棱,正待往尸首面庞比画,远处忽传来一声低咳。


    两人远远望去。


    雪幕深处,裹着银狐裘的帝王正倚着暖炉立于廊下。宫人们忙不迭撑伞披氅,他却径自踩上伏跪的背脊踏入銮舆,轻轻叩了叩窗棂——既是起驾的讯号,亦是无声的召唤。


    无名腕间一抖,连忙弃了冰棱,与天冬默然对视一眼,身形倏忽消失。天冬眯眼望向銮舆,那道灰影正如老犬般忠心追随着銮驾轨迹。


    这场难得的重聚,终究又草草收场。


    火堆突然爆出哔剥碎响——原是罐中毒虫烤成了焦炭。天冬再顾不得尸首与銮驾,枯爪探入陶罐,抓起黢黑的虫尸便塞进口中。


    焦脆的碎裂声在齿间炸开,他眯眼咂嘴,倒像在品尝什么绝世珍馐。


    朱漆廊柱下,有宫婢碎步踏出新雪,细柔的嗓音穿透夜风。


    “去玉池备香汤。殿下要沐浴。”


    然而耳力异于常人的天冬很快便听到殿中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旋即一道更尖细而惊慌的叫声响起:


    “不……快来人!公主殿下昏倒了!”